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號為寂空的老僧人輕捻佛珠,盤坐在側(cè)殿里的蒲團上。
面前的三根香燭無聲地燃燒著,放出縷縷白煙裊裊升起,循著午后灑進殿內(nèi)的光輝飄出窗外。
這本該是一段慵懶的時光,如果沒有殿外由遠及近傳來的喧囂聲。
老僧頓時心生不悅,起身走出寶殿,一到殿外就看到三個吵吵鬧鬧的年輕僧人。
一個僧人左臉上拉著一道很長的傷疤,暫且稱呼他為“面?zhèn)焙昧?;另一個僧人沒有右腿,拄著一個木拐杖,姑且稱他為“腿傷”;最后一個僧人倒是沒有身體上的受損,卻是一臉稚嫩,看著不過十五六歲,倒不如稱他為“無傷”。
只見“面?zhèn)背吨盁o傷”的耳朵,朝他嘶吼著什么,“腿傷”在旁邊一邊苦笑一邊拉住“面?zhèn)钡牧硪恢皇帧?p> 寂空老僧并沒有對他們?nèi)说挠∠?,但是看他們的穿著,?yīng)該是本寺的僧人。
他加快腳步,漸漸聽清“面?zhèn)钡暮鹇暎?p> “不是讓你照顧好圓通師兄嗎?怎么又讓他摔傷了?”
“無傷”嘶嘶地吸著冷氣,倒是沒開口辯解,倒是“腿傷”一個勁地把責(zé)任攬在自己身上,“師弟,我真的沒事,是我讓小師弟去打水喝,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才摔的?!?p> 老僧走到三人跟前,瞪大雙眼,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三個僧人注意到老僧的到來,“腿傷“率先單手作禮道:“拜見寂空師祖,讓師祖見笑了?!薄懊?zhèn)币菜砷_揪著“無傷”的手,三人一起行后輩禮。
老僧仔細端詳“腿傷”許久,猛然抓住“腿傷”的肩膀劇烈搖晃,問道:“你說我是誰?”
“腿傷”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他明白寂空法師的老毛病又犯了,但是他還是畢恭畢敬地作揖回答道:“弟子不知?!?p> 老僧顫顫地松開抓住“腿傷”肩膀的手,扶著腦袋,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沉默一會兒,用無助地目光渴求“腿傷”:
“你應(yīng)該知道。”
“弟子愚鈍,當(dāng)真不知。弟子也不明白師祖話中的‘應(yīng)該’從何而來?!?p> “……”
“師祖?”
“那你說你覺得我是誰?!?p> “嘿,師兄!”在一旁的“面?zhèn)比滩蛔×?,開口說道,“跟發(fā)病的寂空師祖講什么道理,趕緊先把他控制起來,避免等會有更大麻煩。”
“圓谷,不得無禮!”
“腿傷”眉頭微皺,倒不是反感寂空老僧的無理提問,反倒是對老者的問題若有所思。思索片刻后,他答道:
“在父母眼里,師祖是可親可愛的孩子;在小輩眼里,師祖是閱歷豐富的前輩;在世人眼里,師祖是德高望重的僧侶。師祖迫切地想知道師祖到底是誰,弟子無法給出具體的答案。但是弟子認為要取決于,師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誰。”
“我覺得我應(yīng)該是誰?”老僧雙目無神,自言自語道。
突然,老僧暴起,將“腿傷”撲到在地。
“詭辯!詭辯!我若知道自己是誰,還需問你們?”
“面?zhèn)奔泵ι锨皩⒍朔珠_,“無傷”則死死架住老僧。
“面?zhèn)币贿叿銎鹨恢蹦钸吨盁o礙無礙”的“腿傷”,一邊惡狠狠地看向老僧,說道:“你這老糊涂頭,當(dāng)真講不了一點道理。什么你是誰我是誰的?我看你這老糊涂倒像一頭偏執(zhí)的老牛。師兄也是發(fā)怔,對牛彈什么琴?”
“面?zhèn)彪S后給“無傷”吩咐了幾句,便扶著“腿傷”離開了。
“無傷”一直架著老僧,直到老僧逐漸放棄掙扎,他才攙扶著老僧到庭中的樹蔭處坐下。
“師祖,你渴了么?”“無傷”從懷里掏出一個水袋遞給老僧。老僧咽了口唾沫,一把奪過水袋,噸噸噸地喝起來。腦中交錯雜亂的信息漸漸明晰,焦躁不安的心境漸入安謐,老僧渾濁不堪的眼神此刻也愈發(fā)清明。
他開口向“無傷”問道:“小和尚,你叫什么?”
“無傷”跪侍在老僧一旁,恭敬地答道:“小輩法號圓念?!?p> 老少就這樣無聲坐著,看著和煦的日光透過葉間的縫隙如鏡碎般散落一地。老僧拾起身邊的一柄葉片,注視良久,開口說道:“你不嫌棄我這老瘋子?”
“弟子不敢?!?p> “哼!”老僧輕輕將葉片放在裸露在土壤之上的旁根上,說道:“不是你師兄吩咐你,你也愿意來陪我胡鬧?”
“師祖這是什么話,自古長幼有序,尊老愛幼更是傳世美德,侍奉師祖這件事我恨不得搶著干呢?!?p> 老僧像是沒聽到圓念的話,癡癡地望著搖曳的樹影。
“你說,你師兄這么對你,你難道沒有一點情緒?”
“怎么會有情緒呢?”圓念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憨笑到:“如果不是師兄帶弟子入寺,恐怕弟子在小的時候就夭折了?!?p> 老僧對圓念的過往略有了興致,但是不好意思開口詢問。倒是圓念看出了老僧的意向,沒有顧慮地從嘴里吐出兩個字:“匪災(zāi)。”
老僧明白涉及到圓念的禁忌,轉(zhuǎn)移話題般詢問道:“那你兩位師兄的腿傷和面?zhèn)麖暮味鴣?。?p> “圓通師兄的腿傷源自一場頑疾,圓谷師兄的面?zhèn)醋砸粓鲆馔??!?p> 老僧這才意識到自己轉(zhuǎn)移的話題也有些不妥。他閉上眼睛,哀嘆道:“世人皆苦,卻還需歷苦難,實屬世間之悲哀。”
“歷經(jīng)苦難才好咧!”老僧聽到圓念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前人既有臥薪嘗膽、終成帝皇的先例,又有寄人籬下、高中狀元的佳話。何況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險阻苦難亦可當(dāng)做磨練,使心性愈發(fā)堅強,使能人愈發(fā)強大?!?p> “顛倒是非!”老僧眉頭微皺,眼皮都不抬一下,“苦難無論大小,所從人身上奪走的和所給予人們的皆不對等。有人感謝苦難是因為他沒被苦難擊倒,有人因苦難磨練而崇高是因為他一開始就沒法避開。你難道不曾見過有人因苦難而消逝?難道世間那么多絕命書是憑空出現(xiàn)?苦難就是苦難,從不值得追捧,無非就是權(quán)貴的道阻,窮苦人家的催命符……”
一陣輕微的嗚咽聲打斷了老僧的長篇大論,他睜開眼看見圓念正噙著淚,努力地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老僧不由地一愣,
“你……”
“弟子失態(tài)了?!眻A念連忙拭去淚水,強顏歡笑道:“師祖教訓(xùn)的是,苦難確實不值得歌頌,但弟子卻認為苦難又不得不被歌頌。”
老僧有些疑惑,問道:“為何意?”
“苦難雖截斷不少人的生路,但也有大把的人們歷經(jīng)苦難而一蹶不振,他們又應(yīng)該如何振作呢?我在年幼無知遇上匪災(zāi),雙親因此而亡。若是我整天唉聲嘆氣、怨天尤人,又如何走出這份陰影呢?”
圓念深吸了幾口氣,平復(fù)了一下心情,繼續(xù)說道:“但是我怎能無視那全家滅亡的怨恨?怎能忘卻如泉涌般每時每刻都在溢出的對父母的思念?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無非只是在心中告訴自己,幸而我在匪災(zāi)中存活,也因年幼也對父母并無印象,所以才能在這大佛寺中求佛問道,無牽無掛,無欲無求。
“贊美苦難從來都不是追求,它只是被苦難傷透的可憐人自我安慰、重新站起的手段罷了。如果連這份安慰都得不到,那不免太過可憐悲哀了。”
老僧被圓念的話深深地鎮(zhèn)住了,良久,他開口道:“我倒沒你看得通透?!?p> 這時,圓念已經(jīng)整理好了情緒,他爽朗地笑道:“小輩不敢當(dāng)。只不過與其沉浸在受盡疾苦的惆悵之中,倒不如自我安慰、忘卻執(zhí)念、重新向前,看看這份苦難之后是幅什么樣的光景?!?p> “那要是苦難之后還是苦難呢?”老僧打趣道。
小僧哈哈大笑:“那就等下輩子咯!”
“對極!對極!”老僧樂極了。
……
隔日,寺里的僧人發(fā)現(xiàn)寂空法師已經(jīng)坐化在自己房間的房間的床榻上,臉上寫滿輕松與滿足,并無平時的瘋態(tài)。眾人雖有些遺憾,但皆以為寂空法師有了一個好的歸宿。
。。。。。。
在偌大的天地之間,他宛如滄海中的一枚粟粒,亦或是大地上的一抹塵埃。他飄飄渺渺,時起時落,在滾滾紅塵中輾轉(zhuǎn),在平蕩時局里交錯。他摒棄了對自己身份的執(zhí)念,像一個特殊的觀眾,親歷著一段又一段不同的人生。
酸甜苦辣、貧富賤貴,智愚相鄰、善惡輪回。漸漸地,他學(xué)會讀懂復(fù)雜的人心,讀懂喧囂的塵世。同時,他也平白生出了一大堆的煩惱……
既然作人不易,何不化為鳥獸?
他這樣想著,也如這般干著。
他時而化為鸞鳥翱翔于九天之上,時而化為猛虎雄踞在曠野山林;他時而變作蜉蝣茍活于泥坑淺塘,時而變作蛟龍暢游于大江深海……
似乎動物煩惱憂愁也不少,于是他又化作山坡,化作江河……
在蕓蕓眾生之中輪轉(zhuǎn),在天地萬物之間穿梭,他隱隱明白了世間的真諦……
冥冥之中,又好似有人在呼喚著他。
他從天人合一的狀態(tài)中蘇醒,睜開雙眼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于一處院落。
“平兒!過來這兒!”一道女聲從身后傳來。
平兒?是在叫他嗎?
他循著聲音回頭,看到了一個美婦人牽著一個女娃娃向他走來。
“熙兒乖,叫哥哥?!泵缷D人俯下身子,指著他教小女孩說道。
小女孩咿咿呀呀地跑到他的身旁,抓住他的衣角,一邊搖擺,一邊嬉笑著。
這莫名熟悉的場景讓他頭疼得厲害,他使勁地回想著,卻隱隱感覺還差點意思。
“黎秋平,你看你又干了些什么好事!”隨著一聲暴喝,一個略帶書卷氣的男人氣急敗壞地沖進小院。
“原來,我叫黎秋平?!眽m封的記憶被重新拾起,那陣令他目眥盡裂的頭痛倏的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與倫比的暢快清爽。之前苦苦追尋的問題在此刻得到回答,在轉(zhuǎn)轉(zhuǎn)百世之中,他又重新找回了自己。
霎時,周圍的一切光景似鏡花水月般破碎,又如漚浮泡影般消散。
黎秋平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那個神秘的小木屋,還有兩個老人正如釋重負地看著自己。他依稀地記得其中一個看上去仙風(fēng)道骨的老者是自己的便宜師父。
只見老者長舒了一口氣,笑著捋了捋白須,說道:“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