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于途感覺自己仿佛看了一場電影。
只不過這場電影太過真實，真實到他無法分清這究竟是大腦欺騙他的假象，還是現(xiàn)實。
真實到，他站起身，走到鏡子面前，無動于衷的看著自己在鏡子里淚痕交錯的臉，抬手把眼淚抹去。
真實到即使沒有感情，身體也忍不住哭泣。
于途雙目失焦的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夢里的畫面一遍遍在他腦子里重放。
驚慌失措的古代人類，連著無數(shù)根管子的人體模型，那張與他無比相似的臉，記憶被封存時的疼痛，地下無數(shù)供電的網(wǎng)絡(luò)，每天夜晚充電的狂歡......還有，難以分辨的機器與人。
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他們不用進食了。
因為他們中大部分，根本不是人類。
于途想起了夢中那個人，即使隔著夢境與現(xiàn)實的距離，也能輕易挑動他的憤怒。
“咕——咕——”
于途低下頭，和自己的肚子大眼瞪小眼。
他的記憶已經(jīng)解封，如果他的記憶是真實的，那么身體內(nèi)儲存的電量即將耗盡，會逐漸從機器狀態(tài)轉(zhuǎn)化成人類狀態(tài)。
也就是說，會感到饑餓。
幸好當時的人類身體已經(jīng)進化到了可以完全消化食物的階段，否則他還要給家里安個廁所。
不過現(xiàn)在，即使是食物他也沒辦法弄到。
......說實話，是有辦法的。
于途：不然還是餓死吧。
*
二十分鐘后，于途黑著臉站在“總經(jīng)理辦公室”門口，抬手敲門。
“請進?！钡统恋穆曇舾糁妓亻T板傳出來，和他夢里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于途勉強扯出個笑容，不客氣的拉開門，又狠狠甩上。
不過鑒于門是有自動關(guān)閉功能的，所以這一下并沒有什么威懾力。
申行饒有興致的看著他。
“記憶解封了？”
聽到這兒，于途好不容易扯起的嘴角立馬落了下去。
本來還想著和申行客套客套，不過只要一想到這幾個月申行都像看傻子一樣看自己在他面前裝乖巧，于途就想把那張臉扣在桌子上。
既然如此，他也不廢話了。
“你知道能從哪里弄來食物吧。”是肯定句。
申行挑了挑狹長的眉毛：“哦？開始餓了？”
于途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肚子應(yīng)景的發(fā)出一聲“咕——”。
于途的臉更黑了。
申行沒忍住笑了，隨意擺了擺手，一個機器人就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手上托著些什么，還冒著白煙。于途在記憶里見過，是古代人類的食物。
說是古代人類，其實就在十年前。于途想。
不過他現(xiàn)在沒精力糾纏這些，早上是人類最需要進食的時間，太久沒進食，他的胃部已經(jīng)開始有些絞痛，那是作為機器時他從未體會過的感覺。
那盤冒著白煙的食物被放置到了他面前，溫度隔著圓形容器傳到他略有些冰涼的手上，就像......就像冬天的爐火。
于途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到這個詞。他從來沒有感受過冬天的爐火。機器沒有寒冷的感覺，身體會自動保持恒溫，自然也就不需要取暖。
但是，記憶中的他感受過。同樣的，也感受過坐在爐火邊的人仿佛帶著溫度的目光。
于途收斂起思緒，拿起圓形容器旁邊擺著的兩根光滑的細木棍，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應(yīng)該叫......筷子。那旁邊的這個容器里長條狀的東西，就應(yīng)該是面條了。
于途按照記憶中的方式拿起筷子，試著夾起一根面條。他的動作很熟練，于途微微有些訝異，但這也不奇怪。因為記憶里的他經(jīng)常吃這個東西，和另一個人。但是那個人的面容一直模糊不清，仿佛裹在一層霧里。
他本來以為自己會有些排斥，畢竟他已經(jīng)近十年未曾進食。但他在吞咽的時候并沒有什么不適，反而有些熟悉，胃里被食物熨帖的感覺也意外地讓他感覺舒服。
直到這時，于途才真正感受到了作為一個人存在，與作為一個機器存在的不同。
機器的身體雖然無堅不摧，但也無波無瀾。沒有什么能夠讓它感到痛苦，自然也沒有什么能夠讓它感到快樂。機器永遠也不會因為一碗面條而產(chǎn)生快樂的感覺。
但是人會。
雖然于途知道這只是人類的生理結(jié)構(gòu)，食物進入胃里可以為人類補充能量，所以被人的進化機制列為“好”的事情。胃上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會將這一變化傳達給大腦，大腦為了鼓勵人類進食，就會激活邊緣多巴胺神經(jīng)系統(tǒng)分泌多巴胺，從而讓他們感到快樂。這樣的獎勵機制在他的機器身體里也有，只不過并非靠食物觸發(fā)，而是定時供給。
所以從前，于途在讀他父親的人類古代史書時，經(jīng)常感到疑惑。在漫長的人類古代史中，幾乎所有事件都圍繞著食物發(fā)展。無論是狩獵采集，還是農(nóng)耕時代，又或者是工業(yè)文明，信息技術(shù)文明，根本目的都是提高人類的生產(chǎn)力。他一度嘲諷過這樣的行為。
因為生物不過是一團蛋白質(zhì)，包括人在內(nèi)，為了生存而生存的行為毫無意義。
但是，在于途吃下第一口面條，大腦里傳來愉悅感時，他突然有些理解古代人類這么做的原因。
那種感覺沒有生物可以抗拒。于途想，這大概就像古代史上的“毒品”，即使知道自己是在消耗生命，即使知道是萬劫不復(fù)的深淵，也會為了一時的快樂，毫不猶豫的踏進。這種毒品，是在人類本能上的無法抗拒。
于途第一次對創(chuàng)造這一切的神祇產(chǎn)生敬意。神祇的名字，古代人類早已經(jīng)取好。
它叫做“自然”。
*
申行默默地坐在于途對面，看著他表面不緊不慢實則異常迅速地吃完了一整碗面條，連帶著里面的湯。
然后鎮(zhèn)定自若的打了一個嗝。
申行憋回笑意。他毫不懷疑，如果他再笑出聲來，于途會眼疾手快的把他面前那只碗扣到他的頭上。
于途也是這么想的，他的手本來已經(jīng)蓄勢待發(fā)。但是在看到申行似乎并沒有注意到他剛剛做了什么以后，就默默收回了手。
“說說吧?！庇谕鞠乳_了口，看向申行，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大概是時間太久，有些記憶已經(jīng)模糊了，還有的地方很殘缺。”
申行又笑了：“那還能記得住我??？”然后在于途即將抬起手之前敏捷的住了嘴：“我從頭給你講吧?！?p> “從我有記憶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存在就像一道保險栓。”
“那大概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現(xiàn)代人，不，機器，所說的古代?！?p> 申行的敘述漸漸和他的記憶重疊在一起。
那是一個近乎神跡降臨的時代。
人類的智力迎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高峰，在短短幾十年時間破解了數(shù)個曾困擾人類千年的謎題，并且建立了一個全新的理論，完美的兼容了量子力學和經(jīng)典力學，幾乎觸到了物理學的邊界。
但同時，人類也意識到，以人類的頭腦構(gòu)造永遠無法去掉那個“幾乎”，于是開始想盡辦法改造人類，一時間，人工智能產(chǎn)業(yè)如日中天。
在那之前，人類相信機器永遠只有分析和記憶的能力優(yōu)于人類，不會思考，也永遠不可能像人類一樣有自我意識，所以肆意改造機器。
那是一個龐大的工程。或者說，那是許許多多個龐大工程的集合體。當時的人類為他們?nèi)×藗€名字：創(chuàng)世。
創(chuàng)世之物，唯神而已。當時的人類狂妄至此。
當然，就是這種傲慢毀滅了他們。
于途想起了記憶里，人類看見機器微笑著走下實驗臺時驚恐萬狀的臉。
和他的父親倒在血泊里的身影，身首分離。
于途垂下了眼睛。
申行的聲音響起：“沒錯，你的父親也不是什么人類古代史研究學者，而是這個項目的總工程師?！?p> “但是他不同于當時大多數(shù)狂熱的群體。”申行遙望窗外，仿佛陷入了什么久遠的回憶。
“他一直在呼吁人類減少改造機器的活動，但是很可惜，他們已經(jīng)聽不進去?！?p> “他別無他法，不忍心看著人類墮入深淵，于是創(chuàng)造了我。”
“他確實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工程師。他為我植入了一個母程序，并且在每一個經(jīng)過他手的機器人身上植入了子程序。無論子體發(fā)展到何種階段，母體都會和它擁有一樣高等的智能。他就依靠著這種方式，將我變成了世界上最強大的機器。”
“而他為我植入的第一個程序，就是在人類陷入危機之時，根據(jù)情況，拯救他們。”
“第一個程序?qū)τ谝粋€機器人來說，就像人類嬰兒看到的第一張臉，是他這一生都難以抹去的存在，更不用說違逆?！?p> “果然，人類創(chuàng)造的機器，吞噬了人類自己。最后的人類，封存了自己的記憶，直到一個時間一起解封?！?p> 這就是那個有名的圖靈測試了。
人類將這個問題，拋給了機器——
如果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人還是機器，你該怎么分辨？
“這大概是古代人類最有智慧的選擇。在他們不再狂妄之后?！?p> 申行轉(zhuǎn)過身垂眸：“但事實上，人類并沒有創(chuàng)造出真正具有智能的機器，那些機器的行為、語言，乃至殺戮、惡意，都來自于對人類的模仿?！?p> “所以你昨天說的沒有錯?！边@是申行第一次正視于途，眼睛里沒有任何情緒，卻讓他莫名的感到熟悉：“這也是人類唯一一線生機?！?p> 于途別開眼睛，淡淡的接話：“如果沒有真正的智能，就不會有進化的能力，所有的對于變化的處理都要來自于模仿?！?p> “所以，這些機器為了自己的生存，一定會存留一些人類個體，作為他們模仿的對象?！?p> “聯(lián)合其他解封了記憶的人，找到他們，就找到了人類的活路?！?p> “沒錯?！鄙晷行α耍蜷_抽屜。
于途看著申行手里的照片，一瞬間有些愣神。
他莫名想起了他記憶里始終模糊的人影。
于途一直以為，那是他的父親。但是，照片上男人的身形高大，而記憶里的人，似乎與他一樣高低。
而且，皮膚的溫度很低。
但是很柔軟。
“我的家里，除了我父親，還有其他人嗎？”
申行看他一眼：“據(jù)我所知是沒有的。你母親很早就去世了，你也沒有其他兄弟姐妹。不過我也不太清楚，在我剛剛被你父親改造的那段時間，記憶一直都有些紊亂?！?p> “不過想來也不會是什么重要的記憶，最起碼不會關(guān)乎人類存亡?！鄙晷新柭柤绨颍骸安蝗荒愀赣H不會放任它缺失的?！?p> 于途不再接話。他沒打算深究，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其他解封記憶的人類。
“被封存記憶的人類，都在這家公司里。”申行的表情少見的嚴肅了起來：“但是，我的身份特殊，每天都要收到機器的監(jiān)視，沒辦法單獨去找他們，所以這件事還要你去辦。”
“好。那我該怎么找？”
“很簡單?！?p> “機器沒有感情?！?p> 于途有些疑惑的看他一眼，申行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
于途立馬轉(zhuǎn)身往門口走。
申行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你一定要小心。這些機器已經(jīng)學會了欺騙，所以即使表現(xiàn)出感情，也不一定是人類。一旦讓他們發(fā)現(xiàn)你是人類，后果不堪設(shè)想。”
于途沒回頭，朝后擺了擺手。
因此也錯過了申行眼睛里的擔憂。
或許，連申行自己也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