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人生”二字一詞,對于多數(shù)人而言是道阻且長,酸甜苦辣參雜其中。天地悠長,日落斜陽殘映雪,策馬嘯西風(fēng)的恣意場景,竟是與祁落半個字無緣。
堂堂桑木殿主此刻正摘著野果,貧窮汲汲求衣食,慚愧南山采野栗。自己如何就信了祁懷姜與祁傲,那時三個掌殿一臉憂心忡忡,而祁懷姜與祁傲一臉的自信堅持,她這張毫無山外求存經(jīng)驗的白紙,也便將信將疑相信了祁懷姜她們的選擇,她真以為只帶一袋銀錢就能夠了呢。
深溪畔,幽巖左。
青山擁,白云鎖。
窮途多感慨,身無銅板兮。
現(xiàn)在她頓悟了,這個世上有一種自信是盲心盲眼的,有種堅持是自大且無意義的,于是她們正在享受著當初“自信堅持”所帶來的“美好后果”。
好在她們還能吃天的,用地的,否則北海路途遙遙,怎么熬得過去。祁落只得借路上藤蔓化出一些野果,再打上些山雞兔子,觀另二人習(xí)慣得很,毫無不適。
那如果自己這趟沒來了,你們兩個怎么辦,抬頭張嘴喝西北風(fēng)嗎?
她們此去的北海,隱于大陸之北,渤海之東,為一方秘土隱世隔絕。內(nèi)有鮫人陵居,大者長五六尺,狀如人,眉目、口鼻、手爪、頭皆為美麗的男子女子,水居如魚,出水生足,其眼泣則能出珠,天生魅惑人心。
鮫人一族與初代五華殿主定有誓言,由首代若水殿主于北海地界設(shè)下結(jié)界,鎖人族不得入,鮫人不得出。
現(xiàn)今結(jié)界自內(nèi)被打破,作為現(xiàn)任的若水之主,祁懷姜必要前去一探究竟。三人一路上馬不停蹄往北海趕去,祁落卻是未曾想原在外頭,錢是這般不經(jīng)用之物,尚未瞧見北海的影子,祁傲就再買不起酒了。
三人夜宿山林,生了篝火,靠著硬邦邦的饅頭片。幾人為行路方便皆是男裝,合著她們本就沒什么女兒態(tài)的性子,若非身形聲線無法偽裝,合著看起來是個男子無虞。
祁懷姜背靠大樹,單腿區(qū)起而坐,“祁落,你為何一定出山?莫說什么山外風(fēng)景,讓你心馳神往。你該知道,這種理由糊弄不了我?!?p> 沿途一路,祁落閉口不提要求出山的理由,她一得空便以忙碌為借口,逃避祁懷姜的視線。
躲是躲不過的,祁懷姜想要問得事情,定會刨根問底,祁落知曉今日若是不交代清楚,對方絕不會善罷甘休。
行了這么久的路,三人還是第一次面對面坐下好好聊聊,圍著火堆三人各坐一方。祁落自知是逃不過,深嘆一口氣說出一句震驚所有的話:“我做夢了?!?p> 哐!祁傲大驚,手中酒壺沒拿穩(wěn),直接墜地摔得粉碎,那是她的最后一壺酒了,但祁傲此刻完全顧不下了。美酒瞬間沒入腳下大地,空中徒留一股酒香之氣。
因為五華人的夢,亦是占卜預(yù)言一種,不行卜卦之術(shù)乃是可有意操控,然夢境卻非她們控制。自古五華若有人入夢所見之事,如戰(zhàn)禍,王朝興衰更替諸事,皆在后世有所印證,然萬年來五華人入夢的記載不過才有幾樁。
祁落所言入夢之事,自是驚得余下二人不知再說些什么。祁懷姜沉默不語,若真如此,祁落出山也是天地道的機數(shù),阻攔無用。至于其中緣由,祁落為何需要夢到需她出山的意志,她們自有一日會知曉。
時機未到那刻,她們強行索清根源,也是無意義。既來之則安之,既遇之則命也。
“所以祁墨會同意你出山?”祁懷姜本就懷疑,祁墨為何會應(yīng)了祁落的請求,讓其隨她們同赴北海。每一屆的水火都會有出山的慣例,但其他的五華人卻是世代鎮(zhèn)守庚辰,從不踏出庚辰山脈地界一步。
理由若非足夠分量,祁墨斷不會答應(yīng)這種破例之舉,就連梵鋅對此也未置一詞。入夢之境,所見不可違,榮枯皆定數(shù),天命自有歸,桑木此行乃是勢不可擋,無人可止。
祁落看篝火熒熒擢夜芒,側(cè)著腦袋,有些玩味:“祁墨與梵鋅知道此事之際,臉色同是今日的你們這般的凝重,我就不喜看見你們?nèi)绱?,才會閉嘴不談?!?p> 此事急也不得,不到定數(shù)時機,誰能看透其中深意,算了,深憂不得心靜,百思不得其解,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話說這山外又有誰人,能耐我何?你們也不必太擔心了不是。倒是此行北海鮫人族才是重中之重,明日尚需趕來,今夜啊,我們話就說至此,可好?”祁落無意深談夢中所見,刻意將話題引開。
祁懷姜也不再追問,就著大樹閉目休息,自北海一部分的若水之力回歸,她不再需得每日深眠十個時辰,若非如此,此去北海不得走上個一年半載。
此處距離渤海還有幾日路程,沿途快馬加鞭不斷更替馬匹可以縮短半日。
鮫人族,這個懸在歷代若水殿心上的尖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的存在。若水一脈等了太久,終是盼得此日??伤麄儌鱽淼慕z絹之信,卻寥寥幾字想要自行處置?簡直癡人說夢。
怕不是萬年的時光過去了,這鮫人族早已忘了自己的身份,企圖與她們五華平起平坐了不成。名為守衛(wèi),何嘗又不是看守,什么時候犯人敢與鎮(zhèn)壓人談起了條件。
翌日太陽才出山頭,三人起了個大早,在水邊洗漱一番,匆匆上路。照這個速度,她們后日中午會路過最后一座人族城鎮(zhèn),再后便會徹底進入渤海地界,渤海周遭方圓百里了無人煙,一經(jīng)踏入此范圍猶如入無人之境。
她們需在此城鎮(zhèn)最后一次更換馬匹,以及換上一些入渤海所需物件。
邊陲小鎮(zhèn)地處偏僻,物資貧瘠,祁落用一些鮮果與鎮(zhèn)上商鋪作了交換,都是此地少見的果蔬,物以稀為貴,一拿出后多人求購,沒一會就換上不少碎銀。
誰人能想跟著出山的祁落,最后擔起了養(yǎng)三張嘴的重任,若不是自己同行,真不知她們二人該如何能趕到北海。
三人是午后才入的城,得了銀兩后,便尋了一家客棧住下。祁落安排小二給她們換上三匹好馬以及備上一些便于攜帶的干糧。
店外街道之上人群攢動,男女老少同在路上游行,大家口中都咿咿呀呀不知在念什么,瞧著甚為熱鬧。
祁懷姜走至店外,八個人高馬大的壯漢光著膀子,扛著一神像在游行,大漢們嘿呦嘿呦整齊劃一喊著口號,抬有神像的轎子一上一下顛著。
仔細看去,那神像竟沒有臉,塑像的身形與模樣依稀可以看出是個女子。神轎走過店門口,她才發(fā)現(xiàn)后頭還跟有幾個此式樣的神像。皆是女子的無臉陶瓷像,還披著紅紅綠綠的衣裳,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這不是紅就是綠,還繡著金絲大牡丹,真是別具一格,”祁傲出店看見轎內(nèi)的東西,那雕像等人高,制作卻極為粗糙。更不提還套上了那些個花花綠綠的衣裳,合上皆是沒臉的,說不上是瘆人還是可笑。
小二拿著備好的一袋干糧回到前廳,“幾位客官是外鄉(xiāng)人吧,這是我們這的特有的祭祀游街?!?p> “你們這祭祀的都是些什么?”祁傲不忍直視問道,這到底祭得是人是鬼,莫不是哪里冒出來的神棍不成。
小二抬頭挺胸,無比驕傲:“那自然是庚辰五華宮的殿主??!”
祁懷姜二人縱是出過山,見過不少風(fēng)浪,也被店小二這一句驚得嘴巴輕微張著,合不上下巴。兩人懷疑自己聽岔了,扭頭想好生確認一番。
祁傲謹慎問:“你說什么?”
小二答:“庚辰山!五華宮!祭祀!”
祁傲繼續(xù)問道:“五華宮的什么?”
小二答:“庚辰山五華宮金木水火土五個殿主啊,難不成客官你連這都不曉得。這天底下居然還有不知道庚辰山的人,真是有夠孤陋寡聞的?!?p> 小二滿臉掩不住的嫌棄,這幾位姑娘雖身著男裝,但看談吐都不是小戶人家的,這三位小孩都知曉的庚辰山,她們怎么跟傻子似的。
祁傲仍是不死心,她只覺自己一口氣都快背過去了,仍抱著一絲希望做最后的努力掙扎,“你說那幾個蓋著破布的東西,是五華宮的殿主?”
“小的看客官您長得濃眉大眼,談吐不俗的,怎得出言不遜!對幾位殿主的神像如此冒犯!”小二一臉義憤填膺,他實在不信這年頭還有這般無知的人:“前段日子五華的新殿主才是繼位,自然是要游街慶祝一番的。這世間靠著五華宮對天地五行的調(diào)度,萬年里人們早忘了天災(zāi)水禍是個什么樣的光景。時間久了啊,旁的地方興許都忘了五華的功績??稍蹅冞@等邊陲小鎮(zhèn),自古是指不上王都官府多給一分關(guān)注,也不敢奢求云外洲對咱們垂青,過得那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日子。是以我等不敬君王不敬鬼神,整座小鎮(zhèn)皆以五華為尊??勺怨乓矡o人見過五華殿主的模樣,那塑像只能空著眉眼未作雕刻,倘若隨意刻畫豈非是大不敬之罪?”
聽至一半,祁懷姜不可聞輕輕低頭嘆了一聲氣,她單手捂著半邊臉,再是聽不下去。自己從未想過自己尚活在人間,就有人在供奉自己,還給自己作了那般不可言喻的塑像,心中實在五味雜陳。
她沉默著轉(zhuǎn)身走回店內(nèi),企圖將這段記憶從腦中清楚,權(quán)當自己從未見過,從未聽過。
祁傲更是捂著胸,她只覺心口堵得甚慌,目送街上眾人抬著轎子們越走越遠,這著實是什么跟什么啊?
且不說那無眼無鼻無嘴的樣子,畢竟眾人沒有見過五華人,塑不出模樣也算合情合理。可那些個金線大牡丹的衣裳又是個什么?都讓她欲哭無淚了,就算披著快麻布,都比那個看著強。她祁傲是美艷無上,但并非是俗不可耐的一身金銀大花往身上堆啊。
也不怪乎懷姜嘆著氣回了房,正所謂是眼不見心不煩,總不能是與這群百姓計較的。
百姓們扛著不倫不類的雕像百年一回游個街,祭個祀,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只要未有用五華之名行坑蒙拐騙之事,她們也不好插手這些。
祁傲最終亦是單手扶額,再也看不下去,回房了。
途中遇上尚未知情的祁落正一臉茫然:“我方才看見懷姜一臉疲累,你怎得也是如此?”
祁傲看她,回想起方才有一神轎上的雕像披著嫩綠的衣裙,手中還握著一枝綠條,怕不就是桑木殿吧。祁傲一臉高深莫測,輕輕拍了拍祁落的肩膀,“我還是去找點酒吧?!?p> 祁落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其何意。這一個個究竟是怎么了?怎得如此怪異。直到自己外出一趟歸來,桑木主的臉色就變得如同雕像手里握著的綠條那般油綠,嘴里還不停嘀咕著:那不是我,那不是我,我不生氣,天地輪回,皆是虛無飄渺,我不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