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珩雖說只是染了風(fēng)寒，卻總也沒好利索。這天早晨，聶辰軒還特意帶了一瓶阿司匹林放在他的桌上，關(guān)心的問他，“怎么就染上風(fēng)寒了？”
陳斯珩拿著一塊手絹捂著鼻子，一副昏沉的樣子說道：“想來是前天晚上跟著吳隊長去執(zhí)行了一個任務(wù)，回到家里做了一晚上的噩夢，夜里又沒關(guān)窗，大概是驚出了冷汗又吹了風(fēng)，這才著涼了?！?p> 聶辰軒裝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樣子，“你怎么會跟吳隊長去執(zhí)行任務(wù)？”
“說來也是巧，吳隊長請我一道吃晚飯，可飯吃到一半就收到緊急命令，吳隊長就拉著我一道去了。到了那里沒多久，吳隊長就殺了個人，倒在我面前。后來又和巡捕交了火?！标愃圭裾f話間始終是皺著眉頭，“我回去做了一整晚的噩夢。”
聶辰軒禁不住的笑起來，“你這膽子也未免太小了些，不過就是殺個人，和巡捕對開了幾槍而已?！?p> 陳斯珩一副愁眉苦臉的唉聲嘆氣，“您說得輕巧，我是魂都嚇沒了?！?p> 聶辰軒笑道：“這樣好了，我放你一天假，你實在覺得不舒服，就去趟醫(yī)院看醫(yī)生，再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再來?！?p> “謝謝聶處長體諒，說實話，我是真提不起精神，腦子里一團(tuán)漿糊，閉上眼睛就看見死人?！标愃圭駥⒆郎夏瞧堪⑺酒チ址胚M(jìn)西褲的口袋里，公文包也懶得拿，便一聲，“那我就先回去了。”
陳斯珩方才出了辦公室的大門，走去走廊上，聶辰軒又跟出來說道：“斯珩啊，先等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p> 陳斯珩只好又跟著聶辰軒去了他的辦公室，進(jìn)了門便只顧尋著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下來，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
聶辰軒說著從抽屜里取出一根金條，從桌上推去陳斯珩的面前。
陳斯珩望著面前的金條，又困惑的看著聶辰軒，“我不明白您的意思?！?p> “還記得上回吳錫浦借永華航運公司運貨的事嗎？”聶辰軒坐下來，打開桌上一只印著“Alhambra”的雪茄盒，取出兩支雪茄，遞了一支過去。
“記得。”陳斯珩接過雪茄，見著茄尾的標(biāo)簽，說道，“‘亨牌’雪茄？早些年，這可是搶手貨，價錢不菲，據(jù)說‘大亨’就是此處來的?！彼f著，聞了聞，“這雪茄想來也是養(yǎng)了有些年了?！?p> “看不出你還是行家?！甭櫝杰幰幻纥c著雪茄，一面回到方才的話說道：“吳錫浦的貨走得順利，所以私下來答謝我，我想著，這里邊也有你應(yīng)得的?！?p> “我不過就是傳了個話，什么也沒做，這未免太多了。”陳斯珩推辭道，“此前，吳隊長給了我五十塊銀洋，我已是有些意外，眼下這條大黃魚我哪里敢再收下?！?p> 聶辰軒一連抽了兩口雪茄，似有幾分好奇的問：“你說吳錫浦給你五十塊銀洋是什么時候的事？”
陳斯珩答道：“就是上回吳隊長托我?guī)г捊o您的第二天，我把您的話帶去給吳隊長的時候。”
“那個時候，吳錫浦還沒得著我的消息，他的貨更是還沒啟運，他就給了你五十塊銀洋？”聶辰軒將雪茄擱在煙灰缸的邊沿，笑道，“想來你說的這五十塊大洋不是他主動給你的吧？”
“那倒是，”陳斯珩慚愧的一笑，“是我厚著臉皮討要來的，只不過我說的是十塊銀洋，吳隊長給了五十塊?！?p> “我給你的錢，你不敢拿，倒是敢向吳錫浦去討要？”聶辰軒故意一句玩笑。
陳斯珩說道：“這不一樣?！?p> “怎么就不一樣？”
“上回的事，是吳隊長托我來求您?！标愃圭裾f，“您答應(yīng)了，我自然就有理由向吳隊長討賞錢，這已然是我得益于聶處長?？晌胰羰且幻媲竽k事，一面反過來又從您這里拿好處，哪有這樣的道理?！?p> “你倒是算得清楚?！甭櫝杰幱謩澚艘桓鸩瘢闷馃熁腋咨系哪侵а┣?，重又點燃，一連抽了幾口，轉(zhuǎn)而說道，“不過這根金條與那件事無關(guān)。”
“那我也不敢平白無故就收您這么一份大禮?！标愃圭褚桓泵銖?qiáng)的笑臉。
聶辰軒好奇的問了句，“那你要怎么才敢收？”
“您若是有什么交代，還請吩咐?！标愃圭裾f，“這值一根大黃魚的事，我是真不敢輕易答應(yīng)，萬一我做不了，只怕會要誤了您的事?！?p> 聶辰軒心想，這個陳斯珩雖是愛貪些小利，但也不似那些鉆進(jìn)錢眼里的人，至少由此看得出，在利字面前，他是理智的，甚至還有些精明，懂得衡量利字背后所需付出的代價。
在聶辰軒看來，陳斯珩的貪錢是有分寸的，這分寸便是要確保他有命去安穩(wěn)的花那些得來的錢。在他看來，這正是他需要的人，既好收買、又好拿捏，且還不用擔(dān)心他會輕易反水。
聶辰軒站起身，走去陳斯珩的面前，一面拿起桌上的拿根金條，一面說道：“斯珩啊，我就想用這根金條換你一句真心話。不論你的回答是叫我滿意，抑或不滿意，這跟金條都是你的。但有一點，我要聽真話?！?p> “您只管問?！?p> “我是有心提拔你，為此我也是屢番在黎主任面前推薦你?！甭櫝杰幷f，“待你提拔上來，好處自然是比眼下多得多。但我要你一句真話，你能保證，往后不會背叛我嗎？”
陳斯珩毫不猶豫的回答：“您對我有知遇之恩，縱然不提拔我，我也定然不會做出背叛您的事，何況您是我的靠山。”
聶辰軒問：“果真？”
陳斯珩即刻篤定的一句，“不敢有假?！?p> “今天你說的話可要記清楚?！甭櫝杰幰恍?，將那根金條遞去陳斯珩手里，“你是個聰明人，從今起，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我相信你心里清楚?！?p> “您只管放心，我這張嘴從沒給自己惹過麻煩。”陳斯珩接過金條，從西褲的口袋里取出一方手絹，小心的包好，放進(jìn)了口袋。
聶辰軒滿意的一笑，“那就好，你回去好好休息，盡快把病養(yǎng)好?！?p> 陳斯珩離開主樓，便見著庭院里的地上許多血跡，幾乎將審訊室與看守所連成了一道弧線。這天、一整個上午，被押去審訊室的，被拖回看守所的，已不知有多少人。
審訊室里，吳錫浦還在抓緊審訊著，近來76號秘密抓捕行動頻繁，抓得人太多，看守所已然是關(guān)押不下，就連審訊室也不夠用。許多時候，都是警衛(wèi)隊和其他行動隊各占一間刑訊號房在審，彼此之間為了叫犯人的叫聲更大、更慘，顯得更有手段，用刑也是無所不用其極。
這天上午，吳錫浦已是審的有些疲憊，于是便叫人一次帶了五個人過來，一字排開，什么也沒問，便是用上了不同的刑具。
吳錫浦坐在審訊桌后，一雙腿翹在桌上，宛然享受的聽著慘叫聲，悠然的抽著一根雪茄。
這時，黎仕邨推門走了進(jìn)來，拿著一塊手絹，遮住鼻子，問了句，“我聽龐禹盛說，這回又沒抓著領(lǐng)頭組織義賣會的人?！?p> 吳錫浦收起一雙腿，坐在椅子上回道：“我看是龐禹盛的情報又不準(zhǔn)。這回，我可是先讓人喬裝混進(jìn)義賣會去查探過，他給的那幾張照片，就找到了兩個?！?p> 黎仕邨走去桌前，問道：“審出結(jié)果了嗎？”
吳錫浦這才站起身來，隨手挪了身邊一張椅子，擺去黎仕邨身后，說道：“冊那娘的，嘴比石頭還硬，什么都不說。人已經(jīng)快沒氣了?！?p> 黎仕邨雖是于此不滿，卻也不好多說，只問道，“其他的人呢？”
吳錫浦呼了一口粗氣，沒有說話。
黎仕邨已然是有了答案，于是取出一張紙來，擺在桌子上，“情報處那邊已經(jīng)查清楚昨晚抓的這些人的身份背景，這上邊做了標(biāo)記的，照老規(guī)矩，通知他們家里人拿錢來贖。警告他們，把嘴閉嚴(yán)了，不然小心性命不保。”
吳錫浦展開桌上的那張紙，看著上邊做了標(biāo)記的那些人注明的家庭關(guān)系名單，“這些人是吃飽了撐的，放著家里的舒服日子不過，跑出來搞事情自討苦吃。”
黎仕邨又問了句，“這上邊標(biāo)記的人都還活著嗎？”
“說不準(zhǔn)?！眳清a浦說，“抓了這么多人，我哪能有印象。”
黎仕邨又不緊不慢的交代道：“活人是活人的價，死人是死人的價，我們到底是講規(guī)矩的，這贖金還是要分清楚?！?p> “這我拎得清?！眳清a浦說，“那剩下的還接著審嗎？”
“沒必要在這些人身上再浪費時間。”黎仕邨說道，“盡快處理?！?p> “老規(guī)矩？”
黎仕邨微一點頭，“做的干凈些，事后拖到郊外埋了，免得尸體叫人發(fā)現(xiàn)，那些租界的報社又借此大做文章?！?p> “他們還敢在報上亂寫？”吳錫浦悻悻地說道，“我看干脆，把那些記者統(tǒng)統(tǒng)做掉?！?p> “除掉幾個記者還不容易，關(guān)鍵是要把領(lǐng)頭的除掉。”黎仕邨說話間站起身來。
吳錫浦見黎仕邨準(zhǔn)備要走，說道：“你放心，這里的事交給我了?！?p> 黎仕邨離開后，回到辦公室里，往樓下聶辰軒的辦公室掛了一通電話。
聶辰軒來后，黎仕邨便指著茶幾上一包東西說道：“昨日若卿的朋友從南京來，帶了一些特產(chǎn)，她說你太太愛吃金陵鹽水鴨，特意讓我今天給你帶了一只?！?p> 聶辰軒宛然鞠躬的點頭笑道：“您太客氣了?！?p> 黎仕邨微微一擺手，說道：“原本我還想給你帶些雨花茶，但眼下時節(jié)，已然算不上新茶。等明年開春，想來我去南京的機(jī)會不少，到時再給你帶一些?！?p> 聶辰軒覺出他這話里似有暗示，于是試探的一句，“汪先生到底是不會久居上海？”
黎仕邨沒有接話，只說道：“汪先生在上海期間，一定要確保他的安全。尤其要防范軍統(tǒng)有所行動，此前維新政府外交部長遇刺一事足見他們的決心，要引以為戒，決不能再疏忽大意。在這件事上，經(jīng)費可以適當(dāng)放寬些。”
“我明白。”
黎仕邨轉(zhuǎn)而說道：“還有一件事，你上回向我推薦的那個人，我記得是叫陳斯珩?！?p> “是的，”聶辰軒說，“他眼下還在總務(wù)處做報賬員?！?p> 黎仕邨又說道：“若卿昨晚向我說起，她昨日在你家里見了一個叫顧婉言的人，想來這事你太太應(yīng)是也告訴你了。”
聶辰軒點了點頭，“她是陳斯珩的未婚妻，我也聽說了她與黎太太之間的淵源。”
黎仕邨問道：“我想聽聽你對陳斯珩這個人的看法?！?p> “這個人有些小毛病，但做事還是沒有問題的?！甭櫝杰幷f。
黎仕邨摘下金絲邊框的眼鏡，掏出手帕來，一面輕輕擦拭，一面微皺眉頭說道：“你說的小毛病是指什么？”
“他這個人常和女人有些曖昧不清，還有，看重安穩(wěn)，有些膽小?！?p> “就這些？”黎仕邨將眼鏡擺去桌上，低頭用拇指的關(guān)節(jié)在眉心上下揉壓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一句，“這人哪，但凡賞識誰，便是容易疏忽他的缺陷，你可不能大意?！?p> 聶辰軒又轉(zhuǎn)而說道：“他這個人確實有些不好說。不過他倒是個謹(jǐn)慎的人，所以盡管有些貪錢，但卻很有分寸?！?p> “你還是在說他的好話?！崩枋诉棿魃涎坨R。
聶辰軒笑了笑，“這個人確實也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來?！?p> “總務(wù)處下邊財務(wù)科的科長職位是個空缺。”黎仕邨說，“不過，正式任命之前，還是要對他徹底調(diào)查清楚。畢竟這個職務(wù)不只是表面那么簡單，接觸到的機(jī)密不少，不止會接觸到76號下屬的銀行、公司，還有經(jīng)濟(jì)方面的情報。”
“我明白，之前我于他也已然試探過多次?！甭櫝杰帉⒅暗氖露颊f與了黎仕邨聽，就連利用吳錫浦去試探陳斯珩的事也一并說了。
黎仕邨卻顯得并不滿意，“你身上的文氣還是有些重了?！?p> 聶辰軒一面揣摩著黎仕邨此刻的心思，一面說道：“還請主任提點?！?p> 黎仕邨徐徐說道：“人是要受些逼迫才行的。你越是逼一個人，他就越是習(xí)慣被逼。反之，你若于他多加關(guān)照，他非但不會記你的情，更會越來越多的計較。說到底，這不過是人的奴性。我倒是建議你對陳斯珩的審查換個干凈利落的方式。最近投誠的楚仲生不是抓了幾個人嗎？不如借著這個機(jī)會，對陳斯珩用用老辦法。”
聶辰軒領(lǐng)會的一點頭，“明白了?！?p> 黎仕邨又說道：“若卿打算安排一次小聚，慶祝她和顧婉言相遇，陳斯珩有沒有參加的資格，在此之前必須有一個明確的結(jié)果?！?p> 聶辰軒清楚，這話是在暗示他考驗陳斯珩的事不可拖延，于是果斷的一聲，“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