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觀的臉色漸漸恢復(fù)了正常。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像是腳下生了根一樣。裴忱其實(shí)不大想在這里耗著,然而眼下卻顯得十分有耐心,就這么僵持了一陣子,羅觀忽然道:“她死了,是嗎?”
裴忱想說可能比死還要慘些,但是話終究沒能說出口,這似乎太殘忍了一些。羅觀提起卓琳瑯的時候眼底依舊有光,但那點(diǎn)光正在漸漸熄滅。
見裴忱不曾答話,羅觀苦笑了一聲,道:“走吧?!?p> 裴忱本是不該把旁人帶到通天梯前頭去的。那太危險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封印能維持到幾時,若是封印破了,羅觀可能就是下一個念叨起魔渡眾生的人來。
但是看著羅觀如今這表現(xiàn),裴忱又覺得自己非得這么做不可。
他們來到通天梯前頭,在此之前裴忱從未認(rèn)真打量過這東西,現(xiàn)在卻不得不仔細(xì)看一看了。羅觀瞪視著眼前的祭壇,他本以為自己會見到一座墳?zāi)够蚴瞧渌氖裁礀|西,沒想到展現(xiàn)在眼前的是這樣一幅景象。
裴忱四下里尋找了一下,終于在最靠近祭壇中心的位置找到了他想找的東西。他本來也不記得卓琳瑯是長成什么樣子了,但是這張臉在周圍那些或驚恐或猙獰的造型里顯得格格不入,她太平靜了,平靜得像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落進(jìn)了一個可怕的封印里。
“這是什么?”
羅觀的聲音有些顫抖,裴忱想,這不能怪他。
“這叫通天梯,用人魂魄鑄成,借著魂魄的力量放大某些東西——不要碰?!?p> 裴忱一挑眉,看見羅觀已經(jīng)伸出了手。只是那么一瞬間,那只蒼白的手暴露在天光之下,像是什么易燃的東西遇見了火焰,一股青煙騰了起來,羅觀卻恍若未覺,只是把手貼在了那個祭壇之上。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做過什么好事了,至少在旁人看來。”裴忱不得不屈指在羅觀的腦袋上構(gòu)建了一個結(jié)界阻擋陽光,免得他下一秒把傘扔了自焚。身上起火應(yīng)該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羅觀的神情也很平靜,他和通天梯上銘刻的那張臉?biāo)哪肯鄬?,裴忱很想問一問他們是不是都沒有痛覺。
“怎么毀了這東西?”羅觀輕聲問道。
“別想著你能毀了它?!迸岢佬哪钜粍?,通天梯外的封印震顫了一下,把羅觀的手震開了,以免羅觀忽然發(fā)難,到時候通天梯是一定毀不掉的,裴忱沒準(zhǔn)要花大力氣去解決羅觀留下的殘局?!拔乙呀?jīng)試過一回了,所以才有了這么一個封印?!?p> 羅觀轉(zhuǎn)過頭來看著裴忱。
現(xiàn)在那平靜的眼神下藏著的東西已經(jīng)叫裴忱看得很分明了。那是一把涌動的暗火,裴忱想要是現(xiàn)在付長安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話,他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去,哪怕兩人的力量是那樣懸殊。
“你會毀掉它,放出里面的魂魄,是嗎?”他的聲音依舊很低,簡直如同耳語。
“我最討厭禁錮人魂魄的東西?!迸岢姥劾镆灿幸凰查g閃過冷冽的光,羅觀的話叫他又想起了一些令人不大愉快的東西,譬如說那座已經(jīng)被毀滅的囚魂陣,又譬如那個暫時還不能被毀掉但是一定有朝一日會迎來毀滅的湖泊?!八?,當(dāng)然,我會盡我所能?!?p> 羅觀無聲地笑了,他現(xiàn)在笑起來看著有點(diǎn)滲人,因?yàn)楹茱@然他現(xiàn)在不大開心。
“我不會回鏡花樓了。”他看著裴忱,語氣十分認(rèn)真。
裴忱看起來倒沒有顯得多么意外。
“你可想好了?我的名聲不大好,這你也是知道的。”
他的語氣像是在開玩笑,那句話卻沒有半分玩笑的意味,每個要來他麾下的人都得明白,他要對抗的不僅僅是那個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虛無縹緲的魔主,更是懸在所有人頭頂?shù)奶斓溃纯固斓朗且患豢上胂蟮氖虑?,因?yàn)橐磺卸妓坪醣惶烀⒍ǎ岢谰褪窍胍獨(dú)缣斓乐胁辉撚械囊唤z意志,并為此不惜成魔。
外人看來他已經(jīng)成魔了,不過裴忱自己覺得他的神智還是十分清晰的,至少沒想現(xiàn)下就拔劍沖天劈砍就已經(jīng)夠了。
羅觀冷笑了一聲。
“我原本也沒有什么好名聲,這你也是知道的?!?p> 裴忱想,這倒也是,他能靠著自己一己之力做成人關(guān)的匪首把先前那些都不知趕到什么地方去了,當(dāng)然也不是良善之輩,似乎比起鏡花樓來的確是更適合待在千山之中的。
“那么從今往后,你就是幽冥的人了。”
羅觀挑眉。
“我該怎么叫你?魔君?大人?”
“稱呼倒是無所謂?!迸岢佬α似饋怼!爸灰阍谂匀嗣媲坝浀脛e叫我的名字就是了。”
一個擁有絕對力量的人通常不會在意自己有沒有威嚴(yán),因?yàn)樗牧α烤褪墙^對的威嚴(yán)。
先前倚清秋讓暗探傳回幽冥的消息已經(jīng)到了,崇安城外正聚集起越來越多的修者,只是這些人都很懂得如何隱藏自己,免得正事還沒有干便先叫名門正派給圍困了去。
顧忘川的動作很快,子夜時分這座城里的確變得空無一人,幾十萬的人口在一天之內(nèi)離開了這座城,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而攻打過一座城池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城墻都拆了,這也是從古至今都沒有發(fā)生過的,這只能說明顧忘川非常自信,自信這座城不會再落入旁人之手。
現(xiàn)在這座城里多了些旁的人。
外人想起如今的幽冥來,似乎覺得他們應(yīng)該是穿著很整齊的一身黑衣,然后隨時打算沖在裴忱前面獻(xiàn)出生命去——這世上如今是有這么一伙人,只很遺憾的是在付長安手底下。裴忱聽見這些傳言的時候,就知道付長安一定是打著他的名號做了許多他尚不知道的事情。
他手下這群人,只能用熱鬧來形容。
因?yàn)楹苌儆腥酥浪胱鍪裁矗蠹蚁±锖康鼐捅皇站庍M(jìn)來了,一面是有些懼怕這位新任的魔君,一面是覺得幽冥的生活似乎更輕松愉快了一些,通常是不用去殺人放火的。
而知道的那幾個,又覺得既然已經(jīng)抱有這樣的愿景了,那不如活得痛快些。
譬如說現(xiàn)在的費(fèi)展站在裴忱面前的時候就依舊拎著一只酒壺,身上還有些可疑的酒氣,像是來之前剛不小心掉進(jìn)了一只酒壇子里。
他看著羅觀,打了個酒嗝,眼里忽然凝聚起鋒銳的冷光來。
裴忱就知道會是這樣,費(fèi)展如今是不會喝醉的,他已經(jīng)醉了太多年,眼見著想要做到的一切就要達(dá)成了,又怎么能不清醒地看著呢?
“看來你和我出身于一個地方?!辟M(fèi)展冷冷道?!拔?guī)熋檬窒拢孟癯隽颂嗟呐淹??!?p> 羅觀很輕易地就認(rèn)出了費(fèi)展,他那把劍實(shí)在是太顯眼了些。
“從前該叫絕刀前輩,現(xiàn)下該稱呼一聲大人。”羅觀欠身。“我本就是半路出家,想來樓主也一定知道其中原因。”
裴忱打斷了兩個人的談話,他很擔(dān)心這么討論下去兩個人會撕扯起來,雖然要給他兩分面子不至于鬧出人命,可是鼻青臉腫的也不大好看,他們在外畢竟還是天下第一的魔宗,總得想法子把自己的面子撐起來才行,不能今后人們提起來都只剩下捧腹大笑。
“本座手下能敘舊的人實(shí)在是很多,你們回山之后有大把的時間,現(xiàn)下情況緊急,都來幫本座布陣?!?p> 裴忱四下里望了望,人來得很齊,他甚至懷疑現(xiàn)在幽冥已經(jīng)空了,但是他也堅(jiān)信沒人敢于鉆這個空子,畢竟他們這個宗門說底蘊(yùn)是談不上的,倒是附近埋著一個隨時可能帶來毀滅的巨大隱患,要是有人這個時候打上門來,他就名正言順地帶著手下人去搶人家地盤。
他和征天商討之后,發(fā)現(xiàn)這個通天梯畢竟是付長安建造出來的,要?dú)邕€是有辦法,只是耗時太長且動靜太大,還是在一座空城里施展得更方便些。
“本座需要你們分散把守十六個陣眼?!迸岢谰驮谡驹谕ㄌ焯莸淖铐敹?,此時夜幕低垂,他指尖噴薄出的真力在天幕上畫出一幅圖來,叫下頭的人都能很分明的見到。“也需要三天時間,這個陣法的力量能拆解這座通天梯而不傷害里面的魂魄,但我想,一定會有人不愿意見到本座成功?!?p> 沒有人臉上有懼怕的神色。
十六個人倒是不難選,只是煉神境選來選去也只有十五個人,就是他手底下這些個護(hù)法使者將軍。少司命和朱雀沒有來,一個是不聽他調(diào)遣,一個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鳳棲梧倒是在,東海王還惴惴不安地站在她身后上下打量著這座通天梯。
羅觀看起來想要加入其中,然而他的缺點(diǎn)太過致命,若是有人來只需要讓他看見陽光便可結(jié)束這一場戰(zhàn)斗,他自己也知道這一點(diǎn),故而神色并不怎么好看。
裴忱正想著要不要去請少司命來此,只是那說不定是要費(fèi)一番口舌的。
然而他忽然聽見有人道:“讓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