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突如其來的話不但盛氣凌人,而且言辭極具威懾,直震得在場所有軍士都是心中一驚,紛紛停下動作。
就連拒馬前坐在椅子上的郭統(tǒng)領,也不禁微微坐直身子,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只見馬車后面的官道之上,數(shù)十名中原裝扮的矮小男子斜按腰間倭刀,弓著身子如疾風一般奔行而來。數(shù)十條身影在激蕩起的塵灰中若隱若現(xiàn),仿佛是一隊來自地獄的鬼魅。
而當先一人顯然不屑偽裝。頭頂沖天短辮,唇上一簇短須,穿和服,踩木屐,腰間斜插著一長一短兩柄倭刀,儼然是一個來自東瀛國的武士。
話說本朝沿海的倭寇之亂,早已是天下皆知,上至朝堂,下至百姓,無不深惡痛絕。雖然汾州府的駐軍不曾與倭寇正面打過交道,但不少軍士的親朋好友乃至自身,都曾深受倭寇之害,可謂不共戴天。
此時眼見這數(shù)十名偽裝成漢人的倭寇突然現(xiàn)身,眾軍士驚駭之余,急忙亮出長槍短刀,嚴陣以待。卻又為對方的氣勢所攝,情不自禁往后退避。
轉眼間,這數(shù)十名東瀛人便已奔行至馬車后方,在十步之外按刀站定,粗略一數(shù),竟有四五十人之多。從而和馬車前方兩排拒馬后的駐軍呈一前一后之勢,將江濁浪和南宮玨夾在當中。
只見為首那東瀛武士已傲然站立,用流利的漢語開口說道:“【中條一刀流】星野千泉,來取江濁浪首級!”聽聲音正是剛剛在遠處說話之人。
對面的郭統(tǒng)領雖沒聽說過星野千泉的名字,但東瀛【中條一刀流】的名號卻是早有耳聞。
眼見這個自稱“星野千泉”的東瀛人腰間那一長一短兩柄倭刀,正是東瀛武士長刀殺敵、短刀玉碎的武道宗旨,郭統(tǒng)領心知此人身份不俗,不敢有絲毫大意,沉聲喝問道:“東瀛人士,也敢來我中原境內(nèi)斗勇行兇?哼,爾等莫不是瞎了狗眼,看不見我天朝大軍在此!”
誰知那星野千泉哈哈一笑,揚聲說道:“若是真有大軍調(diào)動,我等自然要避其鋒芒。但今日這區(qū)區(qū)一個總的兵力,在我等看來,不過是砍瓜切菜罷了!”
他這話倒不是吹牛,甚至還說得有些謹慎了。
要知道東瀛倭寇之所以能在中原如此猖獗,依仗有三:一是武功高強,心狠手辣;二是倭刀鋒利,削鐵如泥;三是亡命之徒,不懼生死。
是以本朝官軍和這些倭寇交戰(zhàn),幾乎等于以卵擊石,根本就不是對手。就算官軍不因畏懼逃命,與之生死相搏,往往要十人、二十人才能合力拿下一名倭寇。
甚至就在十余年前,曾有一隊六十人的倭寇于紹興登陸,橫掃東南沿海,如無人之境,最后還一路殺到金陵城下,與城中號稱的十二萬駐軍對持許久。最后還是金陵城中【玄武飛花門】召集江南百余名高手,血戰(zhàn)兩百余里,才終于剿滅了這支六十人的倭寇隊伍。
事后經(jīng)過統(tǒng)計,才知道這支倭寇竟在中原境內(nèi)橫行了八十余日,合計殺害軍士百姓四千余人,當中還包括一名御史、一名縣丞、兩名指揮和兩名把總,一時間朝野皆震,引以為奇恥大辱。
所以眼下以星野千泉為首的這四五十名東瀛高手,倘若當真和郭統(tǒng)領麾下這一個總的兵力對陣廝殺,東瀛一方就算不是百分百能贏,至少也有八九成的贏面。
這一點,郭統(tǒng)領當然也是心知肚明。
雖然他早已得到消息,說附近有東瀛倭寇出沒,意欲對付自己要抓捕的這位江三公子,但是想到自己能夠調(diào)動汾州府的數(shù)萬駐軍,倒也沒怎么放在心上。
誰知江濁浪今晨突然現(xiàn)身,來不及趕往臨汾的郭統(tǒng)領,倉促間只能從附近調(diào)來一個總的兵力,不想倭寇居然也隨之出現(xiàn),而且還有四五十人之多,這才導致了眼前這一困境。
當下郭統(tǒng)領急忙止住麾下一眾軍士,免得雙方起了沖突。而眾軍士面對這些倭寇,縱然義憤填膺,但心里也頗為忌憚,不敢與之交戰(zhàn),相繼退到了官道上擺放的兩排拒馬后,各自小心戒備。
對面的星野千泉見官軍退避,又是哈哈一笑。他這才轉向馬車方向,揚聲問道:“江濁浪,當年你在東瀛境內(nèi)耀武揚威之時,可曾想過會有今日這一結局?”
車廂里的江濁浪卻沒理他,而是向前面的郭統(tǒng)領問道:“郭大人……不知我們何時啟程……前往京城鎮(zhèn)撫司?”
郭統(tǒng)領頓時一怔,再看對面殺氣騰騰的星野千泉等人,隨即笑道:“江三公子似乎忘了一件事,那便是在下此番前來,能將公子活著帶回鎮(zhèn)撫司,固然是好。但若是只能將公子的尸體帶回,同樣也是大功一件?!?p> 他話剛出口,對面的星野千泉已長笑一聲,厲聲說道:“江濁浪的首級歸我,由我?guī)Щ貣|瀛神社祭奠亡魂。至于剩下的殘尸,倒是可以留給你們?!?p> 郭統(tǒng)領臉上的怒意一閃而過,點頭說道:“可以?!?p> 說罷,他望向馬車車廂,冷笑道:“江三公子若是想讓我們鷸蚌相爭,來一個漁翁得利,恐怕是打錯了算盤。要知道在下【借刀殺人】的這個綽號,可不是白叫的?!?p> 顯然,這位鎮(zhèn)撫司統(tǒng)領連同他今日帶來的四百五十名軍士,已經(jīng)做好了袖手旁觀的準備。
眼見局勢突然變成這副模樣,馬車前的南宮玨心中一驚,一時也顧不得郭統(tǒng)領和他麾下的眾軍士,急忙從馬車上跳下,來到馬車后攔在一眾倭寇面前。
星野千泉卻視若無睹,只是沖著馬車笑道:“江濁浪,還不速速滾出來領死!”
只聽江濁浪淡淡說道:“在下一死……不知那半部【反掌錄】……又該找誰去要?”
可惜他這句話似乎并沒有什么作用。
對于郭統(tǒng)領而言,朝廷要找的那半部【反掌錄】,如今已經(jīng)被副指揮使慕沉云帶回了京城,自然用不著再在這位江三公子身上討要。
而星野千泉則是一點也不在乎,滿臉不屑地笑道:“中原文化,止于漢唐,崖山之后,更是再無中華。今人寫的一本【反掌錄】,我等并無半點興趣!”
說罷,這位【中條一刀流】的高手已抬起右臂,待到他手臂落下,后面那四十多名倭寇便要一擁而上,將攔在前面的南宮玨和馬車里的江濁浪碎尸萬段。
然而他們雖然都對【反掌錄】不感興趣,卻有人卻感興趣。
不等一眾倭寇動手,一個蒼老的陌生男子聲音突然傳來,用走調(diào)的漢語喝道:“且慢——”
話音落處,只見三男一女已從后方官道上疾行而來,當中一人正是南宮玨之前在岔路口見過的那個高麗服飾的削瘦老者。
看到這四個高麗人突然現(xiàn)身,東瀛這邊的星野千泉頓時一笑,問道:“原來高麗各位朋友此番前來中原,竟不是要找江濁浪的麻煩,而是貪圖中原人寫的一本破書?”
這四名來自高麗的高手顯然和星野千泉等人認識,徑直從一眾倭寇中穿過,來到隊伍前方。
只聽為首那削瘦老者已回答說道:“中原之書,高麗不屑一顧!然則,中原少保所著之【反掌錄】,原來高麗一國著作是也!”
這話一出,不單是東瀛的星野千泉和這邊的郭統(tǒng)領同時一愣,就連南宮玨也是一頭霧水,不明白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的、當朝少保臨終前留下的半部【反掌錄】,如何竟成了高麗一國的著作?
只聽那削瘦老者用漢語吃力地解釋道:“馬車里面,江三公子,曾經(jīng)‘李平滔’假名,混跡高麗朝堂,輔佐陛下登基,社稷本是有功。然則,他離開,竟偷盜宮中藏書十卷,乃高麗古人之著作,名曰【驚世馭天神篇】是也!如今其師少保所著之【反掌錄】,分明抄襲于此。此理言之,【反掌錄】者,高麗著作也,物歸原主,理所當然!”
說罷,他居然還和馬車里的江濁浪對質,質問道:“李參議……不對,叫你應當江三公子,此事是否?”
只聽車廂里的江濁浪長嘆一聲,苦笑道:“崔判書為何不說……家?guī)熞嗍歉啕愔恕啕愔藢懜啕愔畷?,豈非……更合情理?”
被江濁浪稱為“崔判書”的削瘦老者微一愕然,隨即怒道:“油嘴滑舌!從速交出【反掌錄】,往日同僚之誼,饒你性命可也!”
誰知他這話出口,江濁浪都還沒來得及回應,一旁的星野千泉已冷冷問道:“崔兄,我等漂洋過海前來中原,便是要取江濁浪首級,何來饒他性命之說?莫非幾位高麗朋友,是打算與我等為敵不成?”
崔判書頓時怒道:“愚蠢!首先以活命誘之,我們?nèi)∑鋾缓竽銡⑵涫准?,互不相干,何來為敵??p> 星野千泉不禁一愣,一時也不知是自己蠢還是這老者蠢。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與這幾個高麗人為敵,當即說道:“眼下乃是天賜良機,若是等江濁浪回到京城,又或者汾州府大軍開來,大家便再無機會誅殺此人,崔兄休要在此胡攪蠻纏,以至錯失良機?!?p> 那崔判書當即笑道:“鄙人自然知曉,星野君無需性急,一炷香時間足以!”
說罷,他便用高麗語向同行的兩男一女吩咐幾句,當中一個懷抱長劍的中年男子隨即大步行出,直奔馬車而來。
這邊南宮玨見狀,心知這一戰(zhàn)已是避無可避,當即搶上兩步,擋住那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顯然沒將這個年輕劍客放在眼里。待到雙方離得近了,他懷中長劍徑直出鞘,劍身抖動間,已化作數(shù)團金光閃閃的劍花,仿佛是幾團耀眼的陽光,鋪天蓋地罩向南宮玨。
這顯然是精妙絕倫的一劍,但當中分明存有試探之意,并未狠下殺手。
南宮玨觀其劍法,不禁想起諸葛陰陽曾經(jīng)說過,此番來自高麗的八位高手當中,有一個號稱【烈日之劍】金在旭,多半便是眼前這個中年男子。
再看對方分明存有輕敵之態(tài),如今已是頗具經(jīng)驗的南宮玨心念一動,立刻裝出一副狼狽的樣子,手忙腳亂往后躲劍,還險些被自己絆倒。
果然,那中年男子不知深淺,譏笑聲中再無半點顧忌,徑直踏上一劍直取南宮玨胸口。
可惜就在中年男子長劍將出未出之際,南宮玨已福至心靈,把握住了這稍縱即逝的一剎那。
“唰——”
【拔劍式】一出,寒光一閃即逝。
全無防備的中年男子咽喉中劍,立斃當場!
而他的臉上,依然維持著臨死前的那一份驚駭。
南宮玨則已收劍回鞘,再不多看對方一眼,向對面的東瀛、高麗兩路人馬冷冷說道:“下一個!”
一時間,無論是以星野千泉為首的一眾倭寇,還是以崔判書為首的高麗三人,包括另一邊郭統(tǒng)領和他率領的眾軍士,所有人臉上的神色,都和那中年男子尸體臉上的表情差不多。
可想而知,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忽略這個江濁浪的這個“車夫”……
就在眾人還沉浸在驚駭中之時,郭統(tǒng)領后面的隊伍里,一個軍士突然脫口贊道:“好!”
來自高麗的異國劍客,被一個中原年輕劍客擊殺,一個同為漢人的軍士激動之余,忍不住高聲喝彩,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可是如此局面之下,這一聲喝彩難免有些不合時宜。伴隨著眾人尋聲望去的目光,那軍士也自知失言,急忙縮進了人群之中。
如此一來,在場眾人也相繼回過神來。
眼見國中赫赫有名【烈日之劍】金在旭,居然莫名其妙地死在一個中原年輕劍客手里,和他同來的那一男一女驚怒之余,立刻雙雙亮出兵刃,要下場替自己的同伴報仇。
但為首的崔判書卻抬手攔住他們二人,然后稍一整理衣冠,親自走出人群,向馬車前的南宮玨厲聲說道:“【雪山神掌】崔承燦,領教高招!”
南宮玨全無懼意,只是冷哼一聲,重新按住鞘中長劍,伺機再次施展他那招【拔劍式】。
然而崔判書卻沒有給他拔劍的機會。只見他人還在三丈開外,左掌已隔空擊出,掌風未至,一股凌冽的寒意便已撲面而來。
南宮玨不料這削瘦老者漢語說得一塌糊涂,功力卻是如此深厚,急忙側身避讓,躲開對方掌力。
崔判書一掌占據(jù)先機,兩只枯瘦的肉掌更是毫不留情,一道道隔空掌力相繼攻出,猶如寒冬里的冰刀雪劍。十多招后,便將躲避不及的南宮玨逼上了險境。
無奈之下,南宮玨只能放棄再用【拔劍式】的打算,直接拔劍出鞘,準備和對方拼命。
待到又是數(shù)招過去,眼見崔判書隔空拍來的一掌已經(jīng)無從躲避,南宮玨不退反進,一劍直取對方咽喉,打算要一來個同歸于盡。
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
——這就是小雨這招【亮劍式】的精髓!
果然,占據(jù)上風的崔判書當然不肯和這年輕劍客一個換一個,急忙回掌蕩開對方這一劍,從而也讓南宮玨脫離了險境。
如此一來,憑借這一招【亮劍式】,南宮玨數(shù)次化險為夷,在對方強勁的隔空掌力之下硬生生扛了六七十招,依然沒有落敗。
看到這里,東瀛那邊的星野千泉已有些等不及了,忍不住開口問道:“崔兄,你說一炷香的時間便能解決,如今怕是連三炷香都燒完了。你還要和這小子耗到什么時候?”
那崔判書久攻不下,心中也是焦急萬分。聽到這話,急忙將他的【雪山神掌】催發(fā)到極致,毫無保留地攻向對方,口中則怒道:“十招之內(nèi),取勝!”
而南宮玨斗到此時,由于一直被對方掌間的寒意侵襲,早已是渾身冰冷,血脈不暢,就連身形動作也越來越慢。
如今再遇上崔判書破釜沉舟般的攻勢,本就已是強弩之末的他,只能咬緊牙關苦苦支撐,想著能多扛一招便是一招
——只要能夠扛過對方說的“十招之內(nèi)取勝”,就算最后還是要落敗,好歹也算挽回了一絲尊嚴。
不料就在這時,車廂里的江濁浪突然開口,說道:“洛長川……”
武林盟主座下大弟子、公道堂的那位【白面關公】洛長川?
在場眾人都是一頭霧水,不明白江濁浪為何突然提起這個名字。
但南宮玨卻聽明白了!
正好崔判書又是全力一掌攻來,南宮玨便將全身內(nèi)力聚于左肩,假裝躲避不及,用左肩硬生生受了對方這一記隔空掌力。
“砰——”
左肩中掌的南宮玨被打得連退數(shù)步,重心一歪,失足摔倒在地。
崔判書大喜過望,急忙提氣運功,要再補上一掌擊斃這個年輕劍客。
誰知他這一掌還沒來得及攻出,就看見一道寒光毫無征兆地破空飛來。
這一剎那間,崔判書突然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被自己一掌擊倒的這個年輕劍客,居然在倒地的同時,脫手擲出了他手里的長劍?
“嗤——”
飛來長劍徑直插入崔判書左肋,劍尖透體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