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當(dāng)滄水的水漲過河灘,秋風(fēng)吹開了遍野火紅的楓葉。
一襲綠衣的林一一呆呆地站在山水亭,瞪大眼睛看看遠(yuǎn)處的紅楓,又抬頭茫然地看看同樣綠衣的父親。林家的女婿江洋牽著女兒小小的手,正靜靜地眺望著滄水的盡頭。今天的滄水霧格外的濃。
江洋在等一個人,一個他不認(rèn)識的人。
這個時候,他不再是林家的女婿,未來的家主,他還是以前那個鮮衣縱馬的游俠少年。成親后這么多年,少年豪情早已收斂。江洋沒有想到,他的一生中還有這么一次機(jī)會再次喚起少年游俠的回憶。
“爹爹,我們等什么呢?”林一一累了,搖著父親的胳膊撒嬌。
“綠袍兒,別鬧,爹在等一個人。“江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
“什么人???“
“一個敢去殺一個大家都不敢殺的壞人的人。“
“可是爹爹你不是也殺過很多壞人么?娘親說的?!傲忠灰煌嶂X袋不解。
“那個人不怕死?!敖蟮吐曊f。
哎,江洋當(dāng)年也不怕死,甚至只身對戰(zhàn)過入侵兇獸,可是現(xiàn)在他有了妻子,有了女兒,他怕死了,而且怕得要命。不過天下之大,終究還是有不怕死的,比如那個要挑戰(zhàn)赫連城的少年。
但凡修行者說得出名號的,十個有九個想殺赫連城,可是十個里有十個沒有膽量。蜀中哥老會的龍頭大哥赫連城,如果被拿到鎮(zhèn)撫司去,他即使有上百個腦袋也不夠砍,黑白兩道恨的要命,但沒人敢說出來動起來,因為說出來的人腦袋掉得比動起來的人還快,動起來的人最終也沒活下來。
那一年,山水郎從西南蠻荒里走出來,想為世道做點(diǎn)什么。他摸著腰間的劍,決定去殺一個他最想殺、也最該殺的人,那個人就是赫連城。
山水郎寫了他這生中的第一封戰(zhàn)書,約戰(zhàn)赫連城于洛陽。
天子腳下!除惡揚(yáng)名!
所有人都認(rèn)為這個少年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了,但山水郎不在乎,他帶上他的戰(zhàn)書向洛陽進(jìn)發(fā),伴隨他的只有一把劍。
滄水橫流,空曠的江岸上只有江洋和他六歲的小女兒,他只知道他會從這里經(jīng)過,他不知道山水郎長什么樣,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山水郎,但他還是來了,從洛陽足足趕了半個月的路,帶著他六歲的女兒,來了。
他想送一送那山水郎!
“爹爹,我們回去吧,好冷?!?p> 江洋卻直盯著江面,低聲說:“再等等,綠袍兒,再等等。這個人這一次你見不到他,長大后你會遺憾的。”
“為什么?”
“讓你看看什么是少年英雄!”
江洋摸了摸林一一的頭發(fā),字字鏗鏘。
林一一呆住了,她看見父親眼睛里忽然閃動的那種動人心魄的神采。那一瞬間,父親不再是自己熟悉的父親,父親身上多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光彩。
船,終于來了。
煙波浩渺,迷霧沉沉,雖不見船,悠揚(yáng)歌聲卻已漸行漸近: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
曾批給雨支風(fēng)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玉樓金闕慵?xì)w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
“少年郎,過來一敘如何?”江洋對著江上喊道。
不久時,一只簡陋的小船穿過沉沉迷霧,靠了岸。
少年懷中抱劍,長身玉立。
“喝一杯如何?”江洋倒上酒。
山水郎看了他一眼,接過酒一飲而盡,遞還了酒杯。
“多謝?!?p> “再飲一杯否?”
“多謝。”
山水郎接過酒杯,又是飲盡。
如此喝了三杯,江洋沒有再斟酒,抱拳道:“幸會。”
“好酒。”
山水郎微一拱手,然后轉(zhuǎn)身就走。
江洋沒有再說什么,他見到了這個少年,說了這幾句話,足矣。
“你是不是不怕死啊?”
出人意料,林一一忽然對著山水郎的背影喊道。
山水郎轉(zhuǎn)過身,好奇地看了林一一一眼。
“所謂匡扶正義,死也并不可怕?!?p> “什么是匡扶正義?”
山水郎笑了,然后抓了抓自己的頭,斟酌了好一會兒才說:“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讓好人被欺負(fù)?!?p> 林一一發(fā)起了呆,甚至沒注意到船又遠(yuǎn)入迷霧,小小的腦袋里滿是山水郎的話語聲:就是有人要不怕死,死也不能讓好人被欺負(fù)。
半個時辰后,飲盡壺中酒,江洋抱著林一一跨上駿馬直奔東南,他不想聽見山水郎的死訊,他不相信山水郎能活著回來,也知道自己不能阻止山水郎。
可是一個月之后,消息還是來了。
赫連城死在了洛陽!
消息像枯原野火一樣燒遍了南北大陸,從此江湖上再也沒有人不知道山水郎,那個不怕死的少年英雄!
數(shù)以千計的江湖豪杰連夜催馬趕向洛陽,江湖上沒有人不想見見這個少年。
林一一再也沒見過山水郎。只知道后來消息一個個傳來,血刀僧寶象伏誅!轉(zhuǎn)輪王司空熊伏誅!千面大盜水空兒伏誅……
唉,山水郎。
林一一翻了個身,嘆了口氣。
林一一崇拜山水郎至極,甚至她練字的時候,會寫的第一個名字不是自己的,是山水郎的??墒撬@次千方百計從家里跑出來看到的山水郎居然是這樣的,她心里好像一下子空蕩蕩的,她總覺得山水郎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的??勺屑?xì)想想,又覺得山水郎沒有做錯什么。若是拔劍拼命,大家都會死吧?山水郎死了,她會更傷心。
許許多多奇怪的念頭糾纏著林一一,她越來越煩,索性翻出窗外跳到了外面街上。深夜的長街寂靜得嚇人,偶爾響起的梆子聲更是駭人,月光把林一一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當(dāng)林一一遇上山水郎時,山水郎正在往城外走。
山水郎今天的心情糟糕到了極點(diǎn)。
他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動起手來,魏家弟子一哄而上,保住自己性命問題不大,但那個小丫頭片子和柳家的三個人怕是死定了。而他讓大家都能全身而退,就算柳家真的有冤,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大家各讓一步已經(jīng)是極好的結(jié)果了。把魏無忌逼急了,對誰都沒好處。
山水郎越尋思越覺得自己做得對,可是他的心情還是很糟糕,甚至更加糟糕?,F(xiàn)在他只想趕緊離開臨高這個是非地,不再看到柳家夫婦的眼神。
“喂,山水郎,你要去哪?”
女孩子清脆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山水郎轉(zhuǎn)過頭,只見林一一正站在長街正中。
“出城?!鄙剿蓱?yīng)了聲。
林一一碎步跟上山水郎,兩人一前一后走在長街上,半晌沒人開口,氣氛顯得愈發(fā)沉悶。
“我聽爹爹說上個月你把塞外傭兵團(tuán)給一窩端了,你把他們?nèi)珰⒘藛???p> 林一一打破了沉默。
“沒有,雖然我殺過不少人……但我很討厭殺人?!?p> 他似乎覺得言語間太沉悶了,忽然笑了笑,露出一口白凈的牙齒。
“殺人多的人,女孩家都不喜歡。我很怕沒人嫁給我,所以不敢殺人太多?!?p> “不打緊?。 绷忠灰幻奸_眼笑地說,“沒人嫁給你,我就嫁給你,我不怕你殺人多的。”
山水郎愣了一愣,忽然義正詞嚴(yán):“不行,我和你爹也算是平輩論交,我憑什么比他矮一輩?。俊?p> 林一一掩著小嘴吃吃地笑了起來。
氣氛終是活躍起來了,說話間出了城門,離城隍廟不遠(yuǎn)了,山水郎打算在那歇歇腳,小姑娘看著走得久有些乏了。
城隍廟是舊廟,離城門有段距離,廢棄已久。清朗月光映照下,離得越來越近。
越是臨近,山水郎心里越感覺不對勁,像是前面有事發(fā)生。
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因為他在空氣里聞見了一絲異樣的氣味!他忽然間縱身一躍,飛身沖進(jìn)了城隍廟。
林一一嚇了一跳,急忙小步跑著,去追逐山水郎的背影。
山水郎站在了在鮮血里。廟里滿地都是血!
林一一沖進(jìn)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要嘔吐,她幾乎以為自己誤入了殺豬的作坊,鮮血的氣味彌漫了整座廟。
柳風(fēng)被高高地吊在半空,他已經(jīng)不再是人,而是包著肉的骨架。鮮血淋漓地落在地上,周圍還有零落的碎肉片。
林一一不曾想過,一個人的鮮血竟然可以流這么多。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站在人血之中,她除了閉上眼睛撲進(jìn)山水郎的懷里已經(jīng)做不了任何事情了。
角落里,赤身裸體的關(guān)三娘躺在腥臭的土坯地上,身邊是她那襲羅裙,只不過早已被撕成碎片。山水郎差點(diǎn)認(rèn)不出來她。關(guān)三娘木然的眼睛呆呆地看著山水郎,仿佛她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對視著。
旁邊的一個魏家弟子一只手提著一把解腕尖刀,一手拿著牛皮繩正準(zhǔn)備把關(guān)三娘也吊上去。他恐慌地看著山水郎,他覺得眼前人剎那間像被冰雪封了起來。
強(qiáng)烈的恐懼終于讓那人放棄了一切抵抗,他哭嚎著跪在地上,膝行到山水郎的腳下,不顧一切地哭喊了起來:“大爺饒命??!小的也是鬼迷心竅啊,少爺和大家都干了,最后才輪到小的,小的一時昏了頭,大爺你饒命,你饒命??!”鼻涕眼淚一起落在了山水郎的衣服上。
“魏無忌在哪?”山水郎終于開口。
“少爺不肯放過柳家的,帶人在城隍截住他們二人,少爺玩完帶著嬰兒先回去了,留我在這收尾,大爺饒命啊,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那魏家弟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股腦把事情經(jīng)過全給交代了。
山水郎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們都會死,你也不會例外?!碑?dāng)頭一掌將那弟子轟了個碎。
林一一流著眼淚倚在廟門邊。山水郎默默地解下長袍籠起關(guān)三娘的身子,又把柳風(fēng)放下來,走出了門外。
林一一默默地跟在后面,她想放聲大哭,卻哭不出來。
“孩子,孩子被帶走了!”
過了半晌,林一一終于反應(yīng)過來,那群禽獸還想干嘛!
“我、我們殺了魏家那兩個畜生吧!”
林一一的眼睛里噴著怒火。
“你在這照顧她,我去把孩子要回來,”
山水郎地聲音很輕、很悶,藏著復(fù)雜的情緒。
“我要和魏家父子理論,帶著你們只能添麻煩。”
“可是,可是他們要?dú)⒛阍趺崔k?”林一一忽然非常非常害怕。
“我雖然不是天下無敵,畢竟還是山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