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天微微一滯,也不知這小子成日腦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東西,忍了又忍才抬手在他腦袋上重重一拍——然而也只是氣勢洶洶的,落下來的時候裴忱感覺不到疼,征天的手像是一個影子,很輕易地便穿了過去。
這場景要叫外人看來大抵會有些驚悚,不過眼下只有裴忱自己能看見,倒覺得有些好笑。
“你身上自然也有飲冰族的氣息?!?p> 聽征天這樣說,裴忱神色古怪地摸一摸自己的胸口,那一線傷口自然早就愈合了,經(jīng)征天這一句話,他卻又覺得那里有涼意沁出來。
不知這算不算因禍得福,但也許那從一開始就不能稱之為禍。
此時鏡君正盤膝而坐,她神色隱約有些痛苦,細看之下指尖還有輕微的顫抖。
鏡君在承受的是烈火焚身之痛,這讓她恍恍惚惚想起來自己剛上圣山的那一天。圣山其實與北凝淵隔得很遠,地貌風物都有所不同,唯有一樣是別無二致的。
那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雪,是連綿無際的白色。她第一眼看見圣山,就知道自己也許再回不去故鄉(xiāng),可此地便是第二個故鄉(xiāng)。
她入大光明宮,不是走常人的路子,故而不必打最底層的弟子做起,然而有一樣是不可回避的,那便是經(jīng)圣火之門,象征入了大光明宮,便燒灼去凡塵俗事,自此再無干系。
圣火焚身,自然是有些痛,只那時她滿心滿眼都是憧憬,自然也覺不出痛來。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鏡君身周緩緩騰起暗紅色的霧氣來,那霧氣將她面容掩去大半,像是血霧一般,乍看上去此時鏡君便如一個血人,十分可怖。裴忱望之便有些躊躇,不知該做些什么。
征天道:“你且靠她近些,坐下運氣。”
裴忱見那血霧,心下雖有些猶豫,卻知征天所說必然不會有錯。
他在血霧之中也依樣盤膝坐下,此刻這峽谷里頭再沒了別的聲音,只有裴忱與鏡君二人雕塑一般坐著。
裴忱入定,眼前卻忽然換了天地。
他對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算是習以為常,畢竟時不時便被不知哪一個存在拉入幻境之中,只眼前卻不大像是幻境,他抬眼望去不由得一怔。
眼前之人既叫他覺著陌生,又帶有幾分熟悉之感。
說陌生,是因為裴忱幾乎從未見過這張臉,說熟悉,是因為此人近來與他朝夕相對,只不過不是這幅模樣。
他只在鏡君發(fā)動秘術的時候見過這張臉,準確的說這才是真正的鏡君。
裴忱只往前看了一眼,便迅速地低下頭去。說來也有些奇怪,她們分明都是從天女焰的魂魄中分離出來的,彼此長相卻都不大相似,若說他從誰身上感受到了一絲熟悉的話,那也只有先前在鏡花樓中看見的那一個細細看來有幾分相似之處,只他自然不可能盯著荊素商的弟子看來看去,其實也不能全然肯定。
但氣度總是有些相似的。
裴忱心下有一絲奇怪的感覺,他見鏡君虔誠跪拜的模樣,總覺得有幾分奇怪,雖然之前便知道鏡君虔誠,但在這么個角度上倒很像是在拜自己,也不知鏡君能不能看見他,若是看見了事情便總有些不妙,故而趕緊往一邊閃開。
征天則就站在鏡君上首,大刺刺與那明尊塑像對視。
不知是不是錯覺,裴忱總覺得征天的目光有幾分哀傷。他心下凜然,知道征天對這些上古神魔本身倒沒有多少感情,此刻也不知他是被哪一方的情緒所支配了——而更叫裴忱覺著不妙的是,自己此刻竟不知道自己該期待是哪一方更能支配征天。
裴忱只好轉而去看鏡君的背影,看她赤足從火焰上踩過,又向白玉階上一步一叩首而去。他的行動并不算十分自由,只能局限在鏡君身周,等終于從明尊像前過去,至于征天也不得不挪步的時候,裴忱終于聽見了征天低低的嘆息聲。
“你還是不能忘懷。”
卻不知不能忘懷的究竟是哪一個,裴忱看著那冷冰冰一尊塑像,若有所思。
塑像自然不能全信,中原凡雕刻繪畫,最重乃是寫意,大光明宮雖處西域,這塑像倒也有幾分中原神韻,那雕塑辨不清面目,是個威嚴堂皇的男子形象,因帶著兜帽的緣故,其實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模樣,只看見這塑像身被金甲手持雙刀,左手彎刀如一輪殘月,右手直刃上雕鏤星辰,正合日月星三光。
“跟在她身邊,整日都能聽見明尊二字,卻終于知道這究竟是個什么人物。”裴忱低笑道。
征天卻不笑,轉眼來望裴忱,目光灼灼。
裴忱叫征天唬了一跳,他拿不準現(xiàn)下正和他說話的究竟是什么人,說話間也不由得小心翼翼幾分。
“怎么?”
“你當真知道他是怎樣的?”征天的聲音微微有些冷,這叫裴忱想起自己在鏡冢里見過的那一個附在付長安身上的影子。
他便知道這一回究竟是誰在透過征天與他說話。
雖然知道眼下有征天壓制,這魔主的一點碎片并不能在此地將他怎么樣,然而裴忱還是很小心地退開了兩步。
“能將一個名號流傳至今,必然不可小覷?!?p> 征天嗤笑了一聲,他眼里依舊有冷意。
“不可小覷?不過是一個等失去了才知為時已晚的蠢貨——無論做什么都已經(jīng)晚了。”
說完這句話,征天的眼神忽然變了。他扶著自己的額頭揉了兩把,語氣有些不善。
“明然這家伙,一尊雕像都這樣不消停,不愧是當年叫魔主焦頭爛額的家伙?!?p> 裴忱不由得又愣住,他仍只能隨著鏡君移動,只心思卻早已不在這上頭了。
“你說大光明宮供奉的,乃是一尊神明?”
“是,故而你們所謂千山之中,大光明宮又有些特殊,尤其與靈月閣之間關系微妙,就是因為明然同傀月同掌天光之力?!闭魈觳灰詾橐鈱⑦@秘辛說來,常人只覺凡是上古之事定然都神秘無比,于他看來若非有些事情牽涉到如今的天道恐裴忱聽了反為天劫所害,卻是事無不可對人言的。
“既供奉的是神明,為何還會被斥為邪道?”
“因為明然當年叛出了神族。”征天悠然道?!疤炫嫔硭溃е鲗⒈澈蠊适赂嬷嗣魅?,明然便提刀去尋寒英的麻煩,不過當初的寒英還是強過明然幾分,故而明然沒能殺了寒英,便自行削了神格轉入魔族,可惜又看不上多少魔族,最后只好自成一家,倒也躲過了魔族覆滅,能如今還在人世背后對著肯信他的人指指點點。”
裴忱心道如果叫鏡君聽見征天對她敬若神明的‘明尊’說出這樣一番大不敬的話來,只怕拼了命也要與征天斗上一斗。
他回過頭去,此時便只能看見那尊塑像的背面,只裴忱目力極好,能看見不少的細節(jié)。
塑像背面是雕鏤出的熊熊烈火,不知是匠人刻意為之還是巧合,從此處看來,那火焰不像是臣服于明然腳下,倒像是正擁抱明然,反倒叫裴忱看出一點溫柔的意味。
裴忱心下若有所悟,大光明宮的根本依舊是光明二字,而從鏡君言行與功法中不難看出,他們這所謂的光明不僅包含了天光,更有火光。
火焰在神族之中曾經(jīng)由誰掌控,也不言而喻。那女子封號雖是戰(zhàn)神,在戰(zhàn)神之前卻是天地間第一道火焰。裴忱霍然轉過頭去,正撞上了征天的眼神。
征天微不可見的一點頭,算是肯定。
“是,他們兩個的確算一對神仙眷侶,如果不是寒英猜忌太重,只怕到如今也還是。”
鏡君依舊沒有覺察到裴忱的窺探。
她正步履輕快地向前走去,大光明宮殿堂之中自然也是一片光明,然而因為天光太炫目,反而有許多東西叫人看不清楚,第一次進入大殿的人都會在這樣盛大的光芒之下產(chǎn)生敬畏之心乃至有些恐懼。
可她是絲毫都不害怕的。
因為她知道那張御座上有誰在等她,若不是四下依舊有許多雙眼睛,鏡君是一定會投進他懷里去的。
隨著鏡君離那張御座越來越近,裴忱也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他知道那該是大光明宮宮主的位置,只鏡君現(xiàn)下看上去不像是要坐上去,而那座位上也有一個人,是個白衣的男子,起初還看不清面容,但這里似乎是鏡君的記憶,鏡君將這人記得很清楚,這人的面容對裴忱而言便也沒了懸念。
那是一張同阿爾曼十分相似的臉,裴忱一眼望過去,以為那便是阿爾曼。
但他隨即醒過神來。
這男子不可能是阿爾曼,阿爾曼是個近乎迂腐的人,他不會坐上屬于大光明宮宮主的位置,且阿爾曼的年齡顯然要比鏡君小上許多,鏡君受傷該是在二十年之前,此刻她還沒有受傷,阿爾曼即便已然出生,也該還是個孩童才對。
他聽見了鏡君喜悅的聲音,說你果真在此地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