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jiān)獄的起床鈴在標準時六點準時響起,貝紀杏如同上了發(fā)條的機器人,在鈴聲結束前就從床上起來,機械地洗漱,機械地換上制服,機械地開始了與之前的716天毫無差別的一天。貝紀杏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她是冥王星戴克里先私人監(jiān)獄的高級獄警,今天她負責巡視B區(qū)。
兩名新來的獄警跟在英姿颯爽的大姐頭身后,以近乎崇拜的眼神瞻仰著她雷厲風行的手段,手中的電棍在鐵欄上狠狠一敲,聲響所能波及的區(qū)域便很快地安靜下來。并非是這幫窮兇極惡的囚犯尊重女性,他們知道這娘們不好惹。貝紀杏上任的第一天就有不長眼的囚犯將挺立的小老弟伸出牢房調(diào)戲她,無數(shù)的惡棍高聲起哄叫喊著不堪入耳的下流笑話。貝紀杏也不含糊,抬起她的機械義肢一腳踢斷了那人的小老弟,隨后掏出鑰匙一間接一間地拜訪每一間牢房,與他們探討笑話的內(nèi)容。慘叫聲很快蓋過逐漸微弱的叫罵聲,成為了監(jiān)區(qū)唯一的聲響,聽著間歇的慘叫聲一步步朝自己逼近,在耳畔漸漸放大,沒有那個正常人能承受這種精神壓迫。直到監(jiān)區(qū)成了圖書館,貝紀杏才停止了她的暴行,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從此再也沒有哪個囚犯敢在貝紀杏巡視的時候把任何身體部位探出牢房外。
消息靈通的囚犯找路子跟其他獄警打探了一番才了解到這娘們的可怕。貝紀杏一開始是土星星環(huán)第二艦隊的跳幫隊隊長,曾創(chuàng)下過帶領一支五人小隊長驅直入奪取一艘“弗伯柯”級戰(zhàn)列艦控制權的壯舉。只是在一次打擊星盜的行動中被豬隊友的光子魚雷爆炸波及,失去了雙腿,不得不從軍隊退役。后來萊森安保公司以量身打造一雙機械義肢為條件,聘請她為高級安保顧問,她的工作做得很出色,然而她的客戶們經(jīng)常投訴因為她對待星盜的手段與態(tài)度“令人不適”,于是貝紀杏丟掉了這份工作,來到了冥王星。
貝紀杏獨自面對著眼前還保留微微余熱的午餐,不情愿地舉起了筷子,炸得焦黃的豬排顯然比隔壁泛紫的詭異豌豆要正常的多,正當她準備填飽自己都肚子,樓下突然爆發(fā)出的喧鬧打消了她最后的一點食欲。英白多拉軍工集團明明是太陽系第四富有的經(jīng)濟體,在私人監(jiān)獄部門的投入?yún)s少得可憐。戴克里先監(jiān)獄的食堂一層供囚犯使用,二層供員工使用,僅僅是為了減少成本和方便管理囚犯,絲毫不在意一場稍大的暴動就能令囚犯們砸開樓梯間的大門威脅到正在吃飯的員工。
貝紀杏與幾名同事放下碗筷,帶上電棍下樓查看。不過是一次日常欺負新人的活動罷了,只是這一次鬧的動靜比以往大了不少,有幾個獄霸甚至被獄警拉開后仍然掙扎著試圖把手中的餐盤丟到受害人的臉上。匆匆趕來的醫(yī)護人員一臉嫌棄地擦掉新人臉上混著血的食物殘渣將他抬走,貝紀杏認出來了,這人昨天剛剛入獄分配到B區(qū),典獄長特意囑咐她“讓他別過得那么舒服,但也別弄出什么意外”。典獄長總是讓她“關照”一些特殊的囚犯,而那些人最終的下場也不是太好,典獄長似乎有了“自己說話很管用”的錯覺,其實僅僅是那些人自己作死挑戰(zhàn)她的底線,這個新人若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她也不想特意去“關照”。混亂的始作俑者都被帶走,食堂重歸平靜,貝紀杏也沒有心情回二樓吃那詭異的午餐,徑直從囚犯通道回自己的房間,獄警里也只有她敢這么干了。
冥王星上沒有黑夜和白天之分,在這個距離上,陽光已經(jīng)黯淡的可以忽略不計。貝紀杏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漆黑的星空出神,在冥王星上很容易遺忘時間概念,囚犯和獄警們沒有資格享受實時氣象模擬系統(tǒng)這種奢侈的裝置。人類的擴張速度過于夸張,八大行星中每一寸可以開發(fā)的土地都矗立著人類的造物,卑微的囚犯就被毫不猶豫地扔到冥王星上,空出來的土地被大公司開發(fā)成住宅區(qū)、研究院、綜合性商場。貝紀杏有時候會想,趾高氣昂的獄警地位是否還不如囚犯,所謂獄警不過是依附于囚犯而存在,這幫人渣要是被放逐到奧爾特云他們也得跟著過去??墒撬惶斆?,想不出來便不去想,哪天真的搬到奧爾特云去她又要再換一份工作了。
貝紀杏開始了她第718個機械的一天,巡查時她特意注意了一下昨天被打的那個新人,他老老實實地坐在床沿閱讀《圣經(jīng)》。貝紀杏昨天查過他的檔案,一個詐騙慣犯,涉及金額巨大,在地球被當?shù)鼐酱?,沒有任何反抗。她不太理解一個沒有什么攻擊性的詐騙犯要被單獨關押在高度危險等級的B區(qū),他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引得身上背著幾十條人命的亡命之徒這么憤怒。不過這不在她的工作范圍內(nèi),她只需要他守規(guī)矩。
“我可以申請一臺打字機嗎?”在一個貝紀杏都記不清的放風時間里,那個雖然已經(jīng)不是新人但依然被欺負的詐騙犯走到了她面前,提出了這個匪夷所思的要求。貝紀杏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只有住在S區(qū)的VIP囚犯才能隨意申請到非生活必需品,不過她還是按照規(guī)程向上面提交了申請,順便提醒他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然而申請居然真的通過了,貝紀杏將不聯(lián)網(wǎng)的輸入打印一體平板遞給他的時候,他絲毫不覺得驚訝,反而帶著一絲胸有成竹的得意。典獄長的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詐騙犯成了B區(qū)唯一一個不需要從事體力勞動的囚犯,他只需要每天窩在牢房里碼字,等著貝紀杏在熄燈前取走稿件。
“今日由洛華娛樂集團贊助的篆隸文物修復團隊,成功復原了著名星際孤獨文學作家丁宛稔的部分遺稿。自無恥的竊賊黃家祺銷毀了僅剩的紙質存稿,時隔127天,這些文字終于得以重見天日。讓我們再一次領略在深邃的星空中,孤獨閃耀的人性光輝。另外,本次文集收錄了丁大師愛情歷程,究竟是怎么樣的女孩能讓一位詩人念念不忘,請關注文集《王力口樂》,加蓬購物獨家販賣中?!必惣o杏關掉電視,若是在一個月前她會痛罵這個黃家祺,然后給B區(qū)的囚犯科普一下知識產(chǎn)權保護的重要性。可是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那個詐騙犯就是黃家祺,仔細查了一下他過往,被捕前的履歷十分輝煌,甚至監(jiān)獄中一大半的囚犯都喜歡看他的作品,怪不得當初那些獄霸對他恨之入骨,自己最崇拜的偶像居然是剽竊他人作品的小偷。雖然貝紀杏不太聰明,但她大致也能猜出來自己每天送到典獄長辦公室的稿件都去了哪里。
“你寫的很好?!庇质且粋€普通的夜晚,貝紀杏一如既往拿上了黃家祺的稿件,只是這一次她沒有立刻離開。典獄長從沒說過她不能偷偷看,監(jiān)獄里也沒這條規(guī)定,從B區(qū)通往典獄長的路程只需要十五分鐘,她總是要花上半個標準時。她覺得這樣的人不該在冥王星上。
“哦,謝,謝謝支持?!秉S家祺似乎有些驚訝,但是他似乎很開心,自己在這里還有書迷。他希望獄警小姐也喜歡珈樂。
貝紀杏看向窗外,冥王星沒有衛(wèi)星,沒有月亮的夜空單調(diào)得乏味,正如她的工作。她其實并不殘忍,只有不太聰明,貝紀杏只是覺得有些事情不該如此,有些事情就該如此。她上任的第一天把B區(qū)的囚犯都揍了一遍,因為她覺得罵人是不對的,她對星盜毫不留情,因為她的父母就是死于這些渣滓的槍口下,她不想再有其他人失去至親至愛。貝紀杏一直都覺得自己在做正確的事,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壓榨黃家祺的幫兇,她不再信任媒體,或許抄襲這事從頭到尾都是虛構的,洛華娛樂只是想把他扔進監(jiān)獄白嫖他的作品。她的故鄉(xiāng)土星有數(shù)不清的“月亮”,每個夜晚都璀璨照人,在冥王星的黑夜里,她什么也看不清。貝紀杏不太聰明,所以她決定當面和黃家祺談一談。
第二天,黃家祺的尸體在1102中被發(fā)現(xiàn)了,一頭磨尖的牙刷柄刺穿了他的喉嚨——老派而實用的自殺方式。黑褐色的血液淌滿了地板,一疊稿紙整齊地擺放在床上。
“0716號獄警小姐:
你好,
我想你應該是最先看到這封信的人,請將它收好,用血寫字真的很傻,但是為了不在平板上留下輸入痕跡,請忍受一下我潦草的字跡。
我是一名卑鄙的詐騙犯,我竊取了丁宛稔的手稿換取名利,當我醒悟主動公布真相卻沒有人再相信我了。丁宛稔的作品已經(jīng)全部出版了,但是洛華娛樂不相信我的說辭,他們固執(zhí)地認為我銷毀了剩下的文稿當作自己討價還價的籌碼,這也是我來到這里的原因,他們希望我把剩下的“文章”都寫出來。
諷刺吧,我撒了一輩子謊大家都信了,終于講了真話卻沒有一個人相信。所以我選擇繼續(xù)撒謊,我開始自己寫書,寫關于珈樂的故事,丁宛稔總是惦記著向晚,我覺得這不好,我得幫他補上。但是我沒有丁宛稔厲害,寫一部文集就耗干了我的靈感,我的故事也應該結束了。
獄警小姐,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你是我的第一個書迷,我所有的遺產(chǎn)都留給你了,地址寫在紙背面。它改變了丁宛稔,也改變了我,希望它也能改變你。
黃家祺”
貝紀杏將血書藏入懷中,踏上了前往地球的飛船,一封辭呈已經(jīng)放在了典獄長的辦公桌上。
狹小的房間內(nèi),顯像管的熒光照亮了貝紀杏的臉龐,瞳孔中倒映著黑色長發(fā)的女孩的舞姿,月光下起舞的身影遺世獨立,一瞬間讓人忘記了呼吸。她想念她的故鄉(xiāng),似乎在月光下,她的父母還在對她微笑,她還可以度過一個普通土星女孩的一生。她看見了貝拉的光,也看見了貝拉的痛,仿佛有一束月光照進她的心底,說不清,道不明。電視屏幕重歸寂靜,七天七夜,貝拉的錄像帶已經(jīng)全部看完了。
推開門的那一剎,貝紀杏突然明白了,她不太聰明,只是隱隱約約覺得那就是“正確”,她明白了丁宛稔為什么不離開木衛(wèi)十一,也明白了黃家祺為什么要去詐騙,正如她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這世間的人都應當聽到枝江的故事。
波光粼粼的江水倒映著圓月,貝紀杏并不滿足,她她要讓整片星海都映照這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