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之外,是連綿的蒼山,粗壯的矮樹,還有無邊無際的大漠。
江濁浪一路行至此處,竟已有著微微喘息,只能在一棵矮樹下緩緩坐倒。
顯然,他的氣色已經(jīng)一天比一天差了,那位陽夫人替他額外新加的一筆陽壽,如今算來也只剩下五六日。
江濁浪的對面,是筆直站立的南宮玨。
天地間空曠的四野里,此時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望著坐在矮樹下的這位江三公子,南宮玨已開門見山,冷冷說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江濁浪沒有回答,只是輕聲喘息。
只聽南宮玨說道:“正如南疆夜神殿的那個祭師所言,你和開欣的北上出關(guān),包括所謂的投靠北漠、替師報仇和那什么【反掌錄】,不過是要吸引天下人的注意,從而替少保大人在朝在野的各方勢力爭取時間,好讓它們能夠全身而退。
所以這一趟行程,根本就是一條能走多遠(yuǎn)算多遠(yuǎn)的死路;能夠多爭取一天時間,就多爭取一天的時間。你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當(dāng)真能夠活著出關(guān)。”
江濁浪還是沒有說話。
南宮玨繼續(xù)說道:“不料造化弄人,早在三年前就該死在太行山中的你,不但一直活到了現(xiàn)在,而且還闖過這一路上的重重險阻,最后居然活著來到了關(guān)外?!?p> 說到這里,他不禁提高聲音,說道:“所以如今的你,索性假戲真做,當(dāng)真要去投靠與中原為敵的北漠一國。而你當(dāng)日在銷魂谷里寫給北漠太師的那一封信,內(nèi)容就是要?dú)w降于他!”
話到此處,南宮玨沒有再往下說,只是怒視對面的江濁浪,等待他的答復(fù)。
對于南宮玨的這一番推測,江濁浪既不承認(rèn)、也沒否認(rèn),只是暗嘆一聲,反問道:“所以……你也想殺了我,鏟除我這個……武林?jǐn)☆?、中原叛徒??p> 南宮玨突然冷笑。
隨后,他厲聲說道:“江濁浪,就算你騙得了天下人,也休想瞞得過我!你投靠北漠是假,伺機(jī)行刺北漠太師是真!”
無論是他所說的內(nèi)容,還是他此刻的語氣,這話一出,無疑極具震懾。
但矮樹下的江濁浪卻沒有絲毫反應(yīng)。
南宮玨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他,忍不住靠近幾步,沉聲說道:“你是想當(dāng)刺秦的荊軻!所謂【反掌錄】,就是燕之地圖;而開欣,則是樊於期的人頭!”
江濁浪依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臉色也一如既往的平靜。
南宮玨厲聲再問道:“是與不是?”
終于,江濁浪長嘆一聲。
他隨即淡淡說道:“這不是你應(yīng)該過問的事,也不是……你該管的事……至于這趟北上出關(guān)之行,你不過是……一個受雇的保鏢……除此之外的事,與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南宮玨頓時深吸一口長氣。
“唰——”
他已經(jīng)拔出了腰間的【天華劍】!
只聽他揚(yáng)聲說道:”天下事天下人管!這天下不是你江濁浪一人的天下,也不是少保一人的天下!”
說著,他持劍斜指江濁浪,再次問道:“我最后問你一次,所謂的投靠北漠,是否只是詐降之計,要伺機(jī)刺殺那位北漠太師?”
話音落處,他手中的【天華劍】往前一探,劍尖已抵住江濁浪胸前的衣衫。
“倘若事實(shí)并非如此,而是你要真心歸降北漠,借異族大軍屠戮中原、替師報仇,那我南宮玨現(xiàn)在就替中原百姓鏟除你這個賣國賊!”
南宮玨的話已說盡。
剩下的,就只是這位江三公子的答復(fù)。
江濁浪只是苦笑。
突然,他將身子往前一送,用自己的胸膛撞向【天華劍】的劍尖。
南宮玨急忙收劍后退,怒道:“江濁浪,你別逼我!”
但今日之事,顯然不是江濁浪在逼他,而是南宮玨在逼江濁浪。
可是對于一個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而且只剩下幾日性命的將死之人來說,這世上又有誰能逼迫得了他?
最后,南宮玨只能選擇用另外一種方式。
他冷冷說道:“你不肯回答,那也無妨?!?p> 說著,他死死盯著矮樹下的江濁浪,緩緩問道:“你投靠北漠,是不是要詐降刺殺北漠太師?”
問出這個問題,他隨即補(bǔ)充說道:“你用不著回答,也不用點(diǎn)頭。你不說話,我就當(dāng)你默認(rèn)了!”
但是他這話一出,江濁浪立刻有了回應(yīng)
——他緩緩搖頭。
一時間,南宮玨的心里仿佛是有什么東西碎裂了,整個人都是一晃,險些沒能站穩(wěn)。
懷著最后一絲希望,他又顫聲問道:“你……你搖頭?”
不止是搖頭,江濁浪還開口回答了他的這個問題:
“不是……”
這一刻,南宮玨徹底崩潰了。
從錢塘鎮(zhèn)外的餛飩攤到山谷中的盛宴,從廬州城外的客棧到荒山古寺,從洛陽城的天香閣到黃河北岸再到銷魂谷,這一路上想要誅殺江濁浪的那些中原武林人士,他們根本就沒有錯?
錯的人是自己!
南宮玨憤然抬手,手中【天華劍】疾刺而出,冰冷的劍尖已抵住江濁浪的咽喉要害!
鋒利的劍尖當(dāng)場就挑破江濁浪脖子上的皮肉,流下黑色的血液。
望著自己脖子上這柄明晃晃的寶劍,江濁浪已閉上雙眼,淡淡說道:“你動手吧……否則……不單是中原武林……包括中原的將士百姓,將會有……無數(shù)的人死在我手里……”
南宮玨的眼中已有殺意迸現(xiàn)!
勁風(fēng)呼呼掠過,揚(yáng)起滿地黃沙。
這一刻,天地萬物似乎都已靜止……
待到小雨和開欣離開飯店,一路找尋過來的時候,曠野之中就只剩下江濁浪一個人了。
南宮玨已經(jīng)走了。
而在不遠(yuǎn)處的地上,還掉落著他的那柄【天華劍】。
盡管矮樹下江濁浪的脖子上面,分明新增了一處明顯的傷口,但顯然并不致命,也無大礙。
對此,小雨并沒有詢問
——她能夠猜到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
這個南宮玨,終于還是下不了手啊……
小雨只是將留在地上的那柄【天華劍】撿了起來,嘆道:“看來他又弄丟了一柄劍……”
然而眼前的這一幕在開欣看來,卻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她只是一路小跑到江濁浪身旁,有些驚恐地說道:“三叔,剛剛小雨渾身發(fā)抖,好冷好冷的,她……她是不是生病了?”
聽到這話,江濁浪不禁抬眼望向小雨。
小雨卻沒有解釋,只是問道:“接下來我們該往哪走?”
江濁浪默然半晌,回答說道:“往北……”
南宮玨已經(jīng)走了,駕駛馬車的這一重任,自然就落到了小雨身上。
小雨不想駕車。
而且她顯然也不適合駕車。
因?yàn)轳R車剛往北行出數(shù)里,前面就出事了。
寬闊的道路上,是大批百姓和行商蜂擁而至,只管往南面的榆林衛(wèi)方向狂奔而去。當(dāng)中不僅有中原人士,也有北漠人士。
看到江濁浪一行人的馬車還在往北前行,當(dāng)中便有不少人好心提醒道:
“趕緊逃命??!北漠大軍殺過來了,你們還敢去前面送死?”
北漠大軍?
馬車前的小雨手搭涼棚,往前方眺望。
只見昏黃的日光之下,前方的道路盡頭、巍峨的蒼山之畔,已有大片塵灰沖天而起,幾乎遮天蔽日,正是千軍萬馬的奔行之勢!
北漠大軍突然出現(xiàn)于此,是要攻取南面中原九邊之一的榆林衛(wèi),還是另有緣由?
小雨當(dāng)即停下馬車,開口問道:“巧合?”
車廂里的江濁浪沉吟半晌,說道:“也許……并非巧合……”
小雨說道:“那就是沖你來的了?”
江濁浪道:“也許……”
小雨再問道:“那么這支北漠大軍是來迎接你的,還是來截殺你的?”
車廂里的江濁浪沒有聲音了
——這個問題,也許他也沒有答案。
只見遠(yuǎn)處高高揚(yáng)起的塵灰不休,滾滾而來,再為塞上獨(dú)有的勁風(fēng)一吹,轉(zhuǎn)眼間已是天昏地暗。
而道路上那些跑得慢了的百姓和行商,此時已相繼丟掉隨身行囊,全都輕裝上陣,只管逃命。一時間但聽哭聲四起,直上云霄。
可想而知,待到北漠大軍殺到眼前,挾千軍萬馬之勢,他們這一輛小小的馬車身在其間,只怕頃刻之間就會被碾成碎片粉末!
這一支突然出現(xiàn)的北漠大軍,究竟是不是沖著江濁浪來的?
如果是,那么他們是來迎接這位江三公子的,還是來截殺他的?
這顯然不是一場賭局,而且也不必去賭。
所以對江濁浪一行三人而言,如今就只剩下一個選擇
——掉轉(zhuǎn)馬車,退回南面的榆林衛(wèi)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