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虎步關(guān)右
魏太和元年臘月十九，清晨。
天還沒有大亮，持節(jié)鎮(zhèn)守關(guān)中的安西將軍、駙馬夏侯楙和一個身穿兜帽披風(fēng)的人影登上了位于長安西北的雍門城樓。
黎明前的黑暗籠罩著高大的城門，一切都在死寂中，連晨露都散發(fā)出一絲詭異。
“老師，你說這次的魚苗，能釣來大魚么？”
夏侯楙仍習(xí)慣性的輕柔著手臂，里面尚在愈合傷口令他疼痛難忍，不時皺眉。
“子林，站在這個位置上，最重要的是耐心。當(dāng)年你叔父夏侯妙才若是多一分耐心，也許此時天下就不是三分了?！?p> 盡管被提及家仇，但是夏侯楙并不惱怒。這一路成長，老師每一天都在用叔父的死提點他。
西蜀之于他夏侯楙，不僅是國仇，更是家恨。
“老師，如果諸葛亮真的兵臨城下，我真的能成為大魏的陸伯言嗎？”夏侯楙望向遠方群山。
自從年幼時聽到陸遜扮豬吃虎，用書生形象騙關(guān)云長大意失荊州的故事后，他便對這位東吳的敵將充滿了興趣。直到幾年前這個書生再次用假象騙過了梟雄劉備，在夷陵吞下半個蜀漢，他才知道，自己這一生，就是要做陸遜這樣的人。
每當(dāng)進入府門，影壁墻上的浮雕都在提醒他，要重塑夏侯氏“虎步關(guān)右”的威名。
而諸葛亮以謹慎聞名，對于名聲在外的對手從不會掉以輕心。所以他只有隱藏自己的鋒芒，才能有機會在關(guān)中復(fù)制夷陵之戰(zhàn)的輝煌。
為此，他不惜像那只畫眉鳥一樣，收斂起雄鷹的羽翼，自己走進了紙醉金迷的牢籠，扮演起紈绔子弟的角色。而心底的那份雄心壯志，和為此付出的一切一切，整個帝國只有兩個人知曉。
一個是眼前陪伴自己一生的老師，一個是遠在洛陽的天子。
“不敗諸葛，永不回京?！边@是他向曹叡許下的莊嚴承諾。
從踏上關(guān)中黃土的第一天，他就從沒想過防守。他要進攻，要將關(guān)中幾百萬只羽箭全部狠狠插進諸葛亮和劉禪的心臟，他要砸碎法正的墓碑，他要親手誅殺黃漢升滿門，他要在定軍山祭拜叔父的亡魂，他要在成都劉備的墓前灑酒，復(fù)仇夏侯一族的敵人。
夏侯楙是個行動派。自從就任關(guān)中都督后，他的馬蹄踏遍陰平、陳倉、祁山等雍涼戰(zhàn)略要地。最后一次勘查，他特地沒有驚動郿縣守將王雙，以輕騎從山路闖入魏蜀交界的褒斜道，不想遇見了私販?zhǔn)皴\入關(guān)中的雷布。他至今記得，是一個瘸腿的護衛(wèi)用飛劍擊中了自己的手臂。那招式他從未在魏軍中見過。
當(dāng)然，他最引以為豪的是這次的計謀，一個被老師稱為“姜太公之謀”的大膽計劃。
姜太公垂釣，愿者上鉤。
人不能逆勢而為，老師教過他，最難的不是打仗，而是造勢。
整個計劃，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造勢。而造勢分兩步，一是讓小皇帝曹叡默許他假傳查禁蜀貨的圣旨，二是授予老師籌措軍需之職。
后面的一切就自然而然的發(fā)生了。程武等洛陽新貴甫到關(guān)中，立功心切，主動幫他營造出稽查私販的嚴峻形勢。然后老師再橫空出世，以所謂“蛛絲馬跡”的罪證吸引藏西川細作現(xiàn)身、入局，最后上鉤，并對自己的恩威并施策反的內(nèi)應(yīng)深信不疑。
他穩(wěn)居幕后，操縱著手中這根名叫“人心”的魚線，宛如姜太公。
他甚至能想象龔正在漢中丞相行轅口若懸河的樣子。剩下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等著諸葛亮這條大魚自己跳進子午谷山口埋伏的天羅地網(wǎng)。
整個計劃天衣無縫，要不是之前那個名叫龔正的小魚意外死亡，可能眼下他已經(jīng)在起草報往洛陽的捷報了。不過只要魚餌在，小魚就會上鉤。這不，新的小魚已經(jīng)咬線，將他手中的魚線拉向大魚所在的深海。
-------------------------------------
相比于年輕的弟子，在成功面前，已經(jīng)須發(fā)皆白的徐庶更能沉得住氣。
從建安年到黃初年，再到如今的太初年，他已經(jīng)等了幾十年，不在乎多等幾刻。
不，相比于青年得志的諸葛亮，他一直覺得歲月蹉跎中的等待是一種錘煉。上蒼拿走了了他最寶貴的光陰，就是要他在長安，這座千年古都留下彪炳史冊的功績。
此時此刻，徐庶不禁想起曹孟德的那句話：“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曹孟德啊，我這一生都被你像大山一樣壓住，可是到了最后，卻還要靠你的詩詞遣懷。徐庶心中感到一絲苦澀。
徐庶無數(shù)次站上過長安城頭，或遙望西川腹地，或回望洛陽方向，他時常能感到一種時空錯位感，忘了自己的敵人到底是姓劉，還是姓曹。
他也想過，當(dāng)初留在玄德身邊，會不會此刻高舉北伐大旗的人會是自己？
興復(fù)漢室，那也曾是自己的夢想??！
罷了，罷了，一切都是命。在母親的墓前，他就已經(jīng)想通了，余生要為自己而戰(zhàn)。
官職、爵位、女人、財富，這些他通通不要。
他只想做一件事——擊敗諸葛亮。
他不想證明自己有多成功，只想證明命運奪走的，他終究能靠雙手奪回來。
所幸，命運讓他遇見了夏侯楙，這個和他一樣滿懷怒火的人，將與他在長安一同扭轉(zhuǎn)命運。
-------------------------------------
“楙兒謹慎，諸葛亮一日不出子午谷，此計就不算成功?！毙焓诘?。
“老師說的是，不過除了子午谷，無論是祁山大路，還是褒斜廢道，甚至是隴西小路，我全都布下了重兵和工事，無論他從哪條路來，萬事俱備，夏侯楙皆能破之?！?p> 大魏都督對于擊敗大漢丞相一事非常自信。
“不，還遠遠稱不上萬事俱備。下一步，你要迅速收攏關(guān)中諸將的軍心，你這只蒼鷹，是時候飛出籠子了……”
正說著，朝陽如矛斜刺入長安，一輛純黑幕布包裹的馬車出現(xiàn)在雍門門下。兜帽之人連忙摘下兜帽，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報！”夏侯霸疾步報上馬道，沖晨光里的老少二人說道：“黑色馬車從雍盛客棧而出。”
“車上坐的人查清了嗎？”夏侯楙激動問道。
夏侯霸還沒見過族兄如此激動的一面。
“查清了，一個少年駕車，車上是帶著老仆的羌族商人，還有一人，是個坡子。”
“坡子，黑色的馬車，老師，是他們！”夏侯楙攥緊了拳頭。
頭戴兜帽的徐庶依舊沉穩(wěn)。
他那雙久經(jīng)風(fēng)霜與等待的眼睛一直盯著黑色馬車，直到馬車駛出雍門城門洞，最后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老者終于狠拍城磚，將多年郁氣徹底呼出。
“楙兒，是時候了，準(zhǔn)備破敵吧。”
夏侯楙眼神堅定的點頭，對一旁的夏侯霸威嚴說道：“傳令，長安校尉以上眾將巳時初刻前到都督府議事?！?p> “辰時初刻？這還不到半個時辰……”夏侯霸從來沒聽對方下達過如此嚴苛的軍令。
“遲緩不到者，立斬不饒。節(jié)鉞在此，難道你要抗旨嗎？”夏侯楙的眼神直刺族弟的心魄，令后者連連退卻，轉(zhuǎn)身跑去傳令。
夏侯楙昂首，身后的“魏”字大纛如雄鷹振翅，掙扎欲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