第十一章 舊時
我的養(yǎng)母是勾欄院最好的舞伎，一舞傾城，那些來看她的人每天都能讓勾欄院座無虛席。她只賣藝不賣身，有人曾出到千兩黃金，可她連看都不看一眼，她常說中意的人，有千難萬險都要傾力在一起，有無銀錢又何妨。
直到遇見讓她誤了一生的男人，名喚時筠，彼時他已是河州副使，是前途無量的時大人。我養(yǎng)母陷進去了，陷在這個男人的眉眼溫柔里，那個時候他喪妻已三年，家里還有一個亡妻留下的孩子。養(yǎng)母什么都不在乎，只全身心陪在爹爹身邊，她想擺脫勾欄院的日子，想嫁給他相夫教子。可她始終是個被賣入勾欄院的賤籍，稍微有頭臉的人家她即便是做妾都不會要，時筠每次與她私會都要去自己的私宅，從不敢讓旁人瞧見。
在跟了他一年多后，養(yǎng)母懷有身孕了，這位時大人并不高興，他甚至想給養(yǎng)母喂下墮胎藥。她不肯，她覺得這個孩子就是她進入時家唯一的籌碼，她藏了起來，悄悄生下了一個女孩，等她抱著孩子想去見他時，卻得到了時大人要娶許家姑娘的消息。養(yǎng)母抱著襁褓失魂落魄的走回了勾欄院，不敢讓人發(fā)現(xiàn)有個孩子，只悄悄把孩子放到一處閣樓中。她不停的練舞表演，拿著那些錢把孩子養(yǎng)大，孩子快周歲時，時大人也娶了那許姑娘過門做續(xù)弦娘子。養(yǎng)母也給這個小姑娘取了個名字，歡兒，她說無論怎樣，她始終希望她的孩子能歡快的過完一生。
這些都是我成為她的女兒后，她講給我聽的。我原本只是勾欄院的主事買回來的小丫頭，準備日后培養(yǎng)成新的花魁娘子。當我不小心闖入那個閣樓，看見了那個女孩，我的人生才從此不一樣了起來。
我那時才進來第二日，對那里都十分好奇，這里走走那里停停。在閣樓里發(fā)現(xiàn)了歡兒，她是從未離開過閣樓的，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我領(lǐng)著她悄悄溜了出去，她一整天都高興的笑容滿面。之后我每日一有空便去尋她一同玩樂，直到那天我被主事留下練舞，晚了許久沒去見她，她便自己開了門，卻從樓梯上跌落下來。
養(yǎng)母哭的很慘，我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暈厥了過去。主事礙于她喪女之痛，也沒有將她私自養(yǎng)孩子的事多做懲罰，畢竟是頭牌舞伎，還是要指望她留客的。醒來后的養(yǎng)母大病了一場，養(yǎng)好了身體第一件事便是向主事要了我去。我全身顫抖的跪在她面前，低頭不敢看她，但是她只用那柔若無骨的手將我扶起，然后一字一句對我說道：“以后，你就是我的歡兒?！边@一刻起，我有了娘親，有了一個拋棄我們的父親，而我作為歡兒得替她活下去。
再大一些我便在勾欄院跑腿打雜，或者聽娘親身邊的竹奴講講以前的事，直到我十歲那年，爹爹被人揭發(fā)有我這個私生女，遭了貶斥丟了前程?？晌也⒉浑y過，他終于是能把我與娘親接到他身邊了，娘親自從那年一場大病過后，身子弱了許多，不能跳舞了，所以在勾欄院過的并不好。主事看著我日漸長開，姣好的面容讓她并不想輕易放手，畢竟當時我就是因為長相才被看中買下來的。娘親把所有體己都拿了出來，我們母女從勾欄院出來時身無分文，娘親這是孤注一擲，她看著我說：“咱們母女要在時家以后的日子不會好過的，你可有準備？”“娘親去哪我就去哪！”
可我也明白，在這個家里想過得舒服并不是件容易事。時家在河州的宅子我是見過的，比眼前在云茯的這處院子好了不知多少倍。
時嬿爾當即鬧了起來，作為時家嫡女她自小衣食無憂，爹爹又疼愛，驟然變成這樣她定是接受不了，她鬧的脾氣急了當即走到我面前給了我一巴掌。周圍來來往往的奴仆沒有人阻攔，都在冷眼瞧著我，不過她也沒有繼續(xù)打下去，而是轉(zhuǎn)頭回了房里。
娘親見我臉上的傷也未多問，只是輕輕為我上藥。還告訴我說要多跟我那兄長和妹妹來往，不能讓他們喜歡我，消了敵意就是好的。
爹爹沒有讓我和娘親搬進內(nèi)院，只隨意找個廂房讓我們住著。我遵循娘親的話，每日都去給大娘子請安，她多是冷眼看我倒也并不刁難。時嬿爾倒是有幾次像是故意似的在我面前挑選首飾或布料，還會抱怨不如在河州時根本無需挑選，直接全要下便是，即便她如今只能挑這幾件東西，卻也勝過我萬千。
剛準備回房中，我便聽見了婆子婢女們的竊竊私語，無外乎又是關(guān)于我與娘親的，閑言碎語著實讓人生氣。我們一再忍讓，卻不想還是這般，明明都是爹爹的女兒，時嬿爾能有萬千寵愛，而連下人都能在背后作踐我與娘親。我剛想出言訓斥，卻被人先了一步，他將那堆奴仆訓得服服帖帖。我從未想過，這個兄長是這個家里第一個接受我的人。
我很喜歡他的名字，燕洄，他長得也好似畫里的人一般。娘親說他的眉眼也如爹爹以前一樣溫柔似水，我看著他的臉想，他與爹爹是不同的。他的眼里，有如星辰浩瀚，純凈美好，不似爹爹只有漠然算計。有時燕洄這樣的人做夫君，應是這世上第一得意事，他總在書房望著一副畫像，是他的意中人，青梅竹馬感情甚篤。
可我不在意，我好像入魔了，我想把時燕洄關(guān)在一個地方，他的余生有我足矣。我可以當他的妹妹一輩子，他只能護著我對我溫柔，好不容易得來的溫暖怎么能讓他人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