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的駿馬之上,江濁浪就算想說些什么、做些什么,也已無能為力。
本就已經(jīng)淪為廢人的他,如今先是從馬車?yán)镏刂厮こ?,緊接著肩頭、雙膝又中了對方的四支袖箭,無疑是雪上加霜,將他這個將死之人再往黃泉路上推了一把。
他只能勉強保持住平衡,不讓自己從顛簸的馬背上掉落,同時聚精會神,生怕自己就此暈死過去。
至于那位仗義相救的王刀,江濁浪很清楚崔判書、樸將軍等人的實力
——這位【鐵膽王刀】,恐怕已是兇多吉少……
但是沒有辦法。
從他決定踏上的這條路的那一刻開始,很多事就已經(jīng)注定了。
“……這一路上,會有無數(shù)人因你而死。這當(dāng)中,有想害你的人,有想殺你的人,有想幫你的人,還有和你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的人。他們的死,都將算到你的身上……”
恍惚間,江濁浪的視線已有些模糊,只能任由駿馬恣意狂奔。
漸漸地,駿馬已經(jīng)偏離官道,沖向了曠野之中,不知跑出了多遠(yuǎn)。
顯然,來自高麗的一眾高手并沒有追來,以星野千泉為首的東瀛倭寇和鎮(zhèn)撫司郭統(tǒng)領(lǐng)麾下的駐軍,也同樣的沒有追來。
空蕩蕩的曠野之中,天地間似乎就只有江濁浪一人一馬,孤獨地前行著。
但這種孤獨,并沒有維持太久。
陡然間,一道淡藍(lán)色的刀光迎面飛來,奔行中的駿馬頭顱立刻高高飛起,自斷頸處噴起大片鮮血。
而失去頭顱的駿馬,還在馱著江濁浪往前狂奔。
緊接著,又是一道淡紅色的刀光飛來,直取馬背上的江濁浪。
百忙之中,江濁浪只能用力轉(zhuǎn)動身體,拿懷中的【破陣】去擋。
“啪——”
刀光正中琵琶背面,在這面【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古琴背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
盡管擋下了這記刀光,江濁浪還是被當(dāng)中的氣勁震傷心脈,黑血自口鼻中同時涌出,整個人也被這一刀從馬背上擊得飛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那匹無頭駿馬繼續(xù)狂奔,一直沖出十幾丈距離,才終于摔倒在地……
仰天摔倒的江濁浪,恍惚了好長時間,才漸漸恢復(fù)意識。
他強忍周身劇痛,雙手和后背同時發(fā)力,努力從地上坐起。
然而他的后背剛一離地,一只穿著皮靴的腳徑直落下,重重踏在他的胸口,將他重新踩回地上。
“噗——”
江濁浪口中又是一股黑血涌出,吃力地打量著踏住自己之人。
這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彪悍男子,頷下蒼白的虬髯根根似針,左眼處罩著一只眼罩,樣貌有著明顯的異國特征。
而他的雙手之中,是一對形狀怪異的兵刃,似刀非刀、似劍非劍。一呈淡紅之色,一呈淡藍(lán)之色。
江濁浪認(rèn)識此人
——來自南洋暹羅一國的前任王室高手、【幽焰雙刃】蒙昭卡尼!
而且,不止是認(rèn)識,對方失去的一只左眼,正是拜江濁浪所賜……
很快,除了抬腳踏住江濁浪的蒙昭卡尼,只聽四下腳步聲響,又有五個暹羅國的高手人靠近,圍在了江濁浪四周。
可想而知,諸葛陰陽所謂的“六路人馬”之中,來自南洋暹羅國的一路,終于現(xiàn)身了。
他們是來報仇的!
記得那還是一十三年前的往事……
那一年,南洋暹羅一國兵臨中原疆界,以借糧為名尋釁滋事,雙方將士劍拔弩張,戰(zhàn)事一觸即發(fā)。
當(dāng)時年僅十八歲的江濁浪奉師命前往云南,以布衣之身協(xié)助邊疆駐軍。逢此危局,當(dāng)即獻(xiàn)上一策。
于是邊疆守將便假意答應(yīng)暹羅的借糧要求,派出一支兩千人隊伍,押解十萬石稻米開入暹羅國中。與此同時,江濁浪也孤身潛入暹羅,說服覬覦皇位已久的六皇子趁機起事。
最后兩千中原軍士與六皇子里應(yīng)外合,徑直攻破暹羅都城,一路殺進(jìn)宮中,讓這位六皇子成功登基,成為暹羅新皇,并且與中原重修于好,不但將一場兵禍化解于無形,更令兩國至今相安無事。
而當(dāng)時六皇子和中原大軍攻入暹羅皇宮,率軍守衛(wèi)皇宮的總管,正是眼前這位【幽焰雙刃】蒙昭卡尼,在激戰(zhàn)中被江濁浪一劍刺瞎左眼。若非六皇子網(wǎng)開一面,傳下棄械不殺之令,這位暹羅王室的高手勢必命喪當(dāng)場。
經(jīng)此一役,蒙昭卡尼這個宮中侍衛(wèi)總管,自然也就做不下去了,由此淪為平民之身。而這一樁深仇大恨,順理成章地就記在了整件事的始作俑者江濁浪頭上。
只可惜這個中原少年武功極高,之后又相繼威震高麗、東瀛各國,成為中原武林最耀眼的年輕高手。一直到他與人約戰(zhàn),命喪于太行山中,身負(fù)血海深仇的蒙昭卡尼,也沒敢動過前來中原尋仇的念頭。
誰知就在不久前,蒙昭卡尼突然得到從中原傳來的消息
——這位江三公子居然沒死,而且還武功盡失,淪為了廢人?
甚至,因其師少保意欲【謀為不軌,迎立外藩】被誅三族,這位江三公子也因此獲罪,被中原朝廷通緝,成了整個中原武林的公敵。
如此天賜良機,蒙昭卡尼當(dāng)然不能錯過!
論實力,蒙昭卡尼和他帶來的五名暹羅高手,自然無法和東瀛、高麗兩路人馬相提并論,所以他們一直不曾露面,只是躲在暗處觀望
——反正蒙昭卡尼此行的目的,僅僅是要殺江濁浪報仇。最后不管是東瀛人下的手還是高麗人下的手,對他而言并無太大區(qū)別。
誰知今日一番混戰(zhàn),機緣巧合之下,守株待兔的蒙昭卡尼等人,居然在這里等到了自己的仇人!
看清楚眼前之人,江濁浪只能苦笑。
顯然,這位暹羅王室高手【幽焰雙刃】蒙昭卡尼感興趣的,只有自己的首級,并不會因為什么【反掌錄】而留下自己性命。
重傷之下,僅余一線神識的江濁浪,只能微動嘴唇,仿佛想要說些什么,最后卻什么聲音都沒有發(fā)出。
江濁浪在賭
——他賭的是蒙昭卡尼的好奇心!
只要對方心生好奇,想知道自己臨死之前要說些什么,從而彎下腰來湊近傾聽,江濁浪口中暗藏的銀針,就有機會射中他的咽喉,拼一個同歸于盡!
只可惜蒙昭卡尼沒有好奇心
——他只有仇恨,只是想殺了江濁浪!
這一天,他已經(jīng)等了一十三年,甚至都沒想過自己能夠等到這一天……
蒙昭卡尼沒有說一句廢話,手中一紅一藍(lán)的雙刃相互摩擦,頓時迸出一連串火星。
然后他雙刃齊出,朝被他踩在腳下的江濁浪奮力刺落!
這一刻,就連江濁浪也以為自己死了,索性閉上雙眼。
誰知蒙昭卡尼的雙刃,卻遲遲沒有刺落。
等江濁浪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一紅一藍(lán)的雙刃,只是停頓在了半空中。
而這對雙刃的主人蒙昭卡尼,此時正用僅剩的一只右眼呆呆望向前方,眼中目光渙散,仿佛是喪失了心智。
這是怎么回事?
江濁浪來不及細(xì)想,牙齒一咬嘴里的圓筒機簧,銀針已脫口而出,正中蒙昭卡尼的咽喉要害!
銀針入喉,這位來自暹羅的王室高手【幽焰雙刃】蒙昭卡尼立刻僵直,然后緩緩?fù)笏さ?,再也沒有了動靜。
一時間,和蒙昭卡尼同來的五名高手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一通手忙腳亂之后,已將驚恐的目光同時投向前方,似乎看見了什么恐怖的東西。
恍惚中,地上的江濁浪用盡最后一絲力氣,順著眾人的目光扭頭望去。
只見不遠(yuǎn)處的曠野之中,是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全然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甚至,那或許根本就不是人……
心力憔悴的江濁浪,終于喪失神識,就此暈死過去。
在他閉上眼睛前的最后一刻,他依稀看到,包裹在黑色斗篷里面的人,似乎有一雙紅色的眼睛……
……
同一時刻,官道上這場慘烈的混戰(zhàn),也終于迎來了尾聲。
一個身材魁梧的倭寇大吼一聲,用盡全部力氣向南宮玨劈出倭刀!
南宮玨舉刀招架。
“鏘——”
兩柄倭刀在半空中相交,早已是強弩之末的南宮玨不敵對方蠻力,手中倭刀頓時被對方壓回,從而令兩柄刀都架在了自己左肩,鋒利的刀鋒直沒肉中。
魁梧的倭寇再次大吼一聲,手中倭刀奮力下壓,要將這個中原劍客的身體一舉劈開!
誰知南宮玨突然棄刀,然而側(cè)身。
“唰——”
兩柄倭刀在南宮玨左肩留下一處恐怖的傷口,繼而雙雙斬落在地。
而南宮玨卻已探出右掌,并攏的五指猶如一柄利劍,徑直刺入對方咽喉!
這一招以手為劍,顯然也是跟小雨學(xué)的……
伴隨著這個身材魁梧的倭寇倒下,南宮玨周圍終于只剩一個活著的倭寇
——那是一個臉頰都被削去了半邊的倭寇,渾身染滿鮮血,依然握緊手中倭刀,正在向南宮玨緩緩逼近,準(zhǔn)備拼死一搏。
然而這個倭寇還沒走到南宮玨面前,一把折扇旋轉(zhuǎn)飛來,張開的扇緣如同利刃,一舉割斷了他的喉嚨。
帶血的折扇旋轉(zhuǎn)之勢不停,在半空中往后飛回,落到了一個人的手里
——是那位鎮(zhèn)撫司的統(tǒng)領(lǐng)、有著【借刀殺人】之稱的郭安之。
這位郭統(tǒng)領(lǐng)此時已經(jīng)癱倒在了地上,渾身上下少說受了十幾處傷。望著那個被他割斷喉嚨的倭寇倒地身亡,他張嘴便是一連串臟話罵出。
這顯然是無比慘烈的一場廝殺……
整整四百五十名軍士,最后活下來的不足一成,而且沒有一個輕傷,全都是開膛破肚、斷手短腳之類的重傷,再也無力起身。
若非混戰(zhàn)中江濁浪突然駕車離開,引開了十余名倭寇和高麗的崔判書一行三人,這一戰(zhàn)的結(jié)局必定是全軍覆沒,包括南宮玨和郭統(tǒng)領(lǐng)在內(nèi),全部都要死!
直到此刻,南宮玨才終于見識到東瀛倭寇的可怕之處,明白朝廷為何一直無法徹底平息沿海的倭寇之亂。
但不管怎么說,盡管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今日一戰(zhàn),畢竟還是中原將士們獲勝了
——除了前去追趕江濁浪的十余人,此間剩下的所有倭寇,眼下已經(jīng)全部伏誅!
唯一遺憾的是,被為首那個【中條一刀流】的星野千泉負(fù)傷逃走了。
現(xiàn)在,對南宮玨而言,就只剩下一個敵人
——這個來自京城鎮(zhèn)撫司的郭統(tǒng)領(lǐng),也是今日率領(lǐng)這四百五十名軍士封路之人。
看見南宮玨投向自己的目光,身受重傷的郭統(tǒng)領(lǐng)激憤之余,頓時放聲大笑。
他沖南宮玨大聲喝道:“想殺我?來啊!”
顯然,經(jīng)歷這一場慘烈的廝殺,這位京城來的鎮(zhèn)撫司高官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全然不懼。
南宮玨已重新?lián)炱鹨槐恋叮遣]有上前動手。
望著癱倒在地的郭統(tǒng)領(lǐng),他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
——記得當(dāng)日在錢塘鎮(zhèn)外的餛飩攤上,同樣是一位來自鎮(zhèn)撫司的安統(tǒng)領(lǐng),一柄黑劍技壓全場,自己根本就不是對手。
而眼前這位郭統(tǒng)領(lǐng),折扇上的功夫顯然不弱于那位安統(tǒng)領(lǐng)??墒窃谌缃竦淖约嚎磥?,要殺此人,并不是什么難事。
原來這一路走到今日,自己已在不知不覺中成長了許多,成長的速度甚至快得連他自己都有些驚訝……
郭統(tǒng)領(lǐng)等了半晌,見南宮玨還是沒有過來殺他,不禁問道:“你不殺我?”
南宮玨只是冷冷凝視著他,既不上前動手,也沒有回答。
郭統(tǒng)領(lǐng)隨即又是一陣大笑,厲聲喝道:“小子,你真當(dāng)自己是什么江湖大俠了,要得饒人處且饒人了?我呸!
你聽好了,我郭安之今日和你并肩作戰(zhàn),誅殺東瀛倭寇,那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我是官,你是賊,你我之間,終究是敵非友!要是對自己的敵人手下留情,就等于是對自己的無情!”
說罷,他見南宮玨還是不動,又哈哈大笑道:“小子,今日你若不殺我,必定會后悔一輩子!因為終有一日,江濁浪——包括你在內(nèi)——一定會死在我郭安之手里!”
這話一出,南宮玨突然動了,拿著倭刀向他踏上一步。
郭統(tǒng)領(lǐng)頓時一愣,原本的滿腔豪情,竟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南宮玨再逼近一步。
郭統(tǒng)領(lǐng)仿佛是被一桶涼水當(dāng)頭澆落,徹底清醒過來。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懼,突然就地一滾,手足并用逃向遠(yuǎn)方。
南宮玨沒有追趕。
因為他身上受的八處刀傷和四處撞傷,一點也不比郭統(tǒng)領(lǐng)輕。
他已經(jīng)無力再戰(zhàn)……
眼見郭統(tǒng)領(lǐng)連滾帶爬逃得遠(yuǎn)了,南宮玨雙膝一軟,急忙用倭刀插地支撐身子。
然而倭刀雖利,卻是至剛易折,似他這般用力不慎,頓時從中斷裂。
但是南宮玨并沒有倒下,因為旁邊突然伸出的一只手,將他穩(wěn)穩(wěn)扶住了。
那是一個身穿黑袍的白發(fā)老者,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了南宮玨身旁。
南宮玨心中一驚,脫口問道:“你是誰?”
黑袍老者沒有回答,另一只手指如疾風(fēng),隔空指力“嗤嗤”作響,已封住了南宮玨身上幾處穴道,幫他止住了傷口處的血。
然后這黑袍老者也不說話,用手扶住南宮玨腰身,腳下一動,已施展開了輕功帶著南宮玨一同奔行而去。
頃刻間,南宮玨只覺眼前景色疾速后退,耳旁盡是呼呼勁風(fēng),就仿佛是在騰云駕霧一般。
驚駭之余,他不禁回顧自己見過的一眾高手
——除了【西江月】里完全看不懂路數(shù)的那幾個,無論是當(dāng)日的謝王孫、慕容無猜,還是廬州城外客棧的眾人,包括天香閣武林大會上的洛長川等人,單以修為而論,只怕都不及這個黑袍老者。
甚至,即便是被諸葛陰陽評為【西江月外無敵手】的小雨,也沒有這等驚人的內(nèi)力和輕功。
這個黑袍老者究竟是何來路?
他到底是敵是友?
任憑南宮玨如何詢問,對方也不知是聾了還是啞了,始終一言不發(fā)。
南宮玨反正也已無力反抗,只能任由黑袍老者扶著他繼續(xù)行進(jìn)。
如此也不知過了多久,黑袍老者的腳步終于慢了下來,讓他能夠看清眼前的景象,才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到了一處僻靜的山谷之中。
再繞過幾塊巨巖,石徑深處的一面山壁下面,儼然是一個黑漆漆的山洞。
那黑袍老者便帶他進(jìn)了山洞。行出數(shù)丈之后,山洞深處已有火光映照出來,卻是一簇燃燒的火堆。
只見火光映照中,山洞盡頭的角落里,是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人影盤膝而坐,完全看不清身形樣貌。
而在火堆旁邊,分明還躺著一個削瘦的男子,也不知是暈了過去還是死了,胸前全是凝固的黑血,兩邊肩頭和雙膝被四枚袖箭洞穿,左邊臉頰上還多出了一條可怕的刀傷。
這是……江濁浪?
他怎么會在這里?
南宮玨立刻醒悟過來
——便如自己被這個黑袍老者一路帶至此處,這位江三公子,自然是也被那個披著黑色斗篷的人帶來的。
至于這兩人究竟是何用意,南宮玨反倒不在乎了。
因為無論是自己還是江濁浪,此刻顯然已是砧板上的魚肉,就算這兩人心存歹意,要以刀俎加身,又能怎樣?
望著山洞里的這兩個神秘人,他忽然想起諸葛陰陽曾經(jīng)說過的話:
“……這第四路人馬,卻與公子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乃是來自南疆大越一國的【夜神殿】。此番雖然只來了兩人,但其中一人卻是【夜神殿】的首席大祭師,修為深不可測,另一人則是教中的長老之首。
至于這兩人尋訪公子的用意,包括如今他們身在何處,嘿嘿……我也不太確定。似乎比起那半部【反掌錄】,他們更多的則是對公子本人更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