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雪瀾正伏在李明月懷里。他的手掌胡亂地護(hù)著她的后脖子，掌心被一塊異常堅硬的凸骨頂著，已經(jīng)扎出血來。
高劍的話讓師姐弟二人渾身一麻。
李明月滿眼仍是雪白的殘光。透過這些盲瞎似的光影，還是能看到漫天激烈扭動的怪形，那些肉蟲仿佛被沸水燙傷一般，越發(fā)瘋狂地飛甩著。
顧雪瀾則強(qiáng)行撐起身體。她把手從李明月的胸骨里抽出，完全化為靈光的手掌按在師弟胸口，液態(tài)靈氣源源不斷流進(jìn)他的傷口里。
她恢復(fù)了大部分靈氣控制，反過來將治愈之術(shù)輸送給李明月。
她的聲音還帶著驚恐大哭后的沙啞殘音，此刻卻已顯得十分堅定，“女媧石？”
“女媧石是太古補(bǔ)天的遺物，具有最強(qiáng)的穩(wěn)定之力?！备邉φZ速飛快，語氣斬釘截鐵，“要想停止壁壘的變異，就要把女媧石釘?shù)奖诿嫔?，靈氣催動，使其法力蔓延，頂回這些肉蟲的生命力?！?p> 李明月發(fā)出一聲顫抖的深呼吸。他終于喘過氣來，支離破碎的魂靈空間重新聚合氣力，外露的靈臺也強(qiáng)行喚回了感官。
他奮力一睜眼，眼前雪光散去大半，漆黑的瞳子再次聚起形狀。
他一眼看到顧雪瀾，她長發(fā)散亂，艷美臉龐滿是血痕。那些傷痕濕潤鮮紅，呈半愈合狀態(tài)，每個長柳葉似的傷痕邊緣都翹起卷裂的肌膚薄膜。
這些傷痕破壞了顧雪瀾的容顏，令人驚心痛惜。
但她身上反而放射出一種異常的凄美之感。
顧雪瀾顧不得這些。她一看李明月睜眼，立刻單手奮力捧起他的側(cè)臉，指尖緊緊捏著他的臉骨線條，“明月！”
李明月咬緊牙關(guān)，眉眼一動，做了個“我沒事”的示意。
顧雪瀾霍然轉(zhuǎn)頭，另一只手一把抓住高劍。她力氣很大，徒手抓人也像兵器切割一樣。
高劍被她這份蠻力一驚，眼神迅速在她的手和臉之間看了一回。
“女媧石不能離開我的身體太久，”顧雪瀾的語氣鋒利痛快，毫無掩飾，“高劍！此刻我信任你。告訴我，此法果然能行？”
高劍深深地盯了她一眼。
“當(dāng)然！”他朗聲道，“我們?nèi)舜丝躺劳?！我若有虛言假意，即刻被碎尸萬段！”
“好！”顧雪瀾的眼神如雌虎般灼灼發(fā)亮。她撐起一條腿，做出準(zhǔn)備高躍而起的姿勢。
她順勢壓低一側(cè)身體，使得放在李明月胸口的手更加溫存緊貼，“明月，師尊的親傳法印之力，你分一些給我。”
她一邊說著，一邊抬起頭，在漫天血紅色的蟲影中疾速掃視，尋找一擊必中的方位。
李明月托起她的手，聲音沙啞、寒氣逼人，“找一張人臉?！?p> “什么？”顧雪瀾全神貫注地在暴風(fēng)旋轉(zhuǎn)的空間中尋找行動路線。
“壁壘上，”李明月說道，“有一張人臉?！?p> 高劍像中了霹靂電火一般，赫然轉(zhuǎn)頭看了李明月一眼。
李明月此刻傷痕累累的模樣，正如激戰(zhàn)中沐血不退的戰(zhàn)神一般。那種凜冽的氣勢，竟如實體的鋒刃一樣，僅僅是以眼神接觸，也似直擊五臟六腑。
顧雪瀾變幻神識視覺的角度，俊麗的黑眼珠靈活地轉(zhuǎn)動。
她那幾乎像是動物般的粗野眼神驟然一亮，“還真的有！”
“是那玩意引動了壁壘的幻變?！崩蠲髟绿鹨恢皇郑煜蚋邉Α?p> 高劍一把將他拉起，使李明月上半身挺起來。
李明月單膝彎跪，撐著身子，一副隨時要一躍而起的身姿。
他將手掌頂在顧雪瀾后背上。她的長發(fā)全部撩到一側(cè)肩頭，后脖子完全露出來。
在頸骨的中間，有一塊黑得發(fā)亮的堅硬曜石，在混沌的怪影中，閃爍著圣界的晶光。
它微微震動起來。
顧雪瀾正凝神定氣，將絕密的法咒含在口中，以超出人言的音律飛快地輕動嘴唇，發(fā)動靈力。
在她的法咒之力漲到最高時，后脖子上那顆黑曜石驟然發(fā)出星子爆炸般的亮光。
同時，李明月早已手掌聚力，將周無忌傳給親傳弟子的法印投射于靈臺之中，疾速勾勒其圖形。
法印之力瞬間從靈臺直奔掌心，像一團(tuán)烈焰，沖入顧雪瀾的身體。
顧雪瀾周身猛漲起護(hù)體靈光，雪白烈焰騰空沖飛，勢如驕龍。
她發(fā)出一聲沙啞的低吼，就像咽喉整個重重地墜了一下似的。
李明月奮力將她后背一推，助她騰起輕功。
顧雪瀾半身化為霧影，直接沖向肉身壁壘的最高處。
那里已經(jīng)淹沒進(jìn)黑暗，是一片暗紅色的虛空。
李明月仰頭看去。他剛剛被顧雪瀾抓握過的心臟，就在胸骨里極為響亮地跳動著。
正在此時，漫天的肉蟲殘骸像枯萎的巨樹枝干一樣，暴雨似地落下來大半。
還有仍活著的肉蟲，血口猛張，發(fā)出恐怖尖嘯，共同攻擊著什么東西。
李明月身形一晃，跌坐下來。
他渾身冷汗，好似水洗一般，半張著嘴唇喘著虛氣。
高劍按住李明月的肩膀，為他輸送靈氣。
李明月面色慘白，發(fā)出即將斷氣似的急促呼吸。
“李兄弟！”高劍沉聲呼喚。
也許還有眾多秘密沒有揭開，也許他們的關(guān)系還含有陰謀與未知的變故，而這些東西，二人都深有體會。
但多次直面禍患、正如此刻生死共戰(zhàn)的經(jīng)歷，讓他們的男兒情義如烈火一般，充滿心腔。
李明月沒有接聲，只是艱難地吞了吞咽喉。
高劍盯著他，趁著為他輸送靈氣，將靈感也探入他的靈臺。
李明月修為極深，探他的靈臺、以期將他修為狀態(tài)、全身法門看個明白，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實在難以想象，竟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李明月幾乎沒有靈氣防備、靈臺也完全外露，探他的修行法門、魂靈空間，就像直接用肉眼看東西一樣清晰直接。
高劍將靈感收進(jìn)眼珠，在神識視界里鋪展開李明月的魂靈空間照影，不動聲色地查看著。
李明月咳出一口血來，仍是艱難地喘著氣。
他甚至沒有看高劍一眼。
高劍默然不語。在他們兩人中間，有一種微妙而恐怖的默契似乎更加成形。
心知肚明的陰謀、彼此隱瞞的秘密、并肩共戰(zhàn)的情義……
高劍忽然想道，“他是不是知道我在干什么？”
李明月伸手將散亂的長發(fā)胡亂捋向腦后，散落的幾縷薄薄發(fā)絲垂在額前和臉側(cè)，被凌亂的呼吸微微吹拂著。
高劍收回靈感，仍舊緊緊按著李明月的肩膀，為他輸送靈氣。
李明月忽覺心臟一緊，像是被虛空之手狠狠捏住一般。
他驚得深深倒吸一口氣，喉嚨里發(fā)出利器刮擦般的難聽聲音。
“嗯？！”高劍吃了一驚，身體微微前傾，隨時準(zhǔn)備有所動作。
李明月借由師尊的親傳法印，此刻與顧雪瀾的神識緊密相連。他感到了一記深入魂靈的震顫。
他側(cè)過頭，眼神集中于眼角，迸發(fā)出格外凜冽的寒光。
“雪師姐！”他仰頭向虛空中大聲呼喊。
李明月的心臟又是一緊，然后緩緩松弛下來。
異常純澈的靈氣反向注入他的胸膛。
“是女媧石的精魂回流！”李明月立刻感應(yīng)到了，“雪師姐把女媧石釘出去了！”
女媧石一旦離開她的脖子——她那因為激戰(zhàn)受傷、幾乎連根斷裂的脖子，是被女媧石修復(fù)傷口的——她的身體就會發(fā)出警報，斷頸的永恒傷痛就有復(fù)發(fā)的危險。
因此，這時女媧石就會流出一部分精魂之力，暫時代替其本體，充盈于顧雪瀾的體內(nèi)。但這只能維持極短的時間。
此刻，李明月與雪師姐神識相連，這縷純澈的女媧石精氣也被他吸收走一部分。這就說明，維持在顧雪瀾體內(nèi)的精魂之力，已經(jīng)更加稀薄。
李明月頓時緊張起來。
“雪師姐！”他心知此刻絕不能半途而廢，但是必須速戰(zhàn)速決。他發(fā)出語氣強(qiáng)烈的心音，這心音穿入腦海造成的震懾，絕不亞于迎頭被閃電擊中。
“釘?shù)饺四樕狭藛幔俊崩蠲髟吕^續(xù)發(fā)出震撼的心痕傳音，“快點！”
“好了！”一聲嬌喝從無盡虛空中傳來。
這聲音仿佛超越了心痕傳音的范圍，又不像由真人的嘴直接喊出。奇特的傳聲質(zhì)感令李明月大惑不解，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難以名狀的怪異感覺襲遍他的全身。
李明月一時顧不得。他猛然撐起身體，向高空方向高高抬起上身。
白梅花幻影組成的法陣，剛剛在他腳下成形，卻如風(fēng)吹霧影一般倏忽散去。
“我的輕功聚不起來。”李明月一咬牙關(guān)。他看也不看，一抬手就準(zhǔn)確地猛拍高劍的肩膀，手指迅速指向虛空中的某個方位。
“高劍，”他的話有種近乎蠱惑的震懾力，“接著雪師姐！”
高劍順著他的指向看去。眼神聚焦的瞬間，高劍猛然發(fā)動身法，半個身體化成龍尾似的幻光，瞬間沖到高空。
他凌空接住了飛落下來的顧雪瀾。
顧雪瀾失重下墜的力道，超出了高劍的想象。
他將顧雪瀾打橫抱在懷里，卻被她墜得身形一撲，差點倒頭從高空栽下。
“小心！”李明月大喊道。
高劍周身衣帛全都倒飛向上，長發(fā)也似倒流的漆黑海浪般飛揚。
李明月眼看著他們栽落下來，身法疾落的速度堪比雷霆。
他猛然將手掌拍擊在靈光護(hù)罩上，霧海似的光暈呈海浪形狀，陡然上揚，險險接住了那兩個人。
高劍一腳踏上靈光浪尖，順勢飛踏步伐，輕功疾行，撲進(jìn)靈光護(hù)罩內(nèi)。
李明月來不及說話，瞇起眉眼猛地縮了一下脖子。
高劍在撞上護(hù)罩邊緣的瞬間，背過身體，把顧雪瀾護(hù)在懷中。
一個靈光護(hù)罩的邊緣往往是最堅硬的，高劍結(jié)結(jié)實實撞上去，脊骨發(fā)出的挫裂響聲清脆驚人。
他干嘔了一聲，懷抱一松，顧雪瀾被震得摔了出去。
顧雪瀾就地翻滾幾圈，一記鯉躍起身，聲音急迫，“沒事吧？！”
高劍單膝跪地，一手捂住被劇烈心跳撞得砰砰巨響的胸膛，苦笑了一聲，“你們的靈氣還真是精純！能造出如此堅固的靈光護(hù)罩。”
“抱歉！”顧雪瀾的聲音含著驚人的豪氣，緊急狀況下，她也顧不得什么女孩家的嬌羞了。
她按住高劍的后背，胡亂用力為他拍打了幾下。
“明月！”她立刻轉(zhuǎn)向李明月，指了指自己的后脖子，“別擔(dān)心，女媧石完好無損地安回去了！”
李明月支起身體，向顧雪瀾伸出手。
顧雪瀾會意，一巴掌響亮攥住李明月的手，放開靈臺，讓李明月盡情查看。
李明月緊閉黑瞳，查看顧雪瀾神識視界中的片斷閃回。
在三人身邊，彌漫在巨大空間里的蟲潮漸漸消弭。
虛空中，有什么東西格外膨脹起來。
李明月的呼吸平緩了許多，他感到周身的靈力就像清溪慢漲一般，正在緩緩恢復(fù)充盈。
他仍緊閉著眼睛，劍眉皺起。
他忽然困惑地微微側(cè)過頭。
“明月？”顧雪瀾敏銳地捕捉到了師弟的神態(tài)變化。她急切地說，“你看到了嗎？我準(zhǔn)確地釘中了那張人臉！”
李明月深深注視著神識視界中的光影。
沒錯，那張從肉紅色壁壘中凸出的、死氣森森的人臉，被女媧石一釘，立刻萎縮塌陷下去，像無聲爛掉的肉。
但是……
李明月喃喃道，“這張臉……在哪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