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靈開始。
大兒子放下了手里的紙,走了出去。長孫接過了他父親手里的紙,開始了焚燒。
大兒子,二兒子,在主管的指示下開始了辭靈的序幕。大兒子先是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接過香,恭恭敬敬上了三柱香。然后再磕了三個響頭,接過了主管手里的酒杯,兩手作揖,把杯中的酒向外倒出,酒都落在了地面上。然后接過了魚,那條不知道被用過多少次的魚,一樣在身前繞了一圈,又接過了水果,又接過了……接過了許多東西,沒東西可接了,又是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走了回去。后面的人一樣,不過只需要上香,送酒。
我和喬宇看著他們固定程式的“表演”,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味道。人,一個個走上前去作揖,磕頭,上香,倒酒,下來。那個該看的死者現(xiàn)在一定不在看,我們這些湊熱鬧的死者看的五味雜陳。這些動作真的能夠盡孝心嗎?只是走個形式吧。不走形式,會被村里人議論,背上不孝的罪名,但這些形式又是那么地無關緊要,甚至是迂腐封建。我又覺得,葬禮,不是給死者看的,是給生者看的,特別是那些看熱鬧愛議論的生者。他們在觀看這場葬禮的時候,會覺得死者的子女很孝順,他們會為死者感到欣慰,他們會在背地里稱贊這個美好的家庭,他們甚至會聯(lián)想到自己未來的葬禮,他們會羨慕,會潛移默化地被影響。
喬宇這時突然開始問我:“你覺得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葬禮?!?p> “怎么說呢?你該去問問真正的觀眾,而不是逮著一個湊熱鬧的去采訪?!?p> “真正的觀眾嗎?他現(xiàn)在應該在他的世界里很快樂吧。我不知道他構想的是什么,但他應該想的是和家人在一起生活。”
“那還挺不錯的?!?p> “話說回來,我想知道你的想法,關于辭靈,關于這場葬禮?!?p>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想知道?!?p> “你這么想知道?”我只能勉為其難地回答了。
我把我之前關于這場葬禮的想法告訴了他。
“想法不錯。那我再問你幾個問題吧。我昨晚想了很多事,結合現(xiàn)在的情況,咱們要議論一下了?!?p> “好?!?p> “看見那些紙房子紙車了嗎?”
“看見了?!?p> “你猜我那里有沒有?!?p> 這是個有趣的問題。我沒有,不代表喬宇沒有,我沒有的原因,可能是沒人給我燒,也可能是其他的原因,喬宇應該是有的,他的父母還健在……不過他這樣問我,那么他到底有沒有呢?我沒去過他那里,肯定是不知道,不過我仔細一想,發(fā)現(xiàn)他的提問有些漏洞。
“這還用猜?肯定沒有。哪有人開紙車住紙房子!”
“這不是活人對死后世界的寄托嘛,你把它們當作是真的,你猜我那里有沒有吧。”
那要是真的嘛……我要是在天國里,知道我住的房子其實是原來世界的紙房子,我應該接受不了吧。這樣的天國也太遜了。
于是我回答道:“還是沒有?!?p> “好,”喬宇說:“我那里確實沒有。”然后話頭一轉:“你看那些燒的紙錢。你猜我那里有沒有呢?”
“沒有?!?p> “那你說說為什么會沒有?!?p> “那要是有了,可不得通貨膨脹。”
喬宇大笑。
“你可真聰明,通貨膨脹都出來了。”
“你想嘛。那里要是有這些錢,那每個人都有一大把,持有率都超過津巴布韋幣了。人人都有一把錢,最后連吃頓飯都要一桌子錢?!?p> “不過”,我接著說:“萬一錢只是一個象征性的東西,那又怎么說呢?”
“嗯……你這么說也有道理。也是,要是每個人都有一大把錢,人們象征性地用一下就行了,畢竟誰都是家財萬貫?!?p> “那要是有的人沒有親人給他燒紙呢?”
喬宇一愣。“不知道了。那他會不會去上街乞討?反正錢也不值錢,總有人施舍的?!?p> “他要是乞討的話,這地方還能叫得上是天堂嘛?!?p> “確實,我怎么感覺和人間差不多?!眴逃钚α诵Α?p> “天堂?等等……”我的腦子有點亂:“天堂不是和天國差不多嗎?”
“不一樣。天堂是天堂,天國是天國。天堂是一個公共的地方,在那里的人都是真的。天國是自己想出來的理想國度,那里除了自己都是假的?!?p> 喬宇這話著實有些大膽。他竟然說自己那地方的人都是假的。如果只有他一個人是真的,那么為什么他的父母沒有在那里呢?
“那你的父母呢?”我問他。
他沉默了。一秒,兩秒,三秒……五秒過去了,他還是沉默著。
“喂。”
“啊……我想別的事了。沒什么。接著說。從天堂說吧。”
喬宇似乎在掩飾什么,故意岔開了話題。我繼續(xù)問也是徒勞,不如接著上個話題說。
“那紙錢也有可能存在啊。人們存著不花嘛,因為天堂不需要錢?!?p> “那些紙錢就這樣一直堆著?總有一天會被當成垃圾燒掉的。”喬宇反駁道。
“對啊。那紙錢還有什么用處?人們在天堂里用不到它,在天國里也用不到,甚至像我這樣的人也用不到……這東西設計得好失敗?!?p> “那么我問你,天堂真的存在嗎?”喬宇又發(fā)問了。
“天堂不是你提出來的嗎?”
“我提出來,也許只是一個虛構。也許世上只有天國,并沒有天堂?!?p> “你知道嗎?關于天堂的事?!?p> “我不知道。但我們可以去假設有,”喬宇說:“現(xiàn)在假設你是一個生活在天堂的人,你不用錢,因為錢會導致通貨膨脹。你也不用開車,因為這給你畫好了代駕?!?p> “代駕?這東西能叫車?”我指著那輛紙車,車牌號“天堂88888”,里面坐著不知道是哪個明星。
“咱們假設一下嘛。假如你在天堂生活,你覺得你最難面對的是什么?”
“嗯……不知道?!蔽蚁肓艘粫?,發(fā)現(xiàn)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按理說死了沒啥可擔心的嘛,那應該沒什么難以面對的吧。
“我提示你一下。你在你父母的眼里,是他們的兒子。你在你兒子的眼里,你是父親。”
“我沒有兒子?!?p> “你別打岔。我是說假設。假設你有兒子,好吧。你在他眼里是父親;你要是有孫子,你在他眼里是爺爺。那你的父親在你的孫子眼里……”
“等一下……我知道了。在天堂里,你的祖輩很可能都活著,你在他們眼里是第十幾代重孫呢?!?p> “對了。天堂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你在不同人眼里扮演者不同的角色。要是每天還要對著幾百年前的祖先問好,還有上幾十代人都要問一遍,逢年過節(jié)還要送禮,又是請安又是跪拜的話,那怎么可能嘛。這就不是天堂,這已經(jīng)成了地獄了?!?p> 喬宇還沒說完:“還有啊,要是你有孫子,他得長成什么樣子?他要是二十歲的樣子,你呢?你要也是二十歲的樣子,那不是亂套了?”
喬宇這么一說,我明白了。所謂天堂,不過是人的幻想,一個根本無法實現(xiàn)的幻想。如果說天國也是幻想的話,它最起碼還可以實現(xiàn),他符合那個世界的規(guī)律。而天堂,它不符合人的生老病死,它更像一個神界,里面住的都是長生不老的神仙。
神仙……對啊,神仙們不都是一直那個樣子嘛,我看也沒什么不適。但人物關系這一塊,確實不好理清。要是都變成年輕時候的樣子倒還好說,要是都成了老年時的樣子,那也分辨不出誰是誰了。
照這樣說,天堂還真有可能有。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喬宇。他也是恍然大悟似的說:“這我還真沒想到。”
“不過要是人人都是神仙,那怎么能行。這個世界早晚會崩潰的,一直來人,又沒有人出去?!眴逃罘瘩g道。
“欸?確實啊。你說要是分世界管理,又不現(xiàn)實,因為總有兩代人之間會分開,這也不符合天堂的設定了?!?p> “所以啊,天堂不會存在的?!眴逃羁偨Y道。
可能吧,但也說不準。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說不定就有天堂的存在呢。我的理解和喬宇的不一樣,我只是覺得總不可能所有人都在一個地方吧,那樣的話連自己的祖先都見得到,逢年過節(jié)又要四處請安,很不現(xiàn)實。不過若不是在一塊的話……那就說不準了,不過也沒有人見過天堂啊,誰知道那里是什么樣子。
“啊,天堂啊,聽起來真好。”我感嘆。
“我說,也沒說天堂一定是個只有快樂的地方啊。所以還真有可能有天堂呢。”喬宇說。
“不快樂的天堂還能稱得上是天堂?”我反問他。
“你又沒去過,你怎么知道那里一定是快樂的?”
我后背一涼。
誰說的死后沒有痛苦?誰知道死后真的都是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們總沒死過吧。這不都是人們的幻想?
對啊,誰也不知道天堂有沒有,里面是什么情況。人們只是希望有這個地方,這里充滿了快樂,這里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沒有不安與恐慌。但這種地方真的有嗎?就連喬宇的天國,都被他質疑了。真的或許沒有,假的可能會有吧。假的天國,是天國嗎?人死后在那里真的能夠幸福嗎?
“我問你。你說那位老人現(xiàn)在在哪?!眴逃畹陌l(fā)問,打斷了我的想象。我回答:“天國?!?p> “他萬一不在呢?譬如說。投胎轉世?”
這又是一個觀點了。很多人都相信自己死后會投胎轉世,重新做人。前些年還有流傳有的人偶然記起來了自己的前世記憶。眾多說法中,還有什么人間道畜生道餓鬼道的。有的人還說韓愈死后落入了餓鬼道。這不是胡扯嘛,他又沒去過,怎么知道為國為民的韓愈,竟然會淪落到餓鬼道里。這種人死了估計也要到餓鬼道了吧。
“說起投胎轉世,又是夜叉孟婆,又是判官閻羅,牛頭馬面黑白無?!@不是冥府的工作嗎?”我疑惑地說道。
“那你猜一下,有沒有地獄。提示一下,地獄不同于冥府,地獄里的人可是得不到轉生的哦?!?p> 我知道喬宇不知道真正的答案,他問我只是想知道我的想法。我就回答唄,我也想知道他的想法是什么。
地獄嗎?人們設計了天堂這個美好的,沒有一絲痛苦的天堂,相對地就要設計一個充滿痛苦,沒有一絲快樂的地獄了。人們把對別人的狠,發(fā)泄到了一句話:“你下地獄去吧?!庇钟幸痪浯蟠却蟊仁烂裕骸拔也蝗氲鬲z誰入地獄”,在一般人的印象里,地獄是充滿了刑罰與痛苦,唯有大奸大惡之人配得上在這種地方受苦。不過換個角度一想,既然沒有了充滿幸福的天堂,充滿苦難的地獄真的能有?
“沒有。”我答道:“沒有天堂,就沒有地獄。就算有了天堂,也不見得有地獄?!?p> “哦?為什么呢?”
“沒有人會傻到自己選擇受苦受難?!?p> “但也沒有人活得相當滋潤,大部分人都是做著地獄般的生活,拿的是微薄的工錢,而他們的上級,真像是生活在天堂里啊,”喬宇續(xù)道:“不過我們是不是少考慮了一點,如果那個人真的十惡不赦的話,他配活在其他地方嗎?”
“你的意思是,有強制力,讓他沒有選擇只能下地獄?”
“不這樣難以平眾怒嘛?!?p> “那強制力從哪來?”
“不知道。你現(xiàn)在不也好好活著么,這可能是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著人類的生與死吧?!?p> 我陷入了沉思。真的會有這雙手,操縱著人類的命運嗎?難道真的每個人都能按照自己的心愿去離開這個世間?這不過是人的一廂情愿吧。他們希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他們相信轉世能按照自己的想法,來生重新做人。但死亡,真的能夠帶給他們想要的結果嗎?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死亡,無非就是一種救贖,一種解脫,但很大程度上還是生的延續(xù)。誰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每個人死后都不一樣。但像喬宇這樣,真正到達了自己生前想去的地方后,不也是離開了那個地方,重新回到世間了嗎?這樣看來,又能有多少靈魂,能夠真正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到達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呢?人總是希望很多事情,但希望的事情又有很多事與愿違。就算是這樣,人們也不會停止自己對未來的希望,自己的未來,生前的未來,抑或是死后的未來。人們不滿于自己的現(xiàn)狀,或是仍然抱有對過去的遺憾,于是他們就希望死后有一個能夠稱心如意的世界,自己在死后能夠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那背后主宰著這一切的神明,到底存不存在?他們會不會根據(jù)人們一生的“福報”來獎勵或是懲罰人類?人類到底能不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抑或是一生都逃不過神明的操控?這件事誰也不知道。不過唯獨死亡這件事,若是不帶有任何希望地死,那對于生活來說,也沒什么值得他去期望的了。
想著想著,看向四周,突然發(fā)現(xiàn)辭靈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了?,F(xiàn)在是一個帥小伙子跪在靈堂前了。聽旁邊的人說這個人是死者的準孫女婿,他也是神色郁郁,像是把死者真正當作自己的爺爺來看待了,動作也十分虔誠。雖然眼里沒有什么淚光,但我能夠感受到他的悲傷。有這樣的男朋友,死者的孫女一定會很高興吧,我相信死者若是泉下有知,也會為這位未來的孫女婿感到高興的。
旁邊還有人在那里風言風語,嘲笑這個小伙子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她們說著說著,順便把死者的孫子也給說了一遍,那長孫也是沒掉一滴眼淚。
他掉眼淚了。我看見了,長孫躲在棺材旁邊的陰暗處,看著他未來的姐夫掉著眼淚。應該是想到自己的爺爺最后沒來得及看到孫女結婚吧。其實很多人在葬禮上都不怎么流淚,就算流淚也不會讓別人看見,我是這樣的。我想起了曾經(jīng)的我,我不會在陌生人面前哭,我參加很多葬禮,都沒怎么哭,但我是悲傷的,這份心情是真真切切的。不管別人怎么看,不管大人對我怎么調侃,我都會沉默,因為我知道他們看不見我的哭泣,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他們不知道我在背后默默地為他們祝福,他們也不會知道我其實很關心他們自己。我沉默,是因為我無論怎么解釋他們都不會相信,除非他們親眼看見我哭泣??墒?,這樣證明自己哭過的哭泣,我更是憋不出來。于是,我就被他們認為是一個冷血動物了……
我的思維越想越遠,甚至還聯(lián)想到了自己生前的可悲。不知不覺,那小伙子起身退了下去。耳邊響起了喬宇的聲音。
“你信不信轉世?”依舊是喬宇發(fā)問。
“咱們不是來看這些人辭靈的嗎?!蔽艺f,似乎我們的談論已經(jīng)偏離了主題了。
“辭靈有什么好看的。咱們現(xiàn)在討論的,不就是那只不知道去哪里‘辭’的靈魂嘛?!彼@么說,我還是感覺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的意思是有人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失敗,或者說不盡人意,于是他們想要再來一次,改變自己的命運嗎?”我反問他。
“是的。他們對這個世界其實保有很大的留戀,他們覺得這個世界還有自己割舍不下的東西。于是他們想要重來一次。”
“但是,他們真的能夠如愿以償?shù)爻晒D世呢?會不會投錯胎?會不會成為了不想做的植物或是動物?”
“這我就不知道了,”喬宇說道:“不過我們可以想象一下。前世的記憶應該是會被消去的吧,哪有幾個人喝了摻了水的孟婆湯呢?!?p> 喬宇接著說:“然后他會變成植物,或是動物,或是人。先說什么好呢?先說動物吧。他可能成為了一只羊,或是一頭豬,但它記不記得自己的前生,我們不知道。同樣,這決定了它知不知道自己一定會死亡。人們說人和動物的區(qū)別,有一個就是人知道自己會死,而動物不會。其實動物知不知道自己會死?我們也不知道啊?!臃秦i,安知豬知其會死’?它或許早已明白自己會被屠宰的命運,但它仍然活著,仍然好吃懶做,因為它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命運。照這樣看,做豬也是不好。那要是做野生大熊貓,那可就不一樣了。沒有人會殺你,人們都爭相想遇到你了。然后每天吃著野生竹子,生活在野生動物保護公園里,也不用進動物園,每天被人觀賞,每天都在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中了。其實變作一只飛蟲也不錯。就像那蜉蝣一樣朝生暮死,一生不是很快的嗎?要是變作蟬可就倒了霉了,那得在地下蟄伏多少年,才能鳴叫一個夏天,而且你的鳴叫反而會招致人們的厭煩。不過好在你可以掌控自己的命運,總比那些家養(yǎng)的動物要好吧。”
喬宇又說:“動物的話,做個寵物就不錯。狗,貓都可以,不愁吃不愁穿,每天撒撒嬌就有的賞識。也不用擔心什么天敵,也不會被送去屠宰。人們會把寵物當作自己的朋友,倒不如說是養(yǎng)了個爹。哈哈哈……”
我也跟著笑了。喬宇話鋒一轉:“只是有一點不好,別去城里做寵物,要做就做鄉(xiāng)村里的寵物?!?p> “為什么?”
“去了城里,可是要絕育的啊,這誰頂?shù)米?。?p> 我啞然一笑。確實是這樣啊。寵物再怎么笨,也知道沒了那東西不好受。照這樣看,做寵物也是危險系數(shù)很大的啊。不過人們口口聲聲說寵物是人類的朋友,然后背著朋友把它的生殖器給整垮了,這是朋友能干出來的事嘛!
“那植物呢?”我問喬宇。我現(xiàn)在很想知道他的獨特見解。
“植物嘛,也分野生和家養(yǎng)。野生植物好是好,就是容易被吃掉。家養(yǎng)的嘛,雖然不至于被吃,但免不了一年里截幾次肢,最后還可能給你來個腰斬?!?p> “這也太可怕了??刹荒茏鲋参锇??!?p> “那我正好問問你。你說植物知不知道疼?”
這個問題,第一眼看,和“子非豬,安知豬知其會死”差不多,但仔細一想,還是解釋的出。
“應該知道。”
“為什么?”
“含羞草,捕蠅草,這些可是有知覺的吧,要不然怎么一個能害羞,一個能捕蠅呢?”
“嗯,有道理。照你這么說,植物和動物一樣,也知道疼痛了。”
“你把植物切斷,它流的不也是血液嘛,只不過它的血液顏色不一樣而已,不過本質上是一樣,運輸營養(yǎng)物質的?!?p> “不錯,那么它也有血管了?!?p> “當然。和動物也沒什么區(qū)別,都是有靈性的生物嘛。”
“唉,”喬宇嘆了一口氣:“那些叫嚷著自己不殺生的僧人們,那些把吃肉的人罵了一邊的素食主義者,他們不也是殺生嗎?甚至他們比肉食者更甚,因為他們自認為別的物種沒有知覺,他們不把植物當作生命,這種人我是最看不起的?!?p> 喬宇不停地嘆著氣。辭靈不知不覺接近了尾聲,許多親朋大多都走了,剩下一群看熱鬧的觀眾,在那里聽著舞臺上的人唱歌。
“咱們說完了動物和植物,差最后一樣,就是人。其實最賺的就是做人,最虧的也是做人。”喬宇接著說道。
“此話怎講?”
“你說人生是快樂多還是苦難多?”
“照我看是苦難多??鞓方o的快樂只是那一瞬,過去了就索然無味;而苦痛帶來的痛苦,則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痛苦,不是過一會就能忘掉的存在。”
“但有的人還是會選擇轉世,因為他們忘不掉那些美好的瞬間,這些美好的瞬間掩蓋住了背后的痛苦。他們?yōu)榱诉@一點點的歡愉,選擇了再入苦海。人啊,總是不長記性。這有一部分還是賭徒心理,輸?shù)脑蕉?,就越不甘,總想給掙回來,結果越陷越深,輪回反復。”
“也有看開的,你看那莊周。”我反駁道。
“對。哪有自己的妻子死了,自己在那唱歌跳舞的?又有誰能夠做到天地為棺,不計較自己的尸體是被蟲吃還是被鷹吃呢?可惜,這樣看開的人太少了。我其實,生前也想看開,但根本堅持不了幾天。太難了,保持一個積極的心態(tài)真的不容易啊。周圍發(fā)生煩心的事情太多,環(huán)境太差,社會節(jié)奏太快,現(xiàn)在真的很難做得到了。”
“那你說那個老人的靈魂現(xiàn)在在哪呢?說不定也轉世了呢?!?p> “轉世,輪回……要是他真的轉世了,這樣子永遠因為自己的求不得而轉世,這不也是一種折磨嗎?”喬宇喃喃說道。
“對啊,若是一直對這個世界抱有留戀,不停輪回轉世的話,那還真的是找罪受了。人,最重要的還是要放得下啊。若是能無所求地活著……那不可能的,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里,沒有人能夠真正放得下的。”
“照你這樣說,人們只要轉世,就會永受輪回之苦嘍?”喬宇說。
“人對于死亡后要去娜兒想得倒是挺詳細,但若是輪回的話,最初的靈魂生于何處?”
喬宇想了一會兒:“這就是人的‘生前事’了。我們只討論‘身后事’,生前嘛……說不定是從哪個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呢。誰知道呢?”
生前之于死后,更為莫測。人只希望死后會這么生活,并不關心生前是什么模樣。不過也確實如此,生前是什么樣子,我們無法改變;死后的世界,還是可以期待一下的嘛。
“咱也弄不明白生前的事情,還是說說這個死者現(xiàn)在在那里吧?!?p> “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對我們來說也不重要,”喬宇看著四散的人群說:“不過這里確實是完成了辭靈,不管有沒有見到那個靈魂,人們就當作把他送走了吧。但靈魂走了,剩下的這堆骨灰,就只能明天入土了?!?p>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來:“我們看樣子也該回去了吧?!?p> 這一夜,表演團仍然鬧到了很晚。但當熟悉的喧鬧散去的時候,我卻感受到了與往日不同的寂靜——死寂。月亮發(fā)出淡黃色的光,滿天星斗不停地閃爍著,和平日無二致的光景,但我卻感受不到平日的安寧。在這神秘的死寂中,我似乎,聽到了風的嘆息。
最后一天下午,送葬。
人們常說“入土為安”。
其實是活人心安,死人不見得心安。他們也許并不在乎自己身體被燒剩下的那堆骨灰,而他們是不是心安,倒也無從得知。不過,那位死去的老人若是看到了這一場葬禮的話,一定會心安的吧。
這場葬禮舉辦的很隆重,一直到現(xiàn)在也是。我們跟著送葬隊伍走到了這家的祖墳那里,像是這家人給我和喬宇送葬的一樣。不過我們并不是充當那位死者的替身的,我們只是來看看這場葬禮的最后收場?,F(xiàn)場早就挖好了坑,一輛載有棺材和那些紙人紙馬紙房子的汽車艱難地在山路上行駛。孝子孝女們早就到了墳前跪著,一個個眼圈都是紅的,因為就在出發(fā)前,死者的棺材被釘了起來,人們再也打不開這頂棺材,子女們再也見不到他們的父親了,縱使火化后被裝在了盒子里,那也是他們的父親。
汽車停了。一伙中年人喊著號子,正把棺材從車上往下搬運。這些人在辭靈那晚我見過,都是死者的大兒子程祖庭的拜把子兄弟?,F(xiàn)在他們正在把兄弟死去的父親從車上抬下來。他們面目猙獰,喊聲比昨晚舞臺上人們唱的歌還要響,喊聲把嗩吶聲遮住了,把那些吹嗩吶的小伙子們看呆了,他們光顧著看熱鬧了,甚至忘記了吹嗩吶。搬棺材也是有忌諱的,棺材不能擦地,于是他們找了塊紅布在下面,生怕犯了忌諱。十幾個大漢好不容易把棺材抬到了墳前,正要準備落棺,突然發(fā)現(xiàn)棺材不知道應該怎么擺。要讓死者頭枕北山,腳抵南山,但挖的坑顯然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整體來看是歪了一些,要是一定追求風水的話空間又不夠。但哪有這時候再挖的呢?于是那些人商量了一會,又問了村里有名的風水大師,最終決定把坑再挖一挖,堅持要一個好的風水。然后,還是那幾個大漢,拿著千斤繩,穿過了棺材下面,他們開始落棺了。落棺比從車上把棺材搬下來要更難,他們喊著更響的號子,像是給死者的新宅道彩一樣。那些吹嗩吶的年輕人又看呆了,他們又忘記了吹嗩吶。大兒子這時突然大喊了一聲:“響呢?他媽的響呢!”那些年輕人被他一嚇,才想起來要吹嗩吶了。主管不住地給大兒子道歉:“祖庭,這些娃都是剛來練的,都還小,沒見過世面。你要知道現(xiàn)在干這一行的也不多了……”
“這些規(guī)矩都不知道,還干個屁?!贝髢鹤由鷼獾卣f,主管還是在那里道歉著。大兒子平靜了下來,眼睛盯著他老爹的棺材。畢竟現(xiàn)在還是他老爹的葬禮。
棺放好了,千斤繩抽掉了。主管讓大兒子在上面象征性地鏟了幾下土埋在上面,然后那些大漢又開始動工了。不一會,棺材的紅布就看不見了。又過了一會,形成了一個小土堆,他們鏟著鏟著,小土堆最后變成了這附近最高最大的土堆了。最后找了個年輕人把白幡插在了墳頂,在旁邊插了棵蔥,寓意子孫興旺。然后這些人把那些花圈紙人全堆在了墳上開始燒。死者要是真住在里面,那就跟在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一樣了,估計里面都被烤熟了。人們把紙錢放在火里燒,把能燒的一切都放在火里了,火堆上飄著黑煙和灰燼,許多人的眼里都是黑色的灰。把能燒的一切都燒完了之后,葬禮也就結束了。
我看著四周的墳子,一堆堆的,有的墳子旁邊的樹都長得枯敗了,有的還是郁郁蔥蔥。這些墳子里,一個死者都沒有,孤零零的,一片死寂。不過,我現(xiàn)在知道了,這些墳子的存在并非沒有意義,因為,它成功地讓人們的思念有了地方宣泄,就和葬禮一樣,只要活人看著心安,心里覺得心安,也就足夠了。
我們沒有跟著送葬的隊伍下山,而是在附近找了個地方坐著。我和喬宇都是心事重重的。周圍都是墳子,有的墳子前面還有巨大的石碑,有的墳子附近還有石燈籠石亭子。這里埋著的,不只是村子里那些岌岌無名的人,還有外面闖蕩的人,身家巨富的人,青史留名的人。這些人,無論生前做過了什么,無論生前得到了多少,死后都一樣,埋在了這塊土地上,無非就是墳前有沒有石碑,供奉的東西多不多,上墳的人勤不勤而已。但,這樣的景象他們也看不到了。死亡在這里還有一絲“公平”,那就是每個人的遺體,都平等地躺在這塊土地里。
但死亡,真的不公平。人們常說死亡是公平的,但那也只是人們對死亡的希冀,如同人們希望有地獄,有天堂一樣。他們希望死亡平等地帶走每一個人,那些作惡多端的人,那些富可敵國惹人嫉妒的人,那些在底層受苦受難無法生活的人,最后都逃不掉死亡,于是人們就以為死亡是公平的了。但死亡,確確實實不公平。人,很難選擇自己死亡的方式,就是最初的不公平。有的人可以在睡夢中安安靜靜地死亡,他的死亡就想睡覺一樣,眼睛一閉,不掙,這輩子就過去了;有的人則在病床上掙扎著,他們希望死亡讓自己解脫,因為死亡這時遠比生帶給他們的苦痛更少;有的人有了十幾代都花不完的錢,他就害怕死亡,因為他怕死亡會清空他的所有。死亡會以不同的方式降臨到不同的人身上,這取決于受刑者的心態(tài)。若是每個人對待死亡的心態(tài)都一樣的話,那么死亡在這方面倒是公平的了??上н@一點無法做到,所以死亡從一開始便不公平。死后像我這樣漂泊的人,想喬宇這樣進入天國的人,像其他人一樣輪回轉世的人……死后的世界也是不公平。這世上本就沒有公平,甚至連相對的公平都沒有。那些吹噓這個世界上存在公平的人,他們又何嘗沒有走過后門,一邊宣揚“相對公平論”,一邊享受著用違背道德的手段獲得的財富與權力呢?至于每個人都平等地躺在這塊土地上,他們的靈魂,現(xiàn)在又在何處呢?是下了地獄,還是上了天堂?是輪回轉世,還是在外游蕩?公平的從來不是死亡。根本就沒有公平,從來都沒有,所謂的公平只是自己用來掩飾的借口罷了。就連這些墳子里的人,雖然都躺在這塊土地上,但他們的靈魂到底在哪里,誰都不知道,剩下這些只是給后輩看的遺骸,又談得上什么公平呢!
死亡?,F(xiàn)在看來,人類難以面對死亡、難以正視死亡的原因,最直接的就是他們難以面對死后到底去的哪里的疑問,然后才是源于死后失去一切的恐懼。害怕自己在死后會不會到什么地獄,害怕自己與心愛的人和物天各一方,甚至永不能見,然后害怕自己傾其一生的所得,隨著死亡的到來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親情,友情,愛情,還有自己生前的財產(chǎn),都是自己難以割舍的東西。于是人類就開始構筑自己死后的世界,力圖死后得到自己生前的一切,甚至是生前得不到的一切……但這絲毫不能改變一個人面對死亡的恐懼。這只不過是他的幻想,關于死后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他仍然是一無所知?!胺诺孟隆保齻€字說得容易,但做得到的、能夠坦然面對死亡的人又有幾個呢?大抵很多都和我一樣,把死亡當作了解脫。但即使如此,和我一樣的游蕩的靈魂確實又寥寥無幾。人們寧愿選擇轉生,重新做人或是做一只動物,也不愿徘徊于世間做一只游魂野鬼。他們對未來仍是充滿希望,他們冥冥之中相信自己在下輩子能夠好好做人,能夠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歸根結底,還是對生前的所得有所眷戀。,人為了哪一點小小的快樂,竟然甘愿遭受輪回之苦;又有和喬宇這般,對自己生前的構想出現(xiàn)了懷疑,而選擇重回世間?,F(xiàn)在我都不明白,他們心中認為美好的,到底是生前期待得到的,還是生前得到的呢?
應該是后者吧。我仔細一想。
人都是失去只后才懂得珍惜啊。
不過這樣其實也好,若是對未來沒有了憧憬,對過去沒有了懷念的話,那就不能算作一個真實的人生了。就像我一樣,雖然生前對未來沒有一絲期待,但我的一生自認為還算湊合。至少,我還是懷念著從前的快樂,小時候在……
小時候的我,都干了些什么呢?
我在快樂些什么?
前段時間剛和喬宇分享故事的我,現(xiàn)在,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