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老漢走出那片老林，沿路跟了一個遠嫁女娃的送親隊伍。主人家也是個大善人，不曾問過我這個半大小子籍貫姓名、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給了一個幫抬轎子的名義便把我?guī)狭恕?p> 我那時候可沒有粗胳膊、寬臂膀，身子也矮其他轎夫一頭，哪能干這活兒？不過東家倒也不管我有沒有出力，吃飯睡覺的位子都有給我留一個。
這些年我一直在鏢隊里走南闖北，也沒聽我那老舅提過有什么遠房親戚，這下人都死完了，我一個人也不敢回到鏢行的據點。
指不定托鏢的那伙人是不是善茬，莫不是要拿老漢我開刀，反正日子這大抵是回不到從前了。
我隨著那支送親隊伍走了很遠，在一個愿意收我做伙計的客棧與他們道了別。
這個客棧臨著一片大江，行水路的船只和要渡江的陸商，都很愿意在這個客棧里歇腳、商討，因此小店的生意很是紅火。
雖然說走江湖這事吧，總要多幾個心眼，但在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不乏一些喝了幾壇貓尿就分不清楚南北的馬虎眼兒！他們喝到興頭上不是要打砸東西，就是向人吹噓不知道真假的豐功偉績。
我若手頭上沒事，也會坐著偷聽他們的對話，權當聽樂子了。
有一次，一個喝醉的瘌痢頭正眉飛色舞地向大伙吹噓著他和之前認識的一個大哥登上了一座海外仙島，島上那是數不清的金銀珠寶，還有仙人要收他們做丹仆……
“哧！就你還仙人的丹仆，怎么還會到這小地方來耍酒瘋?”人群中很快出現了質疑的聲音，大家對這種酒后胡話習以為常。
瘌痢頭很不服氣，不知是生氣還是酒醉，整個腦袋都通紅通紅的。
“我天資不夠，仙人只收了我大哥。但是我大哥說了，以后他成仙歸來會罩著我，你們一個個都等著瞧吧！”
“哈哈，那先叫你大哥把你那滿頭的瘌痢治治吧！”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整個客棧里的人都大笑了起來。瘌痢頭有些氣急敗壞，擼起袖子誓要把那個人找出來打一頓。
也有一些好事的人不知道是想拱火還是想轉移瘌痢頭的注意，問他道：“你說你見過海外仙島上的神仙，那你說說他們的坐騎長什么樣？”
瘌痢頭嘀咕了幾聲，模糊不清地說道：“不就是仙鶴，仙鹿什么的?！?p> 然后又有人問他仙鶴仙鹿長什么樣子，他磨蹭了一會兒，竟開始明目張膽地胡謅，說什么仙鶴有四只腳、三只眼，仙鹿長著豬鼻子，水牛角。
仙鶴我不知道，但是仙鹿，它救過我老漢的命?。∥以跄苋菟@般胡說，急忙打斷了他。
“不對！仙鹿不長這樣?！?p> 眾人把目光轉到了我的身上，瘌痢頭也朝我嗤笑一聲，
“怎么，你個跑堂的小子見過？”
隨后我便將記憶中仙鹿的特征告訴在場的人，但我有點心虛，不敢將曾經被仙鹿喂過仙露水這一事說出去，怕被一些有心的人聽去，只敢說是以前聽說書先生講的。
“喲，還以為是什么呢？亂編的故事都能拿去來顯擺！”瘌痢頭臉上嘲諷的意味更濃了。
“那也比你現場編大話強多了！”
不知是誰又喊了一聲，瘌痢頭更氣了，抓起凳子就要砸人……
興許是過慣了先前四海為家的生計，老漢我倒不喜變成一個悠閑安靜的主兒，仔細想想，這一輩子若只是拴在這客棧當個跑堂的小二，那日子過得多沒意思。
可如果我在這里待不住，我又該去哪兒呢？那么多年輕人都是循規(guī)蹈矩，順著家里計劃的軌跡走完一生，但連我那老舅都上了天，誰來安排老漢我的活頭？
既然現實生活一眼望得到頭，為什么不去追求那些虛渺的存在呢？
老漢我一拍腦袋，想起了記憶里那道模糊的仙鹿影子……
我在客棧做了三年的小二，捧著一袋碎銀子，牽著掌柜送的一匹瘦馬就踏上了追尋仙鹿的旅途。
當初和鏢隊進的是一片山連著山的浩瀚林海，我只是傻傻地跟在隊伍的后頭兒，實在是記不清路該怎么走。
更何況我也忘了跟著那支帶我到客棧的送親隊伍走了多少時月，可能是三月，還是六月？哪還記得清走了多遠的腳程。
我只能順著大致方向，循著好不含糊的記憶一點點地行著路程。一路上我也會問人打聽，當地有沒有關于鹿的志怪逸事。
。。。。。。
“那最后找到了嗎？“黎秋平眨巴眨巴眼睛，興致盎然地問老人道。
只見老人哈哈一笑，撇了秋平一眼說道，“仙鹿的痕跡那是一點都沒找到，但我倒是找到了一個鹿婆子！”
。。。。。。
一日，老漢我路過一個莊子，問正在村頭青樹下乘涼的大娘有沒有聽過鹿的怪事……
“你說的莫不是王家的那個傻二丫頭！”大娘一下子來了興致，扯著我的手，生怕我跑了，
“天天擱那兒念叨說有什么仙臺瑤鹿來尋過她，這肯定是中了哪只山怪的邪！”
我朝著大娘指的方向走了幾步路，很容易地找到了那個所謂的傻二丫頭的家門。
也許是清風牽動我的心弦，或是霽月喚起我的思念，初見她時，我感到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
傻二丫頭，傻二丫頭，哈哈，我倒是還記得她這個小名！
她就那樣靜坐在門欄上，一顆一顆往篾籃里剝著綠豆。似乎是察覺到我的到來，不經意間朝我這撇了一眼，她一時間竟也失了神。
孩子，你知道“冥冥之中早已注定”這句話嗎？你肯相信嗎？你敢相信嗎？兩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見面就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
“你……”她有些遲疑，許久才開口說道，“公子若是來看我笑話的，那便請回吧。”
我笑著搖了搖頭，“我眼前就是一個清清楚楚的姑娘家子，何來的笑話？”
“清清楚楚？”她嘴角咧了咧，又把目光埋進了面前的篾籃，手里剝豆子的動作始終沒有停下。
“村子里的人都說道我是一個瘋人，可在這世道，有誰不是瘋瘋癲癲的？若是換他們親臨那般仙境，換他們接觸那般生靈，又有幾個人腦子是清楚的？”
“敢問姑娘，你是在何處遇見了何物？”
她像是豆子剝完了，一邊提起籃子，一邊俏皮地指了指腦袋，說道：“當然是在夢里。至于是何種仙靈，想必你也應該聽過我‘鹿瘋子’的外號了吧？”
說罷，她便要轉身進屋去，該是認為我是拿她打趣，不愿與我多費些兒口舌。
也不知道我當時是抽了什么瘋，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心里卻有一些不舍，總感覺是要失去某樣重要的東西，著急之下，居然開始描繪起我腦海深處的那道仙鹿影子。
“蹄踏翠玉頂生藤，流光華彩覆金紋……”
她一時楞在了原地，不敢相信我所描述的與她記憶里那道身影相合。只見她緩緩轉過身來，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難道，你也曾見過仙鹿嗎？”
……
老漢我說不清與那鹿婆子的緣分是從何時開始的，但是我知道，從遇見她的那一刻，本如漂泊浮萍的老漢我有了歸根的感觸。
她并沒有與我踏上尋仙的旅途，我也沒有為她停下腳下的步伐。但在這么多年的歲月以來，老漢我終于是多了一個可以分享經歷的伙伴。
尋尋覓覓、兜兜轉轉，每隔一兩年，我就會回到她的村莊，與她說道起外邊的故事，甚至還一同幻想著，要如何追尋仙鹿的痕跡。
歲月流轉，不經意間，我成了一個糙漢子，她也長成了一個大姑娘。
直到一次再會中，她含著淚抓住我的袖子，我就知道，我的旅程該結束了。
她成了我的妻子，一個陪我一起瘋的鹿婆子……
黎秋平兩只眼睛眨巴眨巴的，雙手舉過頭頂，很是興奮的問道：“爺爺，那你和鹿奶奶之后一起去找仙鹿了嗎？”
老人打了哈欠，呵呵地笑道：“若是就老漢一個人過日子，隨心隨意點兒沒問題。但是我能叫我老漢的婆子陪我一起受委屈嗎?況且成親的銀錢哪來?路上的盤纏哪來?即使過去懷著夢想度日，我們也不能將未來全墊在夢想底下。”
“我們尋了一處湖道，我做幫渡河的船公，她做備飯食的船娘，二人成了湖上的一戶船家，也算有了糊口的生計，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幾十年?！?p> “我們養(yǎng)了兩個孩子，都是男娃，最后也都成了纖夫?！?p> “老婆子這一生都在念叨著，說就我一個人真見過仙鹿，她只在夢里見過，不公平。她還時常抱怨說仙鹿不講一點兒人情，她日思夜想了這么久，甚至連在她夢里再露一面的機會都不肯給?！?p> “這可惡的老婆子，怎么就先走了一步呢?明明說好要一起走的，明明她連仙鹿都還沒見著……”
“再去尋尋吧，就算是為了她?！?p> “我辭別了兩個孩子，取了她的幾根白絲包在懷里，又踏上了尋找仙鹿的旅程?！?p> “可，事到如今，我這把老骨頭還能行多遠，走多久呢?”
“有一家獵戶曾告訴我，若求山野鹿，待到林深時。記憶里的仙鹿也是在一片渺無人煙的山林里出現。于是老漢我便拄著杖，來到這片無人的大山群中。”
“問我一個人怕不怕？老漢我都這把年紀了難不成還擔心一個‘死’字不成?如果真出現了山林野獸，攔路惡鬼什么的，老漢我還能早點下去陪老婆子呢！要是真給我尋到了仙鹿！嘿嘿！那不就又可以在她面前吹噓吹噓，你們說，是不是？”
“老婆子呀，老婆子，你若在這里的話該多好，老漢我還能帶你去看看高山，看看溪水，尋一尋，你在夢中見到的那道影子?！?p> “老婆子呀，老婆子……”
“老漢我……”
“是真的想你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