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除了阿德的家人知道他此番中秋回了老家外,還有一個人,也在陣陣送爽的秋風中收到了這一消息。而這個人前一天,還在阿德的家里,幫阿德的爺爺把老屋的里里外外拾掇了一遍,又將阿德臥室里的被子拿到庭院里曬了曬,隨后,她又將從家里帶來的一只老鴨親自放了血,燒水拔毛,打整干凈后方才離去。離開時,阿德的爺爺帶著責怪的語氣說:“你這女娃,狗兒馬上就回來了誒,你跑啥?”隨后,他又央求著說:“留到,明天中午吃完飯再走嘛,今天就睡狗兒的屋?!?p> “不了爺爺,我還回去哩,我大爸一個人在家里?!痹捳f著,一個穿著靛藍色連衣裙,身材纖瘦的身影已經(jīng)出了庭院,站在了交坷錯葉的石榴樹下。她的目光盯了一會兒那樹上縋著的黃澄澄的石榴,然后露出她潔白的牙齒,像開玩笑似的回過頭說:“爺爺,這石榴我擇一個哇?”
聽到這話,站在庭院里的爺爺立馬進了屋,拿出來一個紅色的大布袋子,那女孩一見這陣勢,連忙擺著手說:“噷,爺爺,不要弄這個裝,我就擇一個?!钡呓说臓敔旕R上又用額頭上蹙在一堆的皺紋和面頰上紋絲不動的白胡碴進行了回應:“說這話,喜歡就多擇點,我狗兒他們也不喜歡吃,我也吃不動了。”
最后,女孩就抱著那個裝滿石榴的布袋子,蹣跚在秋日的余暉下,穿過阿德第二天也要路過的橋,沿著橋堍上的路牌所指的方向上的一條土路,回到了那女孩的家里。
關(guān)于金石,阿德知道得不多。只是從老一輩那里知道,說那個鎮(zhèn)子上,只有一條街,那條街還設(shè)在斜坡之上。
在漫長的歲月里,表面來看,我們是遇見一些形形色色的人,實際上,我們身體里的靈魂,無一不和自己腳下的土地存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可以這樣說,是土地的靈魂注入到人們的軀殼里,才使得這些人在漫長的歲月的長河里,偶爾交會,時常別離。
時光再撥回到高中時的一節(jié)生物課上,當時生物老師正在講臺上講著酵母菌的特性以及如何利用其特性來制作葡萄酒。就在他講到為什么清洗葡萄要連著莖稈一塊洗而不是分離成一顆顆的時候,坐在三排角落里的兩位女生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見她們將課本扽在課桌上,俯首交談,而談話的內(nèi)容似乎正到了讓人無法自拔的白熱化階段,以至于當生物老師提起他的嗓門大聲咳嗽了幾聲后,那“兩姐妹”也未對此感冒,全然沒有表現(xiàn)出停下的跡象來。
倏地,一個粉筆頭便直直地砸了過去。終于覺察到動靜的“兩姐妹”,不約而同地放平了課本,直起了身子。就在全班人都以為這次老師的火氣只是短暫地歘而現(xiàn),歘又滅的時候,接下來長達十幾分鐘的詈罵卻著實讓所有學生開了眼。
前幾分鐘,這位身材有些臃腫戴著眼鏡的先生只是以稍顯刻薄的語氣說著一些平日里老師教誨學生時常常聽見的一類話,但后來不知怎地,也許是被其中一位女生的臉上那不以為然的表情給激怒了,他猛然一個跨步從講臺上下來,徑直走到那女生跟前,將那女生剛剛才放平的書,又扽了起來,隨后用手猛地敲擊著桌子,帶著尖銳的語氣說:“莫聽!以后我的課你都不要聽!”他臉上的橫肉顫了兩下,緊接著便抓起那本書朝教室后面的垃圾框甩了過去。而那位女生似乎依舊無動于衷,她筆直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巋然不動,目視前方,黝黑的臉上,嘴角高高揚起。
后面,這位先生的教誨也隨之變了味——他竟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公然抨擊起那位女生的長相來。
“你看看你啥子x樣,黑不溜秋,以后哪個男人娶你!”
這一句,不止那位女生,班上的所有同學都像一枚釘子那樣被釘在了座位上。那“先生”還不肯罷休,他轉(zhuǎn)身回到講臺上,沖著那女生的方向繼續(xù)說著一些不堪入耳的腌臜的話。
“老師,可以了哈?!币粋€低沉的聲音從教室的后面發(fā)了出來,“你這樣說話有損師德?!?p> 這個聲音像是一把篦子,將那位“先生”臉上的肉從上至下地刮了一刮。等到他把鼻梁上的眼鏡挪了挪地方,看清楚是誰在說話之后,阿德的“不幸”也來了。
“嗬!我還以為是哪個喲,一個在甲班混不下去跑到這個班上來的,你就是一個簸籮貨······”
阿德當然并不在意,不過時有人從前面捩過頭來,朝著自己的方向上窺探,這讓阿德覺得處在了世界矚目的中心,在這種備受關(guān)注的目光中,阿德有些不自在。
最終這節(jié)課在讓所有人都感到不舒服的心情中結(jié)束了。
下課后,阿德將被扔在垃圾筐里的書撿了起來,在桌子上拍了拍上面沾染的塵土,然后還給了它的主人。那個女孩此時依舊是一副巋然不動的模樣,筆直地杵在自己的座位上,就像一只春日里剛剛歸來的燕子,蹲在往年的破舊的房檐下,透過破損的窗戶,慭慭地望著空蕩蕩的房間。
“別在意?!卑⒌聦旁谀桥⒆郎?,輕聲地在那女孩的側(cè)耳說了一句。然而這看似不起眼的一句安慰,卻完完全全地洞穿了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女在過往的所有譏笑詬誚聲中修筑的銅墻鐵壁一樣的心墻。
當阿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時,他和李雯都心照不宣的彼此對視了一眼。班上的人都還不知道,這對平日里在班上看起來從來沒有聯(lián)絡(luò)的兩個人,實則在每個寂靜無聲的深夜里,都通過那塊亮著的方寸大小的手機屏幕,彼此交換著心事。
“兄弟,你真勇。”阿德回過神來,不覺王煒和同村的馮奭塬早已擁在自己的課桌旁。
阿德無奈地笑了笑:“嗐,哪里。沒看到我被呲了一臉。”
“沒事,我們兄弟三兒——今——今——今天放學后,網(wǎng)吧走起?!瘪T奭塬在阿德的面前揮舞著他震顫的手臂。
阿德這時才醒悟過來,“噢,原來星期五了。對啊,這里不是甲班啊?!彼睦镄÷曕止局S后,滿面春風的回應馮奭塬:“要得,走起。只是你這個樣子,坑啊······”他戲謔了一陣之后,又問他:“今天我們還是走路回去?”
馮奭塬做出有些滑稽的表情,回應道:“你——你開車費我們就不走路了?!?p> “想得美嘛?!卑⒌滦χf。望著馮奭塬離開時一顛一跛的背影,阿德不免總替他惋惜。
那時的乙班有兩個男生寢室,王煒和阿德在一間,而馮奭塬在另外一間。剛到乙班的阿德,除了李雯和王煒誰也不認識,不過他馬上熟悉的第三個名字,就是馮奭塬。倒不是熟悉他這個人,而僅僅是名字。因為每晚,他幾乎都能從來宿舍查寢的身材瘦長的班主任的嘴里聽到關(guān)于這個名字的“故事”:
“馮奭塬!褲子不穿在跑啥子!”“馮奭塬!你把掃把抱在手里啥子!”“馮奭塬!那個龜兒哪去了?”
于是,每晚沐浴在班主任沙啞的聲線里的這個名字——“馮奭塬”究竟是何許人也?阿德也有了興趣。趁著一天吃早飯的當兒他向自己的好友王煒請教,在這天上午的課間,王煒便領(lǐng)著一位穿著黃色衛(wèi)衣的男生來到阿德的桌前,那男生長得濃眉大眼,高鼻梁,身高比阿德略微高一點,嘴唇上方有一抹性感的胡須??偨Y(jié)起來就是:沉默的美男子。因為只要他一開口,那嘴巴便張得老大,喘著粗氣,仿佛接下來的話永遠講不完似的。
“噷!噷!”那男生先清了清嗓音,然后裝出一副及其隆重的模樣介紹起自己來:“鄙人,就是——就是你每晚聽到的那個,傳——傳——傳奇,我姓馮,免貴后喚作——奭塬,當然他們都很親切地叫我——塬——塬塬?!彼M盡力氣一字一句的說完這些話后,又將右邊手臂的衣服褪到了胳膊肘上,伸到了阿德的面前。
盡管阿德想笑,但這第一次正式會面,他還是從始至終遵循著骨子里刻著的禮貌。
“終于見到真人了,果然名不虛傳?。∥医衳x德,以后叫我阿德吧?!卑⒌抡\摯拳拳地說,隨后也學著馮奭塬的模樣,將自己的左手臂的袖子高高挽起,伸了過去。
這兩人手握在一起后,馮奭塬又吞吞吐吐地說:“聽王煒說你——你也住在大埡村啊?我也住——那里?!?p> 阿德聽完后,心里不免有點驚訝,“怎么從來沒看見過?”
“你以前在好班,一個月一放,肯定見不到——見不到——噻!再加上——我住上營,你肯定住在下——下營?!?p> 阿德恍悟,隨后兩人又激動地擁抱在一起。剛剛馮奭塬說的大埡村的上營,也就是阿德的萱堂——他外婆的家。
總之,往后,高中生活里,就從此又添了一個與阿德形影不離的伙伴。
他想起在高一結(jié)束時,他們?nèi)齻€又約在一起去了網(wǎng)吧。出來時,太陽的余暉將整個小鎮(zhèn)照得明晃晃的。就在阿德想提議說一起出錢去照張合照時,馮奭塬卻突然就跑開了,阿德和王煒都一頭霧水,心想不知道他又作什么妖,片刻后,他卻端著一碗涼皮出現(xiàn)在不遠處的街角,一邊興奮地朝他們喊:“hear,我在hear啊?!币贿呌忠活嵰货说叵蛩麄兣芑貋怼?p> 當他走近,立定,又連忙向阿德和王煒介紹起碗里的涼皮來:“一個——美女那買的,你們吃——超級——超級好吃,里面還有雞肉?!?p> 王煒聽罷,趕緊拿過馮奭塬手里的筷子嘗了一口?!班?!哇,真的好吃!阿德,你也嘗一下?!?p> 于是,在大街上,在網(wǎng)吧門口,三個男孩,就輪流拿著那雙一次性筷子,你一口我一口將那碗涼皮吃了個精光。阿德也知道,馮奭塬的生活費肯定也用光了,于是照相的計劃只能被暫時地擱淺。第二天,王煒就要去到位于鄰市的外公家度過這兩個月漫長的暑假,而馮奭塬也要到江蘇打工的父母那里去,阿德的父母倒是也希望自己的小兒子這個暑假能去到他們身邊,但轉(zhuǎn)念想起父母過往歲月中的種種爭吵,阿德還是作罷,選擇在那自己還尚未稱之為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度過這兩個月。最后這三名少年,在被斜陽的余暉所裹挾的路口,一一訣別。
但阿德記憶猶新,那個暑假,他不孤獨。因為那名他曾為之在班上出過頭的女孩,在暑假剛開始的一周過后,居然就獨自一人找上門來。這可把阿德的爺爺奶奶都嚇壞了,趕忙給阿德的父母打去了電話詢問應該怎么辦。父親接起電話,聽婆婆在電話里說了一陣,然后婆婆將電話拿給了那名女孩,又說了一陣。大約幾分鐘后,婆婆對坐在木凳上的女孩說:“妮兒,你是我家狗兒同學,你來??梢?,只是要給屋頭的人說哦,要讓爹媽都曉得?!?p> 那女孩回答道:“我爹媽都不管我,我住在我大爸屋頭,他曉得?!?p> 婆婆又問:“妮兒,你是哪兒人???”
“我是金石的,婆婆你聽過沒有哇?”那張黝黑的臉上泛起歡快的神韻來。
“聽過,婆婆怎么沒聽過喲。木凃河淌過去不就是嘛。這妮兒喲!”婆婆一邊笑盈盈地說著,一邊用她粗糙的手撫摸那女孩扎起的發(fā)尾。
這一切,一旁的阿德看在眼里。對于書旅生涯第一位造訪自己的源地的女孩,阿德倒表現(xiàn)得異乎尋常地冷靜。老實說,他知道這女孩的名字也才是這學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那時班里有傳聞?wù)f,有名女孩子暗戀著他,這傳聞并沒有開頭,不過結(jié)局很快就看見了。在期末考試結(jié)束時的一天,阿德從位于其他教室的考場返回自己的教室放置考試用的筆和稿紙,就在他走進教室的當兒,一只手卻從那門后面伸了出來,捽住了阿德的衣角,阿德猛然一驚,嚇了一跳。不過那只手稍微頓了下又收了回去,隨后那名身材纖瘦的女生便從門后面吱吱扭扭地滑了出來。
阿德不明所以。不過很快,阿德的心中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那女孩從門后出來后,先是像跟阿德開玩笑一般地咧起嘴笑了笑,然后又突然將頭埋得很低,盯著自己早就攥在一起的雙手,良久,她終于開口了,帶著很緊張的語氣,非常緩慢地說:“我知道,我長得不好看,但——我喜歡你?!?p> 然而,無論這一句話多么緩慢,阿德也并沒有從中反應過來。他驚愕地張著嘴巴,失神地站在原地矗立了好一陣,等到他回過神來時,那女孩早已經(jīng)不見了。
如今這位癡情的可人,僅僅一周后,就提衣涉水地又站在他的面前。一想到這,阿德只能無奈地苦笑。同時,他又在心里對自己說:這件事絕不能讓李雯知道。
第二天醒來時,夜里和阿德擠在一起的爺爺獨自在廚房里忙活。
“他們呢?”
爺爺邊撅著一根柴棒邊說:“朱兒跟你婆婆上坡上去了?!?p> 也許多年以后阿德才會明白。愛一個人,是當你義無反顧地追溯他的腳步,矗立他曾停留的土地,走過他亦曾迷失的歲月時,你仍孑然一身,卻在某個秋日里不具名的一天,收到驚鴻燕來的傳信,你于是又默默地點亮每個路口的燈,等他平安順遂地通過,你就連同燭光、燈盞一道,隱匿于秋風中無邊地山嵐。
朱姝在阿德的家里住了三天才離開。其實,若不是她不以為然地一句話,她還能再住上些時日。第三天的晌午,阿德和婆婆一起去距自己家百步遠的水井打水,爺爺則在那天去了山上的四爺爺那里。等阿德回到家時,朱姝來到阿德的跟前,悄悄地說:“剛剛一個嬢嬢來了,拉到我,嘰嘰咕咕地說了好久?!?p> “說什么?。俊卑⒌骂^也不抬地問道。
“沒什么,她就說,叫我不要跟你這種人來往,說你媽害病,說你們家都是這種病?!敝戽灰詾槿坏卣f著。
當最后一個字在朱姝的嘴里劃上句號后,阿德怔住了。他還來不及感嘆人心有時比螫蝎還毒,就莫名陷入了一種恐慌中。
吃過午飯后,阿德帶著不愉快的語氣給朱姝下了逐客令。不過婆婆一再要求,給“朱兒”叫輛摩托,又在上車時,將二十元錢硬塞給了司機。她給這位同村的老熟人說:
“莫收她錢了哦!送到哦!路上開慢些?!?p> 朱姝走了,阿德的心事也隨之來了。夜里躺在床上的他,思緒如波濤一樣翻涌。那一晚,是自結(jié)識李雯后,唯一與她失去聯(lián)系的一晚。
“呲——呲——”車輛在急促的剎車聲中停了下來。
阿德也被馬上襲來的后座力給推回了當下。他看了看表,這車比預計的還快了十幾分鐘。
當阿德從車子的底部取出行李箱時,他順便瞥了一眼這鎮(zhèn)子上十年如一日的老車站。
“啊,確實是啥子都沒變?!?p> 不僅車站沒有變,就連巷子,地磚,樓房,連大街上的人,仿佛這十年來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阿德提起行李箱,穿過那條連接著學校門口前的空地的甬道時,在夏天里就能聞見的冰棍味,從那甬道入口處的一個小店里,從那小店里打開著的冰柜中,正緩緩地向外面的秋天釋放,似乎還想把這一切,重新拖拽回炎熱的夏天。
當阿德走到老屋下面的坡上,他遠遠地就看見爺爺圪蹴在一塊菜地里。阿德叫了一聲“爺爺!”但爺爺還是沒有直起身子,好像沒有聽見。阿德又叫了一聲,兩聲,三聲······但爺爺好像還是沒有聽見,依舊圪蹴在那里,埋頭蒔弄著什么。等阿德走到了跟前,阿德的爺爺才從渾濁的視線里看見一點被太陽光照射反射出來的行李箱的紅光,他慢悠悠地站了起來,阿德看見爺爺?shù)氖稚希藭r正拿著一把芫荽。
“哈呀,老了啊,耳朵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