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人,最后都是要死的。
尉遲天罡也不例外。
就算是“不可直呼其名”的存在,又或者是凌駕于凡人之上的神祇,最后剩下的,也不過是砂石之中被一分為二的兩片尸身
——這和那一夜榆林衛(wèi)東面的長城之上,南宮玨的死法一模一樣……
尉遲天罡的尸體旁邊,是手持半截烏黑色長刀的小雨。
伴隨著這一刀劈落,她已就此站定,一動不動
——而在她的胸口處,依然插著洞穿她心臟的半截斷劍。
沒有人知道明明已經(jīng)被洞穿心臟、淪為一具尸體的小雨,為什么還能重新站起來殺人
——不對,是弒神!
或許,是受她手中那半截烏黑色長刀的召喚,以殺氣化為短暫的力量,從而引領(lǐng)亡者從地獄歸來,操控自己生前的尸體復(fù)仇。
又或許,是早就已經(jīng)侵入她的四肢百骸、直逼心臟位置的那股【定海劍】的寒氣,減緩乃至凍結(jié)了她體內(nèi)的血氣流動,所以才能在被一劍穿心之后,還能繼續(xù)存活片刻。
不管是什么原因,這顯然已經(jīng)是一個奇跡
——在這個奇跡之中,凡人已經(jīng)成功弒神,由小雨一刀擊殺了尉遲天罡!
荒漠之上,陣陣寒風繼續(xù)吹響,天地間這一場醞釀許久的暴雪,也終于開始飄向人間。
除了持刀站立的小雨,在尉遲天罡的兩片尸身旁,還有從頭到腳都裹覆在【麒麟紫金甲】中的【魔將】拓跋無鋒。
又是一陣凌冽的寒風吹來,居然將拓跋無鋒身上這件【麒麟紫金甲】徑直吹散,掉落滿地。
盔甲之下,空空如也。只有盔甲內(nèi)壁,還有些許殘存的血漬
——接連承受尉遲天罡強大的勁力,這件【麒麟紫金甲】雖然完好無損,但是鎧甲之中的拓跋無鋒,如今已然形神俱滅,整個身子都化為了一灘枯血。
世上沒有人見過這位【魔將】的廬山真面目。哪怕是死,他也依然沒有顯露自己的面目……
馬車上面,江濁浪已重新睜開雙眼。
伴隨著這一支無聲之曲的演奏結(jié)束,他的神識已經(jīng)重新回到了這副殘軀之中。
【破陣】的四根琴弦猶在,但那黑白相間的古木琴身,卻已開始四處破裂,最后在江濁浪的懷中化為一堆殘渣
——歷經(jīng)今日一戰(zhàn),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陣】,就此損毀……
對此,江濁浪已無暇感慨。
甚至,他無暇去關(guān)心化為一灘枯血的拓跋無鋒和持刀站定原地的小雨。
因為慕沉云已經(jīng)來到馬車旁邊,面對江濁浪緩緩坐下。
漫天飛雪之中,江濁浪不禁望向自己的這位二師兄。
只見慕沉云輕聲嘆息,然后開口說道:“其實……我投靠石忠,是想留下有用之身,然后找機會扳倒他,替老頭子報仇……但是現(xiàn)在看來,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江濁浪哽咽道:“我知道……”
慕沉云繼續(xù)說道:“不過也沒關(guān)系。內(nèi)閣之中,李原德等人已經(jīng)在謀劃……石忠,徐貞,曹祥三人,最后一個都跑不了……”
江濁浪沒有接話。
他眼中已有淚水劃落。
“啪——”
對面的慕沉云突然抬手,隔空扇了他一記耳光,罵道:“哭什么?這么大的人,還和小時候一樣膿包!”
說罷,他順勢向江濁浪攤開他那肥厚的手掌,厲聲喝道:“拿來!”
江濁浪用衣袖抹去淚痕,問道:“什么?”
慕沉云說道:“當然老頭子留下的書……否則我大老遠追來北漠作甚?”
江濁浪搖頭說道:“沒有那種東西……”
慕沉云怒道:“有還是沒有,哥哥我豈能不知?”
頓了一頓,他又補充說道:“你的這條性命,隨時都有可能死……為了留存老頭子最后的這一點心血,【反掌錄】一定還在你身上……拿來!”
江濁浪強忍心中悲慟,說道:“倘若我身上真有……這一路上……早已被人搜走。二師兄若是不信,大可自己來搜……”
慕沉云不禁一愣
——是啊,就算那半部【反掌錄】是在自己這位三師弟身上,也絕不可能留存到今日。
那么這本書還能在哪?
慕沉云立刻醒悟過來,將目光投向了馬車上的開欣。
被點了昏睡穴的開欣,依然酣睡未醒,嘴角處還掛著一絲笑容。
慕沉云隔空出指,當即解開了開欣的穴道。
待到開欣揉著眼睛從馬車上坐起,急不可耐的慕沉云已沉聲吩咐道:“開欣,把你三叔給你的東西……交給我!”
聽到這話,還沒完全清醒的開欣難免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用手護住自己懷里的東西。
但是她的這一動作,已經(jīng)被慕沉云看在眼里
——他當即隔空一取,便讓開欣懷里的東西自行飛出,落到了他的手里。
那是一個豬八戒的泥人,肥頭大耳,憨態(tài)可掬。
這一刻,慕沉云整個人都愣住了,只能向江濁浪投以詢問的目光。
江濁浪再也按捺不住,眼中又有淚光泛動。
慕沉云已問道:“這……是什么?”
江濁浪哽咽半晌,終于回答道:“東西都已經(jīng)到手……二師兄卻不認得。難怪師父……不肯交托于你……”
慕沉云愕然片刻,再次打量手中這個豬八戒的泥人,喃喃說道:“三郎,你以為自己……能騙得了哥哥我?”
江濁浪垂淚說道:“以二師兄的智慧……我又怎么……騙得了你……”
慕沉云沒有再說話,只是神色復(fù)雜地望著自己手里的這個泥人。
這時,一旁的開欣突然開口了。
她已經(jīng)徹底清醒了,看到對面的慕沉云,頓時驚喜交加,問道:“二叔?你是二叔!可是你……你怎么戴了一個眼罩?”
江濁浪柔聲安慰,說道:“開欣,這個豬八戒……我們就送給二叔了……好不好?”
開欣微微一愣,然后點頭
——盡管只是在爺爺?shù)募依镆娺^兩三次,但是她最害怕的就是這位二叔了……
慕沉云已抬頭望向開欣,緩緩說道:“開欣,你以后……要聽……三叔的話……”
開欣急忙點頭。
但是她的臉上隨之露出一絲驚恐,脫口問道:“二叔,你的耳朵……怎么……怎么掉下來了?”
慕沉云低頭看了一眼,然后從地上撿起自己的左耳,淡淡說道:“二叔是在……變戲法給你看……”
開欣急忙搖頭,驚恐地說道:“我不要看……”
說著,她又驚呼道:“二叔你別再嚇我了!你的鼻子……你的鼻子怎么也掉了!”
對面的慕沉云突然仰天一笑,揚聲說道:“開欣,二叔再變一個戲法,你看好了!”
話音落處,大團云霧已憑空生出,將慕沉云那高大肥胖的身軀徹底籠罩其中。
待到風雪過處,云霧散盡,當中慕沉云的身影已消失不見,再沒有留下半點蹤跡。
開欣直看得目瞪口呆,驚訝了好久,才向身旁的三叔問道:“二叔他是……他是變成白云飄走了嗎?”
江濁浪沒有回答開欣的這個問題。
他只是用力點了點頭,然后抬眼望向天空。
這一刻,江濁浪他已淚如泉涌……
只可惜留給他悲傷的時間,并沒有太久。
就在這時,伴隨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一匹快馬已從遠處列陣的北漠大軍之中飛馳而出,一路來到馬車附近。
馬上是一名北漠軍士,用流利的漢語揚聲問道:“請問哪一位是來自中原的江三公子?”
風雪之中,馬車上的江濁浪沒有答話,只是默默望向天空。
那名北漠軍士四下打量一番,只見如今還活著的三個人里面,一個是在不遠處持刀站立的年輕女子,一個是馬車上只有四五歲年紀的小女孩,剩下的一個面容清瘦、似乎有傷病在身的中原男子,多半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當下那名軍士便向馬車上的江濁浪行了個禮,恭聲說道:“拓跋將軍擅離職守,意欲加害江三公子,此事太師已然知曉,立刻快馬加鞭趕來阻止。眼下太師已至,便在前方的軍帳之中等候,特令小人前來通稟,恭請江三公子前往一敘?!?p> 聽到這話,江濁浪終于回過神來。
他默然許久,隨即向那北漠軍士說道:“好……”
軍士得到回復(fù),也便不再多言,就此策馬回陣。
北漠的這位太師,居然親臨此地,而且此刻就在前方的軍帳之中等候?
也就是說,這一路走到現(xiàn)在,終于要抵達終點了……
此情此景、此時此刻,已經(jīng)負重如山的江濁浪,顯然無法拒絕
——他只能選擇走完自己的這一條路……
拉車的馬早已斃命,馬車自然無法再駛,江濁浪只能拉起開欣,步行前往。
他們先來到小雨的身旁。
小雨依然持刀站立,面如死尸一般蒼白;已經(jīng)變成灰白色的瞳孔之中,看出不見絲毫喜怒哀樂。
江濁浪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輕聲問道:“還能走嗎?”
小雨沉默不語,只是緩緩點頭。
然后她放下了手里那柄只剩半截的烏黑色長刀。
因為這柄刀并不屬于她,而是另有主人。
——既然那位主人至始至終都沒有現(xiàn)身,那么便如這柄烏黑色長刀出現(xiàn)時那樣,讓它繼續(xù)留在這片荒漠之中就行了……
于是,開欣一只手拉著自己的三叔,一只手拉著小雨姐姐,三個人就這么并排走向前方。
雪越下越緊,已為整片荒漠披上了一件白衣,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伴隨著他們?nèi)说牡絹?,前方那?shù)萬北漠軍士已從中分開,在軍陣之中替他們空出一條筆直的道路。
道路盡頭,連天的風雪之中,依稀有一頂白色的帳篷,和天地間此刻的蒼白融為一體,似乎有些遙遠,而且還有些神秘。
三人已步入軍陣之中,在兩旁無數(shù)北漠軍士的注視下,繼續(xù)默默前行。
恍惚間,江濁浪突然回想起了那一個夜晚
——那是在他這趟行程開始之前,和一位長者促膝長談的那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