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有同事來到文物陳列室，看見楊肜身子掛在鼎邊上，頭栽進銅鼎，還以為出了什么事故。趕緊跑過去查看，只聽楊肜發(fā)出鼾聲。
同事不禁好笑，心想：“他昨晚怕是喝多了酒，才醉成這樣？”拍了拍楊肜的屁股，喊他醒來。
楊肜忽然醒來，身子一顫，從鼎里拔出腦袋，站在椅子上頭重腳輕，一跤摔在地上，“哎喲”一聲。他喘著氣，平復(fù)心情，瞠目結(jié)舌的看向同事，認出來，是金昌。
金昌忙上前扶他起來，一邊問道：“你沒摔著吧，昨晚怎么會睡在這呢？”
楊肜鎮(zhèn)定下來，回憶昨晚的事情，說道：“昨晚，怕是太累了。謝謝你，阿昌!”又抬起左手來看，那道血口子已經(jīng)結(jié)痂了，依舊感到疼痛。
金昌一看，說道：“你手上受傷了？”
楊肜說：“是我自己不小心，被那個青銅殘片割傷了，不礙事的?！?p> 金昌說：“這可不能大意，這銅器上還不知有多少細菌，怕得破傷風(fēng)，你還是去隊醫(yī)那里瞧瞧吧?！?p> 楊肜點了點頭，湊近銅鼎，往里面一瞧，那個殘片還擱在里面。而文字沾了血，仔細辨認，又識不得了。昨晚那個夢卻歷歷在目，他夢見自己在文娟的家里，然后很生氣，發(fā)生了口角，最后竟用繩子將其勒死。心想：“雖然只是一個夢，但感覺怎么如此真實呢？”
金昌也把腦袋湊過去，往鼎里一瞧，說道：“沒關(guān)系，那些血漬我來清理，你趕快去看醫(yī)生吧?！毙南耄骸俺隽耸裁疵?，會割傷自己的手？”
楊肜道了謝，離開文物陳列室，去找隊醫(yī)。
隊醫(yī)查看了楊肜傷口，眼下已經(jīng)無需包扎，以防萬一，給他打了防破傷風(fēng)的針。
楊肜說：“醫(yī)生，我昨晚不知怎么會昏倒，而且，呃……”昨晚的古怪也難以描述，要向醫(yī)生說自己頭暈之下認出古文字，恐怕醫(yī)生會當作天方夜譚。至于那個恐怖的夢，似乎正是他內(nèi)心陰暗的表現(xiàn)，更不好說出來了。
醫(yī)生問：“怎么，你是不是吃了別的藥，又或者喝了酒什么的？”
楊肜趕緊搖頭說：“沒有，我沒吃藥，也沒喝酒。昨晚寫論文，有點傷神，又遇著了煩心事?！?p> 醫(yī)生隨考古隊多年，知道有些隊員壓力大。離家又遠，在這荒郊野嶺待幾個月，難免需要開解心情。而且這次挖掘出來的是古代祭祀用品，尋常人說不定會噩夢。于是勸解說：“你別那么拼，年輕人不要仗著自己身體好就熬夜。我這里有一本笑話書，要不你拿去看看。”從抽屜拿出一本笑話書給他。
楊肜道聲謝，接過笑話書走了。
文娟的家里，警察來了。而文娟本人已經(jīng)死在床上，眼睛鼓得老大，脖子上有勒痕。
一個短發(fā)女警官指點旁邊同事用相機拍下文娟脖子上的勒痕，再檢查尸體的其他部位，又仔細查看了現(xiàn)場，翻了垃圾桶，采集了指紋，連床底下也用手電照過。
一個男警官走進來，對女警官問道：“亞男，怎么樣，說說情況吧?！?p> 原來這女警官叫作張亞男，而這男警官叫作陳豐。
張亞男說：“陳隊，我檢查過了，死者脖子上有勒痕，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的傷口。死亡的時間大概在凌晨一點，死前掙扎過，應(yīng)該是他殺。最先發(fā)現(xiàn)死者的是她的未婚夫，時間是在九點二十分左右，發(fā)現(xiàn)后立即報了警。我們暫時沒有找到兇器，也沒有目擊者發(fā)現(xiàn)有可疑人員進入文娟的房間。”
陳豐打斷她說：“稍等，兇手會不會是從窗戶進來的？”說著走到窗邊，隔著紗窗往樓下看，到地面有三層。
張亞男搖頭說：“我看不會，雖然沒有防盜窗，但這外面是小區(qū)的廣場，很空曠，而且廣場上有路燈和監(jiān)控。如果我是兇手，絕對不會從這里進來?！?p> 陳豐心想：“也是，從外墻爬進了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闭f道：“查一下監(jiān)控錄像。”
張亞男說：“好的?！?p> 陳豐說：“查一查死者最近都跟什么人來往，有沒有與人結(jié)怨。尸體帶回去，作詳細的檢查?！?p> 張亞男說：“是。”
警察局里，陳豐在辦公室一邊喝茶，一邊看卷宗。
敲門聲響起。
陳豐喊道：“請進!”
門開了，張亞男拿著資料走進來，敬禮說：“報告?！?p> 陳豐看著她說：“亞男，請坐?！?p> 張亞男說：“謝謝!陳隊，這是文娟的尸檢報告。還有監(jiān)控錄像的檢查報告，文娟親人和朋友的資料?！卑奄Y料放在陳豐的桌上，這才找椅子坐下。
陳豐翻看資料，見尸檢報告上注明血液正常，沒有中毒跡象，死因只可能是窒息而死。再看監(jiān)控錄像的檢查報告，沒有發(fā)現(xiàn)外人從窗戶進入死者的房間，還需排查進入小區(qū)的可疑人物。而文娟親朋的資料里，有王武的名字，正是文娟的未婚夫。資料上還說文娟的職業(yè)是汽車銷售，平時獨居，最近與未婚夫來往頻繁。
陳豐粗略看過，問道：“也就是說，還沒有找到嫌疑人？”
張亞男說：“是的，我們詢問過文娟的親人、朋友，得知她昨天還好好的，為人性格開朗、大方，沒發(fā)現(xiàn)與人結(jié)怨的情況。不過我們發(fā)現(xiàn)文娟床下的毛發(fā)來自兩個不同的男人，她的同事說，文娟原本有一個男朋友，叫作楊肜。我又詢問過王武，他說昨天文娟的心情不好，說是楊肜打電話騷擾她。技術(shù)部解鎖了文娟的手機，發(fā)現(xiàn)昨天確實有楊肜的通話記錄，奇怪的是手機被刪除資料里有大量來自楊肜的短信。從短信的時間和內(nèi)容來看，也確實像騷擾。隊長，你想啊，兩個男的爭一個女的，失敗的一方有沒有可能因愛生恨？”
陳豐用手指摸了摸唇上的胡渣子，心下思量：“她有個缺點就是腦洞太大，總把簡單的事情復(fù)雜化。”說道：“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是情殺？”
張亞男說：“我還沒有聯(lián)系楊肜，所以不敢肯定。我倒希望他是兇手，這樣的話，案子馬上就可以破了?！?p> 陳豐笑了笑，知道她大大咧咧的，平時愛開玩笑，說道：“如果一天就讓你破了案，我看我這位子遲早是你的?！?p> 張亞男擺手說：“誒，我可不是沖著您的位子，咱局里就不能增加一個隊長么？”說來，還是想和陳豐平起平坐。
陳豐說：“咱局長愛喝西湖龍井，你得送他兩盒呀?！?p> 張亞男說：“哦，那我知道了?！?p> 陳豐說：“話說回來，你既然懷疑那個叫楊肜的，那就盡快找到他?！?p> 張亞男起身立正：“是。”
她給楊肜打去電話，說道：“請問是楊肜先生么？”
楊肜一看是陌生電話，說道：“是的，你是誰？”
張亞男試探著說：“我是文娟的同事亞男，想找你聊聊?！比隽藗€謊，詐他一下。
楊肜說：“哼，有什么好聊的？文娟什么意思呀，還真介紹同事給我認識？”突然一想，說錯話了，因為所謂文娟介紹美女同事給他，不過是昨晚的一個夢。
張亞男心想：“他絲毫沒問文娟的狀況，這脾氣有點大呀?！备杏X自己估計錯了，這楊肜多半不是兇手，她問道：“什么意思？”
楊肜說：“對不起，我誤會了。你，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張亞男說：“你眼下人在哪，當面說好么？”
楊肜心想：“用得著當面說？莫非文娟與我心有靈犀，她現(xiàn)實中真給我安排的相親？”說道：“我在閬中，這會可沒法跟你見面。”
張亞男說：“你在閬中，什么時候過去的？”
楊肜說：“文娟沒告訴你么？我就是一考古的，都待在這里半年了。”
張亞男說：“這半年你沒回來過？”
楊肜說：“沒有，我倒是想回去，這不是工作忙，任務(wù)急嘛?！?p> 張亞男心想：“若真是誤會了，那他沒有在場的證據(jù)呀。”決定放大招，說道：“你知道么，文娟已經(jīng)死了。”
楊肜說：“什么？你再一遍!”
張亞男說：“文娟昨晚半夜死的，你不知道？”
楊肜瞠目結(jié)舌，呆了三秒才問：“她怎么死的？”
張亞男說：“被人用繩索之類的勒死的?！?p> 楊肜腦袋里“嗡嗡”作響，感覺呼吸都凝固，簡直不敢相信，半天沒說話。
張亞男說：“你怎么了，說話呀？”
楊肜聲音也變小了，說道：“呃，這，不可能吧？”他說的不可能是和夢里一樣。
張亞男問：“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即使對方看不見，楊肜卻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p> 張亞男本來九分將他排除，聽了這話又將他懷疑上了，感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說道：“你要知道就說出來，是誰害死了文娟？”
楊肜說：“我不知道……對不起，我還有事?！敝苯訏鞌嚯娫?。
張亞男放下電話，喃喃自語：“他一定跟文娟的死有關(guān)?！?p> 楊肜惶惶不安的跑到大棚外面，大口的呼吸，又走來走去。拿起電話，想要打給文娟，看她究竟是否真的死了。翻到她的電話，手指卻在號碼上停住，不敢撥打，又退出界面。心里憋不住，又翻開文娟的電話，沒撥號碼，又退出來。如此反復(fù)幾輪，終于放棄。他仰天嘆了口氣，只怪自己懦弱。
又到了夜晚，因白天的事，楊肜失眠了，翻來覆去的沒睡著。直到凌晨四點實在困了，才沉沉睡去。
夢想里，也是凌晨，尚未破曉。楊肜置身于山頂上，四周薄霧彌漫，有些涼意。他抱著手臂搓了搓，驅(qū)趕涼意，眼見前面有火光透過來。他好奇的走過去，發(fā)現(xiàn)一個大坪。數(shù)十長木為火把，栽在地上，頂一個簍子放上膏油，火光賊亮。
火把之下，跪著兩三百人，圍成一圈，往中間不住的叩拜。而中間凸出一塊巖石，形似高臺。巖石鑿有一周一周的臺階，最高處放著一個鼎。
楊肜看這些人的穿著打扮不類今人，葛衣芒鞋，用布帶束腰。盤著頭發(fā)，飾以羽毛，脖子上還掛著貝殼項鏈。
這些人發(fā)現(xiàn)楊肜，卻如癡似呆，毫不在意。
他從這些人之間穿過，走向中央。到了近處，這才發(fā)現(xiàn)巖石下，放射狀的在八個方向整齊的擺著許多象牙。在南面還擺著三牲、五谷，各種玉器，分明是在祭祀。
這時，第一縷陽光從天際泄露光芒，穿過云霧而來。為首的巫祝站起來，回頭看向眾人。
楊肜見那巫祝戴著一個黃金面具，那面具的模樣似熊，身上穿著絲綢做的衣裳。衣裳正面繡著混沌的紋樣，而鑲邊則繡著蛇紋。腰上束著皮帶，帶扣鎏金。皮帶還飾以玉石，掛著一支錯金銅鞘的匕首。
那巫祝抬手指向楊肜，嘰里呱啦的大聲說了幾句。
楊肜不解其意，目瞪口呆的看著他，心想：“什么鳥語？”
其他的人都挺直身子，看向楊肜。
楊肜一看眾人盯著自己，怕是犯了什么忌諱，不由自主的朝巫祝屈膝、弓腰、低頭。這是一種本能反應(yīng)，像自然界的動物，在族內(nèi)等級低的遇見王者會屈身低頭一樣。
巫祝又說：“你還不快跪下!”
楊肜這回聽清楚了，覺得他聲音有些蒼老。所謂入鄉(xiāng)隨俗，為免挨揍，楊肜趕緊有樣學(xué)樣的跪下來，低眉順眼的瞧著巫祝。
巫祝登上臺階，來到巖石最高處，在銅鼎的旁邊站定，張開雙手，嘰里呱啦的大聲喊著。聽見喊聲，跪在低處眾人都跟著喊起來，就像著魔一樣。
楊肜又聽不懂巫祝說的是什么了，只見那高處的銅鼎與他們考古挖出來的雙耳三足銅鼎一模一樣。
正感到驚訝，更令他訝異的事情發(fā)生了。
巫祝右手從腰間拔出匕首，在自己的左手掌上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流出來。然后把左手伸過鼎邊，任血滴在鼎里面。
楊肜低頭拿起左手來看，手掌上還有割痕。
巫祝又念念有詞。
巖石下，排在前邊的人起身，依次走上高臺。接過匕首，割開左手，將血淋在鼎內(nèi)。
楊肜站起來，不想跟他們發(fā)瘋，轉(zhuǎn)身快步離開。剛走到場地的邊緣，誰成想身后傳來呼喊，他雖然聽不懂，卻見旁邊的人都面向自己。他不用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撒腿就跑，果然身后有人呼嘯著追來。
楊肜一邊沿著山脊奔跑，一邊趁著拐彎時回頭觀瞧，只見后面追著一幫子人，個個面目兇狠，腿腳靈便。
楊肜加把勁，作死的跑。跑了許久，雖然喘氣不贏，但腿腳卻絲毫感覺不到累。以為就這么跑下去，誰知前邊出現(xiàn)一道懸崖，使他不得不停下來。
楊肜往懸崖下張望，黑漆漆的，深不見底。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追他的人腳程也快，已經(jīng)圍了過來，擋住逃路。
楊肜退到懸崖邊，對眾人喊道：“你們想干什么？別過來!”
眾人雖然慢下來，但卻如墻般擁上前，對楊肜的話充耳不聞。
楊肜看排在前面的人紛紛朝他伸出手來，分明要將他抓住。他害怕得再次后退，結(jié)果一腳踏空，墜下懸崖。
“啊——”楊肜一屁股坐起來，只見窗外已經(jīng)大白。原來是個夢，低頭一看，被子不知什么時候蹬到床下，背上卻冒出虛汗。
他抓起床頭柜上的手機，打開一看，已經(jīng)七點了。于是起床，穿好衣服，出了臥室，去外面跑步。
外面薄霧彌漫，透著陽光。楊肜在土路上跑著，回想適才的夢境，覺得那個銅鼎十分古怪。心想：“莫非自己真的中了邪，但中了邪就能在夢里殺人？這也太不科學(xué)了?！币贿叴鴼猓贿呑匝宰哉Z的說：“子不語怪力亂神?！?p> 忽然從路邊的灌木叢里跑出來一個黑影，嚇了他一跳。仔細一看，是一條黑色的狗。那只狗瞧了楊肜一眼，橫穿土路，又鉆進灌木叢。
楊肜停下腳步，用手摸著胸口，順氣受驚，看著黑狗消失的灌木叢，罵一句：“什么鬼!”
回去吃過早飯，楊肜換好防護服，來到文物陳列室。獨自待在銅鼎的旁邊，看鼎上紋飾的殘**已經(jīng)補好了。那個混沌的形象有了嘴巴，獠牙如鉤，顯得兇惡。
他又把頭伸進鼎口，仔細看底下的文字。
看了許久，那字仍然沒有半點變化，還是不認得。他努力回想那天記得的字，嘴里喃喃念道：“帝者太江，太江，帝江，帝江不就是混沌？失國流亡，傳說中帝江是共工氏的首領(lǐng)，應(yīng)該是被其他部落擊敗，逃至此地。辟于兇山，辟就是避。兇山，是說這里山嶺險峻，又或者兇山就是熊山。臣服西蠻，這好理解。后面什么來著？”他用手捶捶額頭：“記不起來了，好像有什么血祭，用這個鼎血祭，血祭什么？還有什么永年，永年就是永久，長壽的意思，難道是說長生不死？不可能，笑話!”
“你在念叨什么呢？”一個聲音從旁響起。
楊肜出了神，所以沒有留意別人過來。趕緊縮回腦袋，轉(zhuǎn)臉一看，是金昌。他擠出笑臉說：“阿昌，是你，嚇了我一跳?！?p> 金昌說：“不好意思呀，我剛才聽你說什么‘笑話’?！?p> 楊肜說：“呃，是，我想起一個笑話。隊醫(yī)借給我一本笑話書，挺可樂的。”
金昌說：“哦，是這樣。誒，我看你怎么有黑眼圈，是不是夜里看書看久了，耽誤了睡覺？”
楊肜只是因為失眠，但不想解釋，順著他的話說：“是的?！?p> 金昌說：“那笑話書你看完了，也借我看看唄?！?p> 楊肜點頭說：“好啊。”
金昌說：“對了，你怎么沒帶手機呀？”
楊肜一摸身上，果然如此，回想起來，說道：“忘了，我換衣服的時候沒拿，還在柜子里呢?！?p> 金昌說：“我是來告訴你，劉隊長正在找你呢?！?p> 楊肜說：“哦，是么？我現(xiàn)在就過去，他在辦公室吧？”
金昌說：“在的?！?p> 楊肜匆匆離開陳列室，在更衣室換過衣服。拿出手機來，上面果然有隊長劉珥的電話記錄。他趕到隊長辦公室，敲了敲門。
里面一個聲音：“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