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童的第一個孩子,他也不知道是誰的。
但是他知道肯定是趙五蘭的孩子。
那么趙五蘭的孩子,一定是他的孩子。
童大力撿到趙五蘭的時候,是在那條下滿雪的道路上,他興致勃勃地帶著樂隊從范家村回到沙梁村,一單買賣剛做完,就在雪地上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女子。
女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她抓著一旁一塊大石頭,嘴里念叨著,“別打我……別打我了……別打我……”
童大力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他看著她可憐,將牛車上的饅頭拿了下來,準備送過去??墒且慌缘拇迕窈糜押爸?,“別搭理那個娘們兒,是個瘋的?!?p> 瘋的?
童大力從來沒有見過瘋子,但是他知道她是個人,所以回頭的第一句話是,“她沒家么?”
“瘋子哪兒來的家?哈哈哈……”
后面是哄笑聲。
“你們先走吧,把俺家牛留下?!蓖罅爸?p> 當他過去的時候,女人縮成一團,單薄的衣服并不能讓她在這個夜晚活下去,她沒有退路,只能靠在石頭上。
他沒有打她,而是撥開了她的頭發(fā)。
童大力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女人。
他將手里的饅頭遞給了女人,女人一愣,隨后發(fā)了瘋吃掉了饅頭。
那一夜,女人坐在了牛車上。
可能是她第一次坐牛車。
第二天,童大力把鄉(xiāng)里最著名的瘋子帶回了家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大梁鄉(xiāng)。
大人們閑言碎語,老人們嗤之以鼻,小孩都跑到童大力家門口拉屎撒尿。他只要是出門,家里就會有人扔糞便,還有人點火,有幾次他回來的時候,大火已經開始燒房子了。
隔壁老楊勸他,“別留了,這女人不吉利?!?p> 村頭的支部一句話沒有過,但是村長和童大力說,“這不是咱們村的人,出了人命誰也擔不起?!?p> 王姨也勸,“這個女人克夫,野女人嫁了三四次,話也說不全乎,還是個悶葫蘆,后來男人死了,被好幾個人玩了,現(xiàn)在瘋了,不吉利的?!?p> 老童就說了一句話,“扔出去就死了?!?p> 打麻將的老崔笑了笑,“死了和你有啥關系?”
回了家的老童,滿懷著惡意,他不想要這樣被玩了無數(shù)次,且不吉利的女人。
可是迎接他的是一桌子的菜。
老童皺著眉坐在桌子面前,“家里沒啥東西,你從哪兒弄的咸菜?這豬肉是哪兒來的?”
他清楚的知道,他家沒豬,就是個吹嗩吶的,沒養(yǎng)過牲口。
“我……”女人哆哆嗦嗦,“我……”
很快隔壁的老楊急赤白臉的跑了過來,說自己家做飯的食物都沒了,今天還準備好放在院子里的。
這件事情,老童給了十塊錢了事兒。
他抓著女人的脖子,把她按在墻上,問道,“為什么要偷東西?!?p> 女人支支吾吾,滿臉淚水。
“你……對……對俺……好……你今兒過……過……歲兒……”
歲兒就是生日。
童大力哭了,他記憶之中二十來年,哭的最慘的一次。
隔年三月,童大力辦了婚禮,他和趙五蘭結婚。
四月份,剩下了個孩子。
距離他們認識,不過六個月。
誰都可以嘲笑童大力,但是要再在他們前面說個啥,老童拿著鋤頭就出來了,“管求你是誰,老子就這一條命,換你一個不虧,換你們倆算賺的!誰再跑到老子門口瞎白話,給你們這幫孫子全他娘的干死!”
后來,也沒人搭理他家了,也沒人找他們吹嗩吶了。
不吉利。
過大年的時候,老童家的娃兒快一歲了。
這輩子的好朋友是老吳,老吳坐在他家的炕頭上,無奈的看著這一家子。
“我五年了要不出的娃兒,不行把這個娃兒給我家吧?!崩蠀菐Я藘善烤?,換來了一個兒子。
趙五蘭知道兒子沒了,但是她只想和老童生一個,她也不知道那個孩子是誰的。
安安穩(wěn)穩(wěn)的日子難過,老童沒有經濟收入,他們一天過得不如一天。
還好有了一個閨女。
他們兩個人的閨女。
沙梁村村子里就一個樂隊,大梁鄉(xiāng)鄉(xiāng)里有兩個樂隊。
那一年大雪,另外一個樂隊吹嗩吶的人半路上家里媳婦生病,臨時沒有了人,只能找到老童。
老童興沖沖的去了鄉(xiāng)里,給人家吹嗩吶,價格給的很高,十塊錢。
結果大雪封了山,老童根本回不去。
他擔心家里的婆娘,非得走。
這一走,雪埋了山道。耽擱了一天一夜。
再走的時候,在那個當初遇到趙五蘭的地方,老童再次遇到了趙五蘭。
這一次,沒有第二個老童了,只剩下被凍成冰棍兒的趙五蘭。
老童哭了。
這是他這輩子第二次哭。
他發(fā)現(xiàn),趙五蘭身上沒有衣服,身上全是血。
身下面也全是血。
一句話沒有說的老童,把趙五蘭埋在了雪地里。
他沒錢買好地方,沒有錢埋好地方。
娃兒還在長。
至此,老童很少說話,和老吳也很少來往。
他知道是誰干的。
那些人經常這么干。
干完了還十里八鄉(xiāng)的去說,沒人覺得他們錯了,他們就是玩了一個瘋子,瘋子死了。
死了就死了。
一個瘋子。
而已。
老童的天塌了。
但是還有個閨女。
閨女沒人要,也換不回來兩瓶酒。
況且閨女也十二歲了。
她每天會問,“娘咧?”
老童每天都會回答,“么了?!?p> 她每天只會說兩個字,“娘咧?”
老童每天也只會說兩個字,“么了?!?p> 那一天,老童把自己的老爹老娘從鄉(xiāng)里接回了村里,全身家當換了三頭豬,一窩雞和幾只羊。
半晚上的時候,他提著鋤頭往外面走。
老娘問:“啥時候回來哇?”
老爹說:“老崔過去了,他去吹喪曲?!?p> 閨女問:“娘咧?”
老童說:“么了。都他媽的么了!”
這一次,他多說了幾個字。
老童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和趙五蘭在一起,他抱著趙五蘭的墓碑,那個木板牌子的墓碑。
一動不動了。
趙五蘭的死的時候,老崔幫了幫,攔了沒攔住,她發(fā)瘋往外跑,把老崔媳婦腿撞斷了。
老鄭幫忙攔,沒攔住,老鄭怕趙五蘭出事兒,跟著走,結果掉下山摔死了。
老王幫忙攔,老王喝多了,跟丟了,幸好睡在馬糞里沒有死。
老童從范家村離開的時候喝多了,他指著老崔的鼻子罵,“他媽的,老子恨了半輩子,結果自己求也不是!”
老崔笑話他,“你能走回家?”
老童說,“回家干球!”
老童死了,不明不白。
誰也不知道為啥。
誰也沒管為啥。
老童死的時候,笑得很開心。
同村的好友拿著他的嗩吶,站在雪地里吹了一天一夜,和老吳在墳頭喝了六瓶酒,兩個人吐了一墳頭,老吳拍了拍墓碑,“暖和點不?你連馬糞也沒有?!?p> 兩個人笑著,各走各的路,各回各的村子。
老吳哭了。
好友哭了。
村長哭了。
老王哭了。
老崔哭了。
老鄭也哭求不上了。
這一次老童沒哭。
他笑著呢。
他抱著楊五蘭。
笑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