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無常元帥（4.3k）

　　明昭晞，湖上霧氣凄迷，彌漫了這宛如亙古以來便少有人蹤的山谷。

　　神秘的流水中，驀地傳來檣櫓轱響，一葉輕舟，沖破迷霧，緩緩蕩出。

　　船頭上站著個綽約人影，貌似嬌花美玉，形比海棠娉婷，正自曼聲輕吟——“一玥光華映九湘，形猶錦繡祭娥皇。蕭然淚竹愁思泯，化作紅塵鬢雪妝?！?p>　　悠揚婉轉(zhuǎn)的詩句唱罷，泰玥皇錦掌中長篙一點，輕舟已燕子般飄到水邊，轉(zhuǎn)眼人已上岸。

　　眼前豁然開朗，迎面百花如錦，是一片錦繡山谷。

　　隨手將長篙閑置一旁，美眸微瞥，又見綠柳之下，坐石之傍，漁竿飄在水面，偏偏不見漁樵。

　　怎見得，有詩為證，詩曰——

　　“求賢遠出到溪頭，不見賢人止見鉤。幾桿青絲垂綠柳，滿江紅日水空流。”

　　“愿者上鉤這層含義，從不應該存于你我之間，”泰玥皇錦胸中甚是悒怏，“這就是我不喜造訪明昭晞的原因?！?p>　　說話間，蓮步款款的她已來到幾間茅舍前，草堂清凈，外掩竹籬，小院里還種著三兩桃花。

　　“但今夜，我?guī)硪皇?。?p>　　問策意圖傾露，屋里驟傳琴聲符節(jié)，恰似漁樵問答。

　　曲意深長，韻調(diào)灑脫，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櫓聲之欸乃，隱隱現(xiàn)于指下。

　　“知你俗務(wù)不縈于心，那就姑且聽之……”泰玥皇錦只把弦外之音視作洗耳以待。

　　“暗流蠢動，私探學宗欲盜天師云杖的消息一經(jīng)傳開，各派相繼上門，明里暗里，總是意在探聽虛實?！?p>　　其中尤以來自星宗的丹陽侯之關(guān)心最是惹人生惱。

　　念及此處，泰玥皇錦眼底閃過一絲慍色，口中卻自悵惘。

　　“要是身為前任宗主的義兄尚在……”屋外話音未盡，屋內(nèi)逍遙游指尖一劃按弦休琴。

　　道眼微闔，搖曳的燭光印在沉著清癯的臉上更顯晦暗。

　　“唉！”情知不悅的泰玥皇錦后知后覺似地嘆息一聲，語出歉疚，“我不是有意提起傷感的過往?！?p>　　“他是最無辜的人?！毙萸偻V道，“原先他與行詩樂苦，叱酒當歌，還有汝夫臨書玉筆并列，卻無端傳出其他三個名號，當世七雅之稱不脛而走，是一切事情的開端，”

　　“那三個名號中，亦有你——休琴忘譜！你之能為，也非橫空出世……真正有問題的，是那個外人。”

　　語聲稍頓，泰玥皇錦柳眉一挑，眸有寒光，卻是只口不提荻花題葉，逍遙游心下已有所悟。

　　“聲望總是容易滋生野心?！?p>　　稍加撩弄絲弦，休琴忘譜語出莫名。

　　“連任三屆神君的劍宗不甘雌伏，無疑是最好的挑撥目標?！?p>　　非為開脫，僅是客觀陳述的言辭入耳，泰玥皇錦目色泛冷，嘴角笑意微寒。

　　“是?。÷曂?，你可知，前日丹陽侯親上學宗致意，關(guān)心云杖狀況之余，話里話外更是不吝褒美之辭，顯是極力贊嘆荻花題葉迎回天師云杖之功?！?p>　　“昔日修真院慘案后，幸得荻花題葉于叛逆手中救下親眷，或是有感此恩緣故，”逍遙游表示不必多想，“丹陽侯欲借機淡化風花雪月背棄宗門私離道域之過……”

　　不提還好，一提舊事，泰玥皇錦更是來氣。

　　那廂荻花題葉少時抽身遠離戰(zhàn)禍，這面宗門內(nèi)亂過后人才凋零百廢待興。

　　十余年來，伉儷二人逆水操舟，眼看學宗好不容易有了復興氣象，豈知荻花題葉于此時返回，更成了迎回王骨的大功臣，風頭聲望一時無兩，怎能讓泰玥皇錦不在意？

　　一如丹陽侯唯服顥天玄宿一人。

　　攜手親眼見證臨書玉筆所費心血的泰玥皇錦也決計不欲掌令地位旁落。

　　心雖如此想法，口中猶原喟嘆不減大家風范——

　　“眾目睽睽下丹陽侯語出離間，縱使夫君與我無意，更將士心付與荻花題葉教導，總歸難保宗門上下人心浮動?！碧┇h皇錦神色為難。

　　“既如此，不妨先解決眼前的難題，決定云杖歸屬以堵悠悠眾口?！毙萸偻V說。

　　“你的意思是？”泰玥皇錦黛眉輕蹙。

　　略略試過幾個音后，逍遙游撫琴續(xù)調(diào)：“云杖是由荻花題葉與無情葬月帶回，保管人選自需經(jīng)過考驗。”

　　怎樣的考驗？

　　聞弦而知雅意，泰玥皇錦雙眸一亮：“你是說……”

　　刻意保管云杖的人選自需具有相當能為，“至少”需勝過荻花題葉。

　　十九年前的陰陽宗子已能叱咤修真斗場，如今更能從持有天師云杖的非然踏古手中奪回王骨，實力之雄可見一斑。

　　縱觀現(xiàn)今道域，這樣的人選并不算多。

　　首推者自是如今的紫薇掌令，顥天玄宿，他或不愿出手，但身居高位總是身不由己……

　　九天銀河

　　“由我出面約戰(zhàn)取得云杖保管權(quán)么，”聽罷師弟請求的顥天玄宿神色無奈，“丹陽，你是否覺得，你有時太過執(zhí)著了？”

　　考慮到師兄心疾的丹陽侯自天師云杖回歸起，便萌生了想法，近來更是不憚擺開車馬。

　　“你不得不承認，我之執(zhí)著，能可助人成事。”丹陽侯面無慚色，“蒼蒼這種怯懦的性格，還有沒意義、沒底線的仁慈，注定一生成不了大事?！?p>　　“人各有志?！鳖椞煨拚f。

　　對此，丹陽侯嗤之以鼻。

　　“有能力有選擇的人才有資格說出口的說辭，用在蒼蒼身上，不叫人各有志，那叫做浪費天賦?！?p>　　“依你來看，什么是大事？”顥天玄宿反問道。

　　“三宗伏首，方為大事。”三宗伏首，顥天稱尊，丹陽為佐，如晴旁輔，這才是丹陽侯理想中的未來。

　　“丹陽，”緘默片刻，顥天玄宿溫聲開口，“你可知師尊為何傳位于我，而非是你？”

　　“你是星宗百年來，惟一將浩星歸流修至大成之人，而我——”

　　口吻一派理所當然，然而言至后來，丹陽侯終歸忍不住撇過頭去。

　　“不是?！?p>　　“丹陽，”顥天玄宿拍了拍他的肩膀，“明白師尊的用心，你才能真正擔起星宗的責任?！?p>　　“廢話?！?p>　　眼看掌門師兄顧左右而言他的丹陽侯為之氣結(jié)。

　　“若星宗拿不下天元掄魁，什么未來，都是空談。除非你教蒼蒼浩星歸流拿下天元掄魁。”

　　“難道你忘了，天元掄魁的初衷，是重在未來?！鳖椞煨迯娬{(diào)了一句，“四宗鎮(zhèn)宗武學反噬其身，已違背初衷?！?p>　　“若他宗不這樣想呢？”丹陽侯質(zhì)問道。

　　“當初內(nèi)亂，違背初衷之人皆付出了代價，現(xiàn)在你要蒼蒼也踏上這條路？”顥天玄宿語氣依舊平靜得好似沉淵難測。

　　愈趨激烈的情緒激蕩下意識的關(guān)切話語脫口，丹陽侯忍不住吐露心聲——

　　“沒浩星歸流，無三指誅仙，蒼蒼沒必勝的把握，屆時是要如何保證云杖留在星宗以備不時，能可幫助穩(wěn)定師兄心疾？”

　　顥天玄宿一怔……

　　明昭晞

　　心知星宗出手勝數(shù)難料，一旦云杖失落，屆時首當其沖要面對宗內(nèi)弟子質(zhì)疑的便是負責守擂之人。

　　若否，也可借機試探荻花題葉實力底限。

　　泰玥皇錦內(nèi)心算盤打得精妙，旋即便聽得休琴忘譜調(diào)轉(zhuǎn)話鋒——

　　“相較于此番云杖歸屬，另一樁軼事，更讓我在意?！?p>　　“難得你有主動在意之事?！钡故枪雌鹛┇h皇錦的興趣了。

　　仰頭向天，月輪西斜，已過夜半，黯淡的夜色籠罩一座猛惡林子。

　　四面古木參天，濃蔭匝地，不辨天光日影，形勢十分猙獰險惡。

　　樹林中蟲聲此起彼伏，偶然也聽到一二聲梟鳴，像是無情的旁觀者，冷冷見證著人間慘劇發(fā)生。

　　兩個熊腰虎背的大漢，一副綠林響馬的做派，兩柄明晃晃的大闊刀就大剌剌地插在一旁。

　　毫無愛刀之心的他們此刻滿眼只有綁來的妙齡少女，心照不宣對視一眼的他們一齊動手。

　　他們先解開少女的啞穴——他們喜歡聽人慘叫，尤其是女人的慘呼。

　　少女尖叫，很快地轉(zhuǎn)為哀呼。

　　粗布衣衫碎如千蝶驚飛，連褻衣也給撕去。

　　姚百世又瞇著眼笑，這回他的眼再也離不開那雪白且柔軟赤裸且清純的軀體。

　　月光照在少女慘白的臉面上，如一朵潔白的梨花。

　　正是妖嬈怒放時節(jié)，眼看就要橫遭風雨，不幸凋喪！

　　忽然一陣濃霧席卷啟人疑竇。

　　煙霧之中微有檀香氣息，倒也并不難聞。

　　察覺來者不善，姚百世、駱千秋齊齊抬頭，放開穢手。

　　“嗯，是誰？！！”

　　明昭晞內(nèi)，休琴忘譜言之不詳：“一個在道域大戰(zhàn)后便銷聲匿跡的身影，據(jù)聞，有人再度看見了。”

　　然而泰玥皇錦已有所知。

　　“你所言者，可是那個傳說？臉戴面譜，頭插翎毛，一身殊異裝扮，暗中解決不法舞弊，貪贓枉法，包藏禍心的奸人，至今無人知其真面目，其名——半生酆都·無常元帥?！?p>　　樹林里，幸得自由，飛快蜷縮身子抱成一團的少女瑟瑟發(fā)抖。

　　順著他們視線瞧去，但見遠處幾盞鬼火，正在漸漸移近……

　　本來磷火必是碧綠之色。

　　但這幾盞磷火發(fā)出的卻是諸般異彩不一而足。

　　暗紅、幽紫、碧綠交替輪換，極盡詭譎之能事。

　　鬼火來得甚快，不多時已到身前十余丈外，火光下瞧得明白。

　　那人身穿團花箭衣戲服，外罩繡虎紋獅霸王靠，頭頂攢纓點絨夫子盔立簪翎毛，戴著一張雌雄并相的黑白臉譜。

　　面具功效遠較表觀的圖案紋路還要來得奇異，掩蓋氣機，幻形布陣，包羅日月只是尋常。

　　不露真容的無常元帥身形一旋，已自從懷中取出兩張紙箋，跟著左手一揚。

　　紙箋分向左右往兩人飛了過去，紙上書有“欺凌貧苦”四字。

　　接過紙箋草草一覽，姚百世、駱千秋相視而嬉，旋即矢口否認大聲呵斥：“荒唐！”

　　叱聲落下，兩人舞起闊刀便向無常元帥殺來。

　　輾步移轉(zhuǎn)似慢實快的半生酆都間不容發(fā)避過雙刀封殺，漆黑步靴推土三寸身形即止，一解披風即往少女方位擲去。

　　姚百世、駱千秋本待轉(zhuǎn)身回削，眼看無常元帥背后空門大露，殊料他頸骨驀地旋過半周鷹視狼顧。

　　悚然一幕撕心裂膽，兩人心下大駭：“??？！??！”

　　森然臉譜寒徹心扉，半生酆都指拈冠翎，花翎彎曲剎那赫然彈出——

　　嗤的一聲輕響，數(shù)股細細的勁力激射破空濺開血花……

　　仙舞劍宗

　　‘好輕薄的劍氣！’細細驗傷的皓蒼劍霨暗自震驚。

　　“你看出了。”歸海寂涯說。

　　“雖有奇術(shù)掩蓋，但致命傷在于一劍封喉無疑。”皓蒼劍霨頓了頓，“這是栽贓！”須知道域劍術(shù)首推仙舞劍訣。

　　“那為什么要選擇本宗弟子下手呢？”歸海寂涯問，“倘若要栽贓，從他宗子弟著手豈非更能達到挑撥目的？”

　　“呃？”皓蒼劍霨語塞。

　　“多事之秋啊！”歸海寂涯嘆氣，“消失已久的無常元帥偏偏在飛溟與云杖回歸的這個時間點一道重現(xiàn)?！?p>　　該怎樣聯(lián)想呢？

　　“難道說……”

　　鬼使神差地，一個可怕念頭閃電般劃過皓蒼劍霨腦海。

　　但轉(zhuǎn)瞬即逝，因為他很快就推翻了這個猜測。

　　“不可能，這不可能，那是十數(shù)年前的事情了，他的年紀……”

　　明昭晞

　　“道域大戰(zhàn)，那是無常元帥最后一次現(xiàn)身，據(jù)聞當時的他身受重傷，在替陣亡者收尸后，就此絕跡?！?p>　　琴聲一轉(zhuǎn)青史悠悠，逍遙游語氣低沉娓娓道來。

　　“有人說，無常元帥重傷不治，也有人聽聞他出現(xiàn)在桃源渡口，似有遠行之意。”

　　“因為他對時局失望，這當然也是眾人的猜測。”泰玥皇錦道。

　　“無論何種原因，事實就是，這十九年間，”休琴忘譜道，“再也沒人看過他?！?p>　　“如今他再現(xiàn)了，目前尚未聽聞有任何傷亡者，但這是一個警訊，”泰玥皇錦判斷，“無常元帥的傳說，是為不法情事而存在，由此推斷，其他三宗必有包藏禍心者……”

　　“不會是飛溟。”

　　仙舞劍宗里，歸海寂涯口吻十分篤定，帶著全然信任。

　　密林中，半生酆都揮筆慢慢劃去名單上兩條性命。

　　將棕封摺子合好的他這才看向樹下無辜少女，陷入遲疑。

　　全無脂粉矯飾的年輕姑娘，面目姣好，只是烏云不整，面帶啼痕。

　　第一次出任務(wù)的他卻是不知該如何處理這般情況。

　　是該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還是送佛送到西，將人送去安全所在。

　　若否，與四宗弟子之死沾上關(guān)系的平民總歸難免受人刁難。

　　同樣六神無主的妙齡少女嘗試出聲喚：“……恩公？”

　　把視線自寬大披風上移開的半生酆都無言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到慈母呼喊，是連夜進山找尋愛女下落的為人母者。

　　“阿娘，我在這兒！”少女大聲回答。

　　待到荊釵布裙的婦人循聲找來，發(fā)現(xiàn)林中只剩下女兒一個人，尸體已為無常元帥帶走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