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北岸建起的那個亭子,已經(jīng)成了熊本每次來鹿兒島下腳的固定場所。
比起一開始的竹棚,現(xiàn)在亭子里的設施明顯好了不少,石桌石凳鋪著草墊子,中間的火爐子架著一口陶鍋,燒水煮肉都可以,四周碼放著干材,既能遮風又能隨時供取用。
熊本此刻正在擺弄石桌上的一套茶具,身邊還跟著兩個身材高大的隨從。
這套茶具是陶瓷做成的,但是扶蘇對這套瓷器不是很滿意。
真正的瓷器直到宋代才出現(xiàn),與宋代汝、官、哥、鈞、定五大名窯相比,秦朝出產(chǎn)的瓷器只能算是原始瓷,遠遠達不到扶蘇心目中瓷器的標準。
扶蘇已經(jīng)將燒制青花瓷的原理告訴了鹿兒島的瓷匠,至于能不能燒出來,那就不是他考慮的問題。
但是即便是這套原始瓷茶具,在熊本眼中也是奢侈的精品。他曾看見過扶蘇用這套瓷器喝水的樣子,當時就被那種優(yōu)雅的、繁瑣的、如同宗教儀式般的喝水方式驚呆了,并隨之為此深深著迷。
后來熊本得知,這種儀式性的喝水方式叫做“泡茶”。熊本認為,泡茶喝才是一個部落首領應有的氣度。
熊本也嘗試過從部落外面捋一把樹葉回來用陶罐烘干了,用來泡水喝,但入口又苦又澀,總是喝不出鹿兒島的那種樹葉的味道。
茶沒喝成,扶蘇送給他的那一套茶具倒是打碎了好幾件,沒辦法完成那一套繁瑣的喝水儀式。
來到?jīng)鐾ず罂吹绞郎系倪@一套茶具,熊本就忍不住手癢起來,看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最后茶沒泡成,雙手倒是被開水燙了好幾遍。
但是熊本依舊一副樂此不疲的樣子,直到扶蘇含笑坐在對面,熊本才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來了。
熊本收回手,不敢再班門弄斧,看到對方臉上那意味深長的微笑,熊本臉上竟有些微微發(fā)紅,少有地感受到了一些自卑,一絲羞惱。
扶蘇從石桌下拿出曬干的松果,點燃了爐子,給茶壺接上水,不一會,水開了,就熟練地用夾子夾住小茶碗,用開水燙洗茶具。
熊本已經(jīng)羞得滿臉通紅,因為他一直是用手拿著茶碗用開水燙洗的,怪不得會燙手。
茶具洗好了,扶蘇就重新燒水,趁著燒水的功夫從身上拿出一餅茶葉,熊本的眼睛立刻就盯著那餅茶葉移不開。
扶蘇用開水沖開了茶葉,蓋上茶壺稍微燜一下,然后第一遍茶水棄之不用,重新添水,這才給熊本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熊本立刻迫不及待地伸出兩根手指,一臉得意地在隨從面前在茶碗旁輕叩兩下,這是他前一陣子剛學會的,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捏起雞蛋大小的茶碗,喝了一口,不得不說茶葉的味道很好,比他的族人從路邊薅回來的樹葉味道好太多。
熊本喝茶喝得瞇起了眼睛直搖頭。
扶蘇也輕輕搖頭,茶水還是澀了一點。一方面是這些從野外采集的茶葉質量不高,另一方面是茶師的技術還不過關,炒茶時的火候沒有掌控好,烘焙出來的茶葉不是太濕了就是太干了。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一旁作為翻譯的羊過一碗熱茶下肚,悠悠說道,“我王十分高興熊本首領的到來。”
“咳咳!”韓鸮被茶水嗆了一下,趕緊手拍胸口。
而扶蘇此時想抽死羊過的心都有了。你不會用典就別硬用啊,這翻的什么鬼玩意。
“喲西!我的,榮幸!”熊本和鹿兒島的接觸多了,已經(jīng)懂得一些漢語,雖然前半句聽不明白,后半句是聽懂了。
“烏蘇首領滴,挖這么多地,干什么滴?”熊本一臉好奇地問道。
大河北岸的涼亭已經(jīng)被開荒之后的土地包圍,只有一條田埂小路延伸至遠方的林木線。
“種糧食?!狈鎏K毫不隱瞞,心里有些自豪地回答。
看著周圍這些被翻開的黑土地,總是會讓人心情愉快。
“糧食?草籽?”
“是?!?p> “烏蘇首領,草籽滴,不好。”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熊本連連搖頭,最后豎起一根大拇指,“肉滴,大大滴,好!”
扶蘇笑而不語,他不知道熊本說的意思是“草籽”味道沒有肉好,還是采集“草籽”沒有狩獵野獸好。
不過也對,野人的世界觀限制了他們思考的深度,在野人眼中,草籽野外就有生長,需要就去采集,是不需要自己種的。
即便是佐賀那種已經(jīng)有農(nóng)耕雛形的野人部落,過的也僅是刀耕火種的生活,糧食產(chǎn)量不高,完全靠老天爺賞飯吃,自然災害和野生動物,如野鹿野羊、野鳥昆蟲……都會成為你的競爭對手,一個不好就可能顆粒無收。
所以即便是佐賀、長崎、福岡、大名這些大型野人部落,也僅是把種植糧食當做獲取食物的一個補充方式,主要的食物來源,仍舊依靠采集和狩獵。
但是扶蘇知道,未來的幾千年內(nèi),農(nóng)耕文明才是這個時代的主宰,由狩獵演化出來的游牧文明即便曾對農(nóng)耕文明造成傷害,最終也會被強大的農(nóng)耕文明所壓制、蠶食、同化。
依靠采集和狩獵獲取的食物來源極不穩(wěn)定,而且產(chǎn)出不高。這個時代一個勢力要發(fā)展壯大,唯一的途徑就是種田,種田,再種田!
只有糧食問題解決了,打牢了經(jīng)濟基礎,你才有能力去思考上層建筑的一切東西。
對于這些理念,扶蘇自然是不屑于與熊本說的,也不屑于反駁,所以只是微笑點頭,敷衍地表示贊同。
但是熊本以為自己的話獲得了認可,更加興奮地說道:“烏蘇首領,鹿兒島滴加入我們好不好?”
“熊本部現(xiàn)在滴?!毙鼙纠鹗直鄣墨F皮展示自己的肌肉,“很強!”
有那么一瞬間,扶蘇的目光變得冰冷。坐在一邊的韓鸮,則將手偷偷按在腰間青銅劍,只要公子一個眼神,他就立刻剁了熊本這狗頭!
“呵~”扶蘇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一杯熱茶下肚,臉上又恢復了和煦的笑,“熊本部現(xiàn)在有多么強大呢?”
“熊本部族人四千,其中熊武士兩千五!”熊本說到自己的部落,就拍著胸口一臉的驕傲之色。
兩千五百名熊武士?
扶蘇皺了一下眉頭,這和韓鸮的情報不一樣,他趁著喝茶的間隙瞄了韓鸮一眼,看到韓鸮正一臉不以為然地聽著熊本吹牛。
扶蘇也就了然,數(shù)據(jù)的差異是因為兩人的統(tǒng)計口徑不一樣,韓鸮統(tǒng)計的是熊本部真正能參與戰(zhàn)斗的野人,熊本則將所有成年野人,包括女野人也算入戰(zhàn)力。
而且這種統(tǒng)計方式也有很大水份,一般來說熊武士是指野人中的精銳,就如同佐賀部的狼武士,并非什么野人都能稱之為熊武士。
“熊本部的強大,加上鹿兒島的富裕?!毙鼙就履瓩M飛,越說越激動,“烏蘇首領,我們將會變得無比強大?!?p> “甚至超過飛鳥部,變成第五大部落!”
說到后面,熊本手舞足蹈,滿面紅光,仿佛“五大”位置近在眼前。
在熊本眼中,周圍的土地上,佐賀、長崎、福岡、大名四個部落勢力最強,屬于第一梯隊。飛鳥部屬于第二梯隊,像熊本部這些,之前還是不入流的三流部落,依靠吸納流浪野人,這才“坐三望二”。
算起來,熊本還應該感謝山谷集市那場亂戰(zhàn),打散了眾多中小野人部落,不然哪來的那么多流浪野人?
真是走了狗屎運,典型的別人吃肉他喝湯,但是……
“熊本首領,為什么你會覺得鹿兒島是你們中最弱的呢?”扶蘇笑瞇瞇地問道。
“是什么讓你產(chǎn)生這種錯覺?”
“納尼?”熊本愣了一下,然后手指著鹿兒島,“鹿兒島領地滴,最小。武士滴,最少。”
熊本邊說還邊搖頭:“太弱,好弱?!?p> 扶蘇笑而不語。
的確,野人部落的新生兒夭折率奇高,像鹿兒島這樣十四歲以下未成年人占總人口一半的部落非常少見。
在熊本眼中,這樣的部落自然是非常弱小。
在野人世界,弱小是一種原罪。這從熊本每次看向鹿兒島時自然流露的那種貪婪的目光就能看出來。
熊本并非不想吞并鹿兒島,只是他還下不定決心。
首先并非只有吞并鹿兒島才能讓熊本部壯大,現(xiàn)在的流浪野人依舊多得抓不完。
其次能不能通過武力拿下鹿兒島,熊本其實有些底氣不足。
最后鹿兒島和熊本部的關系還算友好,熊本部在充當鹿兒島和其他野人部落的“中間商”過程中,獲得了巨大的收益,屬于轉轉手就能賺一筆那種。熊本還舍不得打破這種關系。
而后一條是主要因素,如果鹿兒島不是只和熊本部進行交易,熊本部不能獨占這一資源,熊本還是會冒險一試的。
在不得罪人的前提下,扶蘇自然是婉拒了熊本的邀請。熊本再三請求,讓扶蘇好好再想一次,扶蘇則回答下次一定。
吃飽喝足的熊本在隨從熊武士的陪同下腆著大肚子走了,韓鸮冷冷地看著熊本遠去的背影,如果剛才不是扶蘇屢次對他使眼色,他老早就想把劍而起。
“公子,剛才要不是你阻止我,我就把這豬頭給剁了!再去把熊本部給推平了!”韓鸮依舊有些憤憤不平。
“你和他們慪什么氣?”扶蘇有些無奈地看著韓鸮,“我要是想要他的命,我有一百種方法殺死他還能讓別人看不出來!”
“但是這又有什么用呢?”
“你看看老羊,人家可比你沉穩(wěn)多了?!?p> 扶蘇看著老羊,羊過正在那里擺弄他的小茶具,剛才眾人喝的茶就是他泡的。
不得不說人最拍鉆研,對于野人來說同樣如此。由于具有語言和見識上的優(yōu)勢,所以現(xiàn)在與別的野人群體接觸的時候,羊過基本上就充當了“外交大使”的角色,外交就少不了喝茶聊天扯蛋。
由于年齡相仿,羊過平時沒事就喜歡和徐福喝養(yǎng)生茶,耳濡目染之下,泡茶技藝日漸見長。鹿兒島就屬徐福泡茶造詣最高,現(xiàn)在羊過已經(jīng)超過扶蘇,成為第二強。
“熊本部殺不得,殺不得?!毖蜻^喝了一口茶,搖頭晃腦,悠悠說道。
“那老羊你說說,為什么熊本部殺不得?”韓鸮看著羊過那從教書先生學來的酸腐氣就來氣,揪著他的衣領威脅道,“要是說不出來個所以然來,我就揍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聽說要揍他,羊就急了,急忙說道,“韓將軍眼中的野人,在我眼中都是我王的臣民,殺他作甚?”
“你……”韓鸮一時間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看到?jīng)]有?”難得看到羊過用對了一次典,扶蘇立刻豎起了大拇指,“這就是格局!”
看到韓鸮仍不放手,羊過就有些急了:“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你敢說我是小人?我揍你!”
砰砰……啪啪……噗噗……咚咚……哎喲……
“那叫君子動口不動手……”扶蘇邊悠閑地喝茶邊無奈地搖搖頭,才剛夸過他來著。
反正他們也不是第一次打鬧了,韓鸮也不會真的下重手,否者十個羊過”也不是他的對手,當然一點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
羊過不也是在養(yǎng)生么?給他一個教訓也好,就權當做身體鍛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