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蛻變大法

　　皇甫霜刃冷眼看著網(wǎng)中人勉力運功壓下血氣崩泄之勢，收束蒸騰血霧，心下兀自反思著采血蠱尚可改進之處。

　　異源精血為蠱蟲強行凝練所困，本就十分暴戾，網(wǎng)中人吸納龐大精元后更是亟需立刻找安全之地閉關(guān)消化。

　　但現(xiàn)在，交趾邪郎并沒有這個時間。

　　通體妖綠以披散蛛絲半掩堅硬甲殼，交趾邪郎稍稍仰首，只見蛛身下腹暗紋鉤畫隱見一張猙獰丑陋蛻變不全的臉。

　　八足用力震顫不休，宣告源自獸性本能的求生欲望。

　　“嗯——，”皇甫霜刃以折扇掩面，男聲不緊不慢溫和文雅：“雖說又是用比的比較快，但如此聊天未免太過麻煩?！?p>　　盡管學宗掌握字之傳承，但荻花題葉可保證，其中絕不包括蜘蛛語這門語言學分支，自己更沒那個功夫揣摩對方舉止所帶含義，還是用人言對話罷。

　　話甫出口，不同于隨和慢調(diào)的疏朗聲線，皇甫霜刃五指靈動，快捷無倫，垂手揚袖如執(zhí)扇拂花，束攏折扇剎那點中網(wǎng)中人眉心。

　　點三清·開天光·靈引神方

　　清正靈力沖刷蒙昧心神，搶在勾起陰邪至能反擊的關(guān)口，皇甫霜刃空閑右手術(shù)式再變，自生規(guī)律因循元氣走勢，層層消解邪羅鬼印。

　　玄清御陰牽動的魔上之招，沿襲功體運行沒入其中七處要穴——七星鎖元暗自呼應，成就亂兵血咒。

　　折扇引風流變，四周景物恍若朦朧一蕩，旋即網(wǎng)中人但覺思緒昏沉，一點靈識渺渺蕩蕩，深深潛入名為回憶的汪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別人的失敗，就是我的快樂啦！”

　　“這搏殺的快感，這逼命的氣氛，刺激，刺激啦！”

　　“在黑白郎君所有的對手當中，你算不上是最強，但你無比的韌性，總是勾起黑白郎君一再敗你的興致?！?p>　　“來吧！來吧！黑白郎君要再敗你一次！十次！千千萬萬次！讓你心服口服，永遠不敢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

　　“黑白郎君！南宮恨！蛻變大法，啊啊啊——”過去，現(xiàn)在，將來，自我的拉鋸引得網(wǎng)中人不由痛呼出聲了。

　　[“這本蛻變大法，讓你成功，也給你詛咒。你將永遠生，你也會永遠死?！?p>　　“你用忘卻拋棄你生命中曾有的美好，你用遺忘擺脫痛苦的根源。”

　　“到最后，你終于誰也不是，你只是你，一個別人給你的名字，你也不是你，因為你不復存在?！?p>　　“我不能給你警惕，因為你連我今日所講的話，也將遺忘?！盷

　　異調(diào)男音回蕩耳畔，帶著難言的魔力，落入網(wǎng)中人腦海，漾起漣漪陣陣。囚禁心魂的惡毒詛咒，勢要伴隨他永生永世。

　　宛若裂魂的極端痛楚過后，網(wǎng)中人垂首喘息，被涔涔細汗沾濕的幽綠發(fā)絲緊貼面頰，狹目冷光閃爍，帶著難言的清醒。

　　邪者一字一頓，低沉開口：“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我是——網(wǎng)中人！”

　　“喔。”微訝一聲不見喜怒，皇甫霜刃抬扇斂袖，慢慢直起身子，“皇甫霜刃，初次見面。幸會了，天下第一邪·網(wǎng)中人?！?p>　　“靈界之人？”喑啞聲線隱露疑色。

　　靈尊泣幽冥昔日甲子名人貼名列天下第一術(shù)，成名之早遠超旁人想象，交趾邪郎自然聽過其人名號，對靈界妙術(shù)亦非全無認知。

　　“為何出手攔路？”

　　“我為蛻變大法而來?！?p>　　“直接！”莫名贊嘆之語落下，網(wǎng)中人冷笑一聲，殘酷眸光揭示殺機盎然，“那我是否應該更加直接？”

　　長生不死的誘惑，足以令任何人為之瘋狂，耳聞對方應答，交趾邪郎心下一定，嘴角揚起些許嘲弄的弧度。

　　“不能！”扇骨輕擊對方生硬面龐，皇甫霜刃自信邈然道。

　　對眼前人自信來源若有所悟，網(wǎng)中人森冷再開口：“那你要如何阻止我殺你？突破術(shù)法桎梏雖難，但要搶先引爆血氣同歸于盡，不難?！?p>　　而對習有蛻變大法的網(wǎng)中人來說，死亡又有何可懼？弦外之音無需述之于口，只因彼此早已心知肚明。

　　“你不但不會想與我同歸于盡，還會心甘情愿的交出蛻變大法。在那之后，我替你拔除體內(nèi)蠱毒，理順氣血運行，雙方相安無事，各歸己道。”

　　察覺拘禁術(shù)法遭受沖擊，男子聲調(diào)溫然如初，神情不動好似無動于衷：“只因，你不會甘心放棄這唯一的生機?！?p>　　按下心頭無端的荒謬之感，網(wǎng)中人冷笑反諷：“自以為是的狂言，凸顯你的無知，網(wǎng)中人之能為豈是你所能測度？小小蠱毒，有何難哉?！?p>　　“我從未輕視過網(wǎng)中人之能為，而現(xiàn)下與我做交易的，僅是你，一條無名孤魂而已?！?p>　　皇甫霜刃折扇徐展，緩緩搖動，話音微微一頓，冷藐斜睨一眼面前狼狽身影，轉(zhuǎn)而續(xù)道。

　　“肉軀精血在千萬次的輪回中更易，靈魂在數(shù)次生死交關(guān)缺憾、補全，現(xiàn)在的你，當真以為自己還是最初的網(wǎng)中人嗎？”

　　耳邊剎那如炸雷之音，網(wǎng)中人心神為之震蕩，閉目斂息，魔言詭調(diào)再度攀上心頭——“到最后，你終于誰也不是，你只是你，一個別人給你的名字，你也不是你，因為你不復存在?！?p>　　就在此時，四野景致模糊一瞬，再轉(zhuǎn)畫布凝實，無聲嵌入此間，丹青筆鋒依勢潑墨，一抹如水碧芒悄然浸散，極易引起人之幻覺。

　　風聲低迷，徐送幽幽花香，醒神照心。

　　網(wǎng)中人霍得睜開雙目，慘綠妖芒明滅不定，一如暗夜磷火，心緒再亂依舊不露于外：“網(wǎng)中人自生于天地，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話語未盡戛然而止，只因男子寫意揮扇打斷對方之自我感動：

　　“關(guān)于你的獨一無二，我不禁想替你彈上一首凄涼挽歌，幾經(jīng)更迭，迷失本我，沉湎在昔日榮光中無能自拔，真是好一個獨一無二·網(wǎng)中人。”

　　驀得，皇甫霜刃似是方才恍然一般：“倘若再度蛻變，下一位‘網(wǎng)中人’豈非同樣獨一無二?！?p>　　“你認為重生的網(wǎng)中人還會受你擺布？”眼神閃爍，網(wǎng)中人不由脫口問道，自我稱呼的微妙差異揭露到底心防。

　　“或許?！?p>　　渺茫眸光微露浮動心思，言至后來，皇甫霜刃話鋒陡轉(zhuǎn)：“即使得不到滿意答案，只要多來幾次，千遍、萬遍，我相信總會有一位網(wǎng)中人能夠合乎我之期待。”

　　聲音依舊不溫不火，內(nèi)容卻是冷酷的令人心驚：“不過，想必這與眼前的你也并無干系了。”

　　尾音落下，男子右手無奈平攤，左手揚袂抬扇，扇骨符文自發(fā)勾連引靈，化靈成陣牽動玄機變轉(zhuǎn)。

　　折扇定胸剎那，如畫扇面平平浮現(xiàn)一縷似血墨痕，映入邪者眼簾，慢慢刻印入網(wǎng)中人內(nèi)心深處

　　徘徊風刃在術(shù)者動念一刻，破空啟殺。

　　刺骨痛感不住切割名為理智的弦，神智昏醒輾轉(zhuǎn)間，網(wǎng)中人錯覺面前浮現(xiàn)萬千孤魂只影，竟是迷失人格反噬而回，一瞬間無窮無盡的過往記憶翻天覆地而來，勢要證明獨我唯一。

　　如果給網(wǎng)中人時間，一定能夠慢慢將這份龐大記憶消化分解，自然記憶統(tǒng)合不見沖突。

　　可是他沒有時間。

　　而在皇甫霜刃出言割裂“網(wǎng)中人”身份與獨我人格地位的剎那，已然昭告邪者進退失據(jù)之處境。

　　更遑論，早在啟靈醒魂之時，便埋下的亂心種子，男子助網(wǎng)中人找回了蒙昧的理智，但這并不意味著嗜血本性的全然消失，二者間的糾纏，此消彼長。

　　此刻的網(wǎng)中人，是人，是獸，又有誰能說清？

　　心境本就存在破綻，網(wǎng)中人此時雖覺不對，但耳邊聲音如浪蜂擁，一音高過一音，就如炸雷轟然響動！

　　“先前我說，我為蛻變大法而來，”皇甫霜刃不緊不慢，以折扇扣入掌心，如玉扇骨束攏合一，“現(xiàn)在告訴我，你的答案？”

　　折扇擊掌，如有節(jié)奏，似隨風音律，男子抬眸定睛，幽深目光直直透入邪者方寸心湖，掀起驚濤駭浪。

　　明了早先風刃刮骨不過逼供所需，但網(wǎng)中人此刻真切感受到生死一線之大恐怖。

　　深吸一口氣，壓下紛亂心緒，此刻邪者再無同歸于盡，平白為“網(wǎng)中人”作嫁之打算，抓住眼前冰冷殘息，啞聲開口，轉(zhuǎn)述心法奧妙……

　　“嗯——，”尋機抽問對方應答如流，確認所述法門大抵為真品的男子沉吟一聲，清亮瞳仁此刻和善萬分，情真意切道，“先生如此大度，現(xiàn)在，合該由我回報了。”

　　言罷，皇甫霜刃右手五指一翻，袖中徑自滑出一柄輕薄柳刀來，被他順勢捻入指間。

　　左手化去折扇，如玉指尖抵在網(wǎng)中人僵直軀體之上，靈動掠影，摩挲找尋著其上的脈絡血管。

　　只見男子運刀如風，方寸銳鋒劃過，只似庖丁解牛般，皮開肉綻，看似眼神疏冷如常，實則腦中暗自推演復現(xiàn)邪者行功路線，同所得口訣一一印證。

　　武功練到一定境界，肉身肌體便會潛移默化的生出改變，譬如有人精于手上功夫，那他的十指乃至雙臂筋骨脈絡勢必比常人要粗壯堅韌，以便蓄氣發(fā)力。

　　故而想要一窺蛻變大法的奧秘，還得自其修習者經(jīng)絡間找尋。走跳江湖，留手防范在所難免，但既承諾襄助治療病癥，皇甫霜刃自會不遺余力。

　　這豈非就是所謂醫(yī)者本位的素養(yǎng)嗎？風間始看著手中藥方，如是想到。有賴宮本總司相幫，少年幸得與早年失散的兄長風間烈，今日的劍無極重聚。

　　但金光上蒼似乎總愛捉弄血緣兄弟，擺脫西劍流控靈術(shù)法的風間始，卻是驚聞自家兄長在任飄渺的調(diào)教下，神智俱喪、走火入魔的噩耗。

　　發(fā)覺劍無極身上同樣有靈識受蔽的跡象，宮本總司只好再度尋上皇甫霜刃，因昔日同袍約戰(zhàn)緣故，只能飛書傳訊相請男子出診。

　　皇甫霜刃的動作很快，宮本總司來信的時機也很巧。

　　正值俏如來轉(zhuǎn)職過后，孤身趕赴西劍流，導引局勢回歸天允山五方五戰(zhàn)定中原的局面。

　　在原本全然不放在眼中的小輩激將之下，自負如炎魔幻十郎，昂然應下挑戰(zhàn)，并率先撤去包圍靈界的一眾靈忍以示誠意，一派自信魔之甲守身，全然無懼完整黑白郎君挑戰(zhàn)的傲然姿態(tài)。

　　靈界危局稍解，騰出手來的皇甫霜刃遂告別梁皇無忌，走了一趟神蠱峰，恰巧救下關(guān)心則亂，闖入宮本總司所布禁制，險險死在自家兄長劍下的風間始。

　　隨后，男子施法一探劍無極神魂，這才明了宮本總司求助靈界，觀視劍無極走火入魔癥狀的緣故——右眼傷痕隱露詭氛陣陣，察其氣息，分明是傲邪劍法無誤。

　　不同于一般的走火入魔，渡世大怨的魔考層次顯然更高一個級別。收回觀靈妙術(shù)，皇甫霜刃思量片刻，示意風間始在此地稍等，獨身前往尋找外出的宮本總司。

　　一日一夜過后，二人共同回轉(zhuǎn)神蠱峰下山谷之內(nèi)，兩相合力，術(shù)者調(diào)魂引魄，劍客封劍御氣，方才在保證劍無極靈識不受二次傷害的情況下，卸去變種傲邪劍意。

　　不過，醫(yī)者畢竟非神，此舉也只能保證劍無極情況不會惡化，但并不能解決走火入魔的狂亂癥狀。

　　然而，這樣也就夠了。

　　失散多年幸得重逢，雖然彼時自家兄長已經(jīng)認不得自己了，但不管要用多久的時間，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少年立誓要讓自己至親至愛的兄長痊愈。

　　“宮本前輩，晚輩先前往煎藥了。”風間始揮了揮手中藥方，示意告退，卻是發(fā)覺眼前中年怔怔出神，若有所思，“宮本前輩，宮本前輩！”

　　“嗯——”眸光一凝，抽回心神的宮本總司看向風間始，溫言出聲，“勞煩你了?！?p>　　“不會！”望了一眼仍處昏迷的劍無極，風間始由衷道，“這是我該做的。”

　　目送少年身影遠去，宮本總司接續(xù)先前思慮，眼中更添愁緒：‘從皇甫霜刃的醫(yī)法特征來看，其出身當是巫教無誤。’

　　早先皇甫霜刃外出尋找宮本總司，正巧遇上以龜息假死之法騙過月牙淚的宮本總司?！安幻骶屠铩钡哪凶有M術(shù)針法并行，這才替東瀛第一劍客“搶回”性命。

　　不過皇甫霜刃的舉動也并非全無作用，至少療愈了宮本總司同月牙淚對決時身上所受創(chuàng)傷。

　　畢竟，面對斷情絕念狀態(tài)下的月牙一族，縱使強如宮本總司其人，亦不能保證無傷敗之。

　　但，正是因此，明了恩情欠下的宮本總司方才心頭愈發(fā)沉重，聯(lián)系二人獨處時男子詢問巫教滅族一事的舉動。

　　身為少有的了解巫教覆滅真相之人，宮本總司更深知秋水浮萍之能為。

　　“倘若要探聽任飄渺之訊息，那么他選擇的對象恐怕也只有——”心下思慮不停，宮本總司面色更沉。

　　“還珠樓！”

　　腳步停在閣樓東南方三里的一處樹林之中，皇甫霜刃抬首遠眺，頭也不回道：“那，便是如今殘缺的黑白郎君休養(yǎng)的地方?！?p>　　森冷眼神沿襲男子視線看去，聊作感應，確認過氣息，是宿敵的味道。

　　勉勵調(diào)息抑住殺上還珠樓的沖動，網(wǎng)中人方欲再度開口，皇甫霜刃動作更快，只見男子轉(zhuǎn)身離去，一面徐行一面道：

　　“現(xiàn)在，他們交你了，網(wǎng)中人！”

　　兩道身影交錯剎那，折扇引風化靈，自妖綠細眼中拔除最后一處先前所留癥結(jié)。

　　血氣運行再無滯礙，邪者一瞬若覺海晏天青，大有撥云見日之感。

　　然而，隨之而來的是神智的頃刻恍惚迷失，宣告獸性本能再無法抑制。

　　七星鎖元封禁的不僅是功體，更是拘禁獸性本能的關(guān)鍵，這一思路還是源自天海光流利用封脈針誤打誤撞壓住劍無極起肖癥狀的情節(jié)。

　　但，不同于劍無極有藥物配合安神，缺少魔氣激化最終蛻變的網(wǎng)中人，靈識未全的他，眼下還不足以壓下獸性反噬。

　　更遑論，畢生宿敵近在眼前，錯覺仇怨終結(jié)念頭浮現(xiàn)剎那所引起的心神激蕩加添理性破綻。

　　“如此，方為各歸己道。”

　　目送依循執(zhí)念而行的身影奔往還珠樓，男子長身而立，平靜無波落下判辭：“免謝了，網(wǎng)中人?！?p>　　余音未盡，皇甫霜刃折扇在手，迎風一展，身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