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話說得毒，意指秦雙幾月來也是毫無進(jìn)益。
秦雙聽得出其中所指，竟也不如何氣憤，只一拱手道：“有沒有進(jìn)益，不如請師弟指教一番?！?p> “我看秦師兄是已然開了九竅，沒準(zhǔn)下一刻便生出道心來，可以進(jìn)境了?！迸岢篮Φ馈！皫煹芪胰缃癫贿^是個六竅，修行時日也短，只怕不是對手?！?p> 煉谷之境里頭，每一竅都是一道坎兒，不知有多少人開幾竅便后繼乏力不能進(jìn)境，那折在九竅圓滿凝練道心上的人亦是不知凡幾，故而像方小七那樣還未九竅圓滿便尋到了道心，若真能從此無違道心，倒也不失為一件對修行有極大裨益的妙事。
裴忱如今點出二人境界之差來，周圍人看秦雙的表情卻也未有什么變化，想來是秦雙素來如此。裴忱聽得耳畔一片靜默，只環(huán)顧四周便很心知肚明，他不由得微微蹙眉，心想秦雙此人卻是有些顧前不顧后的意思，而今這樣顯不出什么趣味來是其次，來日問道時發(fā)覺有些愧悔在不能凝聚道心成了廢人，才算有意思。
“修者么，哪里有一帆風(fēng)順的時候呢？”秦雙面上還是笑瞇瞇的?！皫煹芤膊荒芸傊竿匆姷亩际切┎蝗缱约旱?，不如便試試自己與旁人有什么差距。”
他差距二字咬得重，卻聽見裴忱低低地冷笑了一聲。
裴忱早就不去話當(dāng)年了，他知道談起一顆十五歲凝練的道心來于當(dāng)下沒有任何用處，可是看見這樣的嘴臉，又止不住覺著有些諷刺。
秦雙看見裴忱抬起眼來，那雙眼里看上去是空蕩蕩的一片，然而秦雙卻不由后退了一步，直到聽見四下里有倒吸涼氣的聲音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做了什么，當(dāng)下臉色騰地便紅了。
他知道自己為何會退，那一瞬間他只覺得自己在裴忱眼里看到了一片烈火后的廢墟，廢墟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然而又像是隨時會竄出些什么來。
“又是幻術(shù)？你除了這樣的雕蟲小技，還會些什么？”秦雙咬牙冷笑。
裴忱卻顯著有些疑惑了。
“征天，我先前修習(xí)的那東西，還會讓旁人在我身上看見幻像么？”
“那是你修習(xí)不夠，情緒波動之下讓人看見了前塵舊事?！闭魈爨托Φ?。“不過由你悲怒之下叫旁人看去的景象，大抵也可以算一件利器了。”
“那修成之后，豈不是也有一雙能看見前塵的眼睛?！迸岢酪凰查g便想起了知卿來，不由苦笑道。
“若真成了，你能看見的不是前塵，而是后事。”征天答得篤定?！叭欢阈薏怀?，世上沒有人能修成?！?p> 裴忱還未等問一句為什么，秦雙的劍便已經(jīng)到了。
“我便不信，你能靠著幻術(shù)一勝再勝！”
秦雙也是大門大派嫡傳的弟子，行事縱然有些不堪之處，也還是有一身本事的，他這一劍如有風(fēng)雷之音，勢不可擋而來，甚或于比聲音還快，那雷鳴之聲響的時候，劍光已經(jīng)到了裴忱立著的地方。
然而裴忱早已躲開了。
秦雙看得清楚，裴忱聽他詰問，本是愣在了當(dāng)?shù)?，至于眼神都有些迷茫，便如神游物外一般，可他的劍還未曾到，裴忱便已經(jīng)換了位置。
裴忱現(xiàn)今的身法同幾個月前也有所不同，他原本還顯得有些笨拙，更談不上步法，然而方才他閃身躲避那幾步卻輕靈地如同一片風(fēng)中落葉。
秦雙想起紫霄長老是以什么而著稱的，暗暗咬牙。紫霄一直未曾收徒，不想是便宜了這么一個小子，然而他那些東西終究是旁門左道，修者大能皆可溝通天地，天地重壓之下，游魚飛鳥如何？落葉飛羽又如何？一樣無處可躲。
裴忱這才回過神來，他也暗暗覺著吃驚，剛才那一瞬間，他只是預(yù)感到了那一劍會從何處而來，因為秦雙的氣息太過明顯，縱然不是殺意，也帶著很凌厲的氣勢，是抱著給他捅出個透明窟窿的心思來的。
切磋里這倒也不算什么狠手，試劍臺有專人守護(hù)，若是眼見著要出人命，自然會有人出來攔阻，不過被迫回去休養(yǎng)的倒是也不在少數(shù)。
裴忱被這一劍激起了火氣，更間或有一點好勝之心，他也想知道自己而今經(jīng)了臨江別這一番操練之后對上秦雙又當(dāng)如何，幾月前他自知如不是借著劍上煞氣懾人心神，終究還是要落敗，雖說劍是他的，然而幾月前這把劍其實還不能很好的為他所用，每回握劍的時候，上面的煞氣還是要讓他覺著心悸，終究算是外物。
而今卻大不一樣。
裴忱拔劍出鞘。
羅生劍有征天在的時候，催動起來會散出暗紅的光芒，而今這光芒卻是湛湛的白色，只有一點血色在其中糾葛，是征天此前數(shù)千載里給這劍留下的一點記號。
劍光如雪，映裴忱的臉色也如雪。
試劍臺上的人早已被這一場戰(zhàn)斗所吸引過來，秦雙是碧霄長老的親傳弟子，而裴忱的身份則更特殊，他的師姐現(xiàn)下是個名不大正的玄霄長老，他卻是由紫霄長老帶著修行，一入門便鬧了一回祠堂，保他的人更不得了，乃是宗主。
這就是為何裴忱與秦雙的對峙沒有任何一個人要來勸解，他們兩個人的爭斗，其實已經(jīng)是宗門上層的爭斗，況且裴忱在旁人眼里怕也與秦雙是一丘之貉，兩個人都有特權(quán)在身，皆是叫人艷羨的對象。
四面八方的目光投注過來，裴忱恍若無所覺。
他做了一件叫滿座嘩然的事情。
裴忱閉上了眼睛。
閉上眼睛的時候，他就像是又回到了那片竹林里，周圍是臨江別不知會從何處而來的攻擊，是他被風(fēng)與落竹攪碎了的，又藏匿起來的氣息。
可秦雙的氣息是那樣的鮮明，他藏不住，因為他太想贏，也從未想到有人會對氣息這樣的敏感，修者對敵，氣息向來只做交鋒，臨江別的路子是偏鋒，并沒多少人能真正意識到其可怖之處。
裴忱揮劍。
他的劍擋住了秦雙的劍，金鐵交擊的聲音是那樣清脆，叫兩個人的眉頭都跳了跳。
裴忱察覺到劍上有大力源源不斷地涌入，他能想到秦雙咬牙切齒的模樣，然秦雙比不上臨江別，他如今也不僅僅會硬拼。裴忱撤劍，秦雙一劍斬下，然而沒有斬中，只依舊是一聲金鐵鳴聲，那是裴忱以真氣凝結(jié)的護(hù)盾，只夠阻秦雙一瞬，卻也夠裴忱后退。
秦雙復(fù)又逼近，然而他近不了裴忱的身，裴忱躲得機敏，分明閉著眼睛，卻總能險之又險地從劍下閃過。他的動作像是在跳舞，這舞是踩在刀鋒上頭的，因為有森涼劍影，便顯得驚險萬分，周圍有人吸氣的聲音，可裴忱像是全然沒聽見。
他額上有一縷碎發(fā)被風(fēng)吹起，叫秦雙一劍切下，飄飄蕩蕩落在地上。
頭發(fā)落地是沒有聲音的，不過裴忱還是察覺到了，他察覺到了前額那一絲重量的變化。
裴忱覺得有點可惜，于是他不想再躲了，他是能躲，他的頭發(fā)卻不夠多，比起頭發(fā)來，顯然還是旁的地方受傷更能叫人接受些。
秦雙又是一劍落下，這次，終于沒有落在空處。
他的劍斬在裴忱手上。
只入肉一寸。
六竅不足以與九竅相抗衡，可是秦雙的眉頭卻皺了皺，他一劍的威力比他想的要弱。
裴忱知道那是臨江別所授那卷殘法的緣故，也知道這是稍縱即逝的機會。
他一直在躲，于是沒人知道他也有那樣快的劍，可這又是早應(yīng)該被想到的，既然裴忱能擋住秦雙的劍，自然也就能刺出同樣快的一劍。
那是宛如破水而出的一劍。
裴忱的劍，練得其實并不久。
他當(dāng)年不用劍，蓍草可殺人，擲子亦可殺人，所以他沒有一雙用劍的手。
他只是現(xiàn)在必須去用劍。
除了劍之外他身無長物，他的手也便必須適應(yīng)去握劍。
秦雙想要收劍，然而裴忱握緊了劍刃，他的手并不是銅澆鐵鑄，劍鋒入肉更深，裴忱卻不棄劍。
他只冷笑喝問。
“師兄，你可敢棄劍？”
那一問讓秦雙驚忡。他的手一松，向著裴忱心口而去，然而人的臂膀沒有劍長。
羅生劍停在了秦雙的咽喉之前，裴忱還是閉著眼睛，那一瞬間他其實感覺到腦后有旁人的氣息在，應(yīng)該是有人怕他殺了秦雙。
他睜開眼睛，忽然覺得日光的確有些刺眼。
裴忱隱約知道了臨江別為什么會有那樣一雙眼睛，那條路走到臨江別的地步，是一種極致，然而也必要放棄一些東西。裴忱想，他不能全然走那樣一條路，他得走出自己的路來，可眼下看來，自己的確是學(xué)會了很多東西。
他轉(zhuǎn)向秦雙，笑意明朗如天光。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必與秦雙為敵，秦雙夠不上敵人這兩個字。也許再往后還會有更多的人不能稱為敵人，人變得愈強，敵人便會愈少，只有能造成威脅的才叫敵人，其余的不過是目下塵埃。
“師兄，承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