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糧官,聽到這個名字,楊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吃不完的糧食、輕松的差事、安全的旅程。
所以,他先是松了口氣,但很快又皺起眉頭。
因為若有若無的危機感一直沒有消失,這是他天生的直覺。
從小到大,他的直覺就很準,很準。
有一天早上,他感覺腿隱隱發(fā)癢,可能要出事,為了避禍,索性一整天都沒出門,飯也沒吃。
夜里餓的受不了,心想著一天都快過去了,便摸黑去灶伙尋吃的,剛竄了兩步就被門檻拌倒,摔斷了腿。
同時心下徹底安穩(wěn)了。
從此后,他便對自己的直覺深信不疑。
可以說,他能在兵荒馬亂的世道活到現(xiàn)在,靠的就是直覺,這幫他躲過一次又一次危機。
但是今天不一樣,哪怕他反復清點了五千人五天所需的五千石糧食,危機感依然存在,很強烈。
所以,他害怕了。
于是就連夜把前次大帥頒布的“七禁令五十四斬”仔細回憶了一遍,發(fā)現(xiàn)其中關(guān)于糧草官的罪名只有一個,慢軍之罪。
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糧草官本就屬于后勤,不需上前線,只要糧草供應及時,便是大功一件。
七禁令五十四斬主要針對的還是作戰(zhàn)士兵,對后勤部隊很寬容。
除非運糧官主動作死,否則必然不會觸發(fā)慢軍之罪。
楊丑這次放心了。
……
“慢軍者斬,盜軍者斬!”
“慢軍者斬,盜軍者斬……”
云夢山去往中山郡的土路大道上,張揚騎在高頭大馬上,高舉手臂,擋住漫天吹過來的黃塵灰土,立于道旁,對經(jīng)過兵士們普及軍令。
眾兵士腳步不停,步伐整齊越過他,高聲齊呼:
“盜軍者斬、欺軍者斬……”
“背軍者斬、亂軍者斬、誤軍者斬……”
張揚滿意點點頭,遠遠望了眼夾在隊伍中間的楊丑,頜首示意后,策馬去追隊伍前面的程遠志。
他與楊丑是總角之交,兩人同村同齡,從小一起長大,關(guān)系一直不錯。
雖然有時很不喜楊丑身上的陰冷氣息,可同村同齡的孩子只有他倆,這一晃二十幾年下來,他也早已習慣了有這么個不太稱心,不太靠譜的伙伴。
可是,張揚并不知道,能讓大帥費盡心機想要除掉的人,怎會只是“不太靠譜”這么簡單?
見大帥騎著丑一,不慢不快的跑著,力二在右跟隨,張揚便策馬來到左邊,朗聲道:
“大帥,這軍令一出,我黑山軍瞬間綿羊變猛虎哇?!?p> “稚叔也覺此軍令尚可?”程遠志扭頭反問。
張揚大手一揮,“豈止是尚可,猶如仙法矣!”
只是頒布了一條法令,就讓隊伍的戰(zhàn)斗力瞬間翻了十倍還多。
他可從未見過如此神跡。
前次兵不血刃,不死一人而打劫縣城的戰(zhàn)例,又令他對大帥佩服的五體投地。
如此,自然是挑好聽的話說了。
程遠志微微一笑:“既如此,若有人違反軍令,稚叔以為當如何處置?”
“自然是殺,不殺何以正軍紀?”
“若此人是楊丑呢?”
張揚猶豫了下,無奈道:“軍令如山,法不容情,那也只好殺了?!?p> 說完,他感慨道:“當初天公將軍若是能得大帥你相助,或許黃巾義舉就會有所作為,不至于功敗垂成?!?p> “首領(lǐng)這話不對?!绷Χ嘈χ辶艘蛔欤藭r他已經(jīng)看的很清楚了,即使當初有大帥幫助,黃巾起義也是必敗無疑。
大興山一戰(zhàn)便是例子。
五萬人被五百官軍當豬一樣殺……尤其是那個黑臉的漢子,一矛一個,兇得不行!
每每想起,他都會渾身發(fā)抖,冷汗直流。
黃巾軍哪里扛得住這種殺神?聽大帥說,官軍里至少有一百個像黑漢子那樣的勇士。
天知道聽到這話的時候,他是怎么度過那一晚的。
瑟瑟發(fā)抖,夜不能寐。
張揚眉頭一挑,“哦?難道以大帥之驚才艷艷,也不能反敗為勝,扭轉(zhuǎn)乾坤嗎?”
“不能!”程遠志將話題繼續(xù)拉回去:“若是楊丑果真犯了軍令,本帥要斬他,你當如何?”
“大帥以正道斬之,某自無話可說,不過,某會盡力為其求情,成與不成,皆聽天命?!?p> 想了想,張揚忽然問道:“大帥想殺楊丑?”
也不全是個莽夫嘛......程遠志瞥了他一眼,決定撒個謊,神化一下自己。
“本帥早年時,曾得一世外仙人授予仙法三卷,可斷人之生死,明乾坤之變化,有鬼神莫測之能。”
真的假的?
當初天公將軍也是這么說的。
現(xiàn)在天公將軍墳頭草都一尺多高了。
大帥你可慎言??!
張揚和力二一臉驚訝,相互對望一眼,前者急問道:
“大帥,那你看看我軍此次打劫無極縣的勝算如何?”
“必勝!”
“明日是何天氣?”
“大風。”
“某能活幾時?”
“若不離本帥前后,能活六十六,若離本帥左右,便只能活三十出頭?!?p> 程遠志此言之鑿鑿,之肯定,頓時令張揚無話可說,緊鎖眉頭沉思起來。
力二疑道:“大帥之能,屬下自是信的,只是當初陷于蠻族半年而不能自救,那蠻女……”
程遠志連忙揮手打斷他,眼神暗帶威脅:“此乃天機,天機不可泄露!”
力二脖子一縮,不敢說話了。
他意識到,以大帥今時今日的地位和臉皮,揭其老底的后果是嚴重的。
嚴重到他扛不住!
程遠志取出隨身攜帶的長桿子,用力揮了揮:“你去喚楊丑過來。”
力二領(lǐng)命而去,不多時便與楊丑一同來到前軍。
“大帥喚我?”
楊丑安坐馬上,拱了拱手,一臉茫然。
程遠志嗯了一聲,“楊丑,五千兵士五日所需糧草幾何,你可知曉?”
“回大帥,五千石。”
“一萬人馬十日之糧又該幾何?”
楊丑有些尷尬的咳嗽一聲,語氣不確定道:“一萬石?”
說罷,他皺眉思索了下,語氣變的肯定起來,“稟大帥,是一萬石!”
五千人,五天用五千石糧。一萬人,十天用一萬石糧,嗯,沒毛病。
“你且去吧?!背踢h志神色淡淡說道。
楊丑拱手,策馬回轉(zhuǎn)。
力二低著頭,扣著自己的指甲,他大字都不識一個,更別提算數(shù)了,超過一只手的數(shù),對他來說都是無解難題。
所以他只能裝做自己不存在的樣子,以免大帥相詢。
張揚仰著頭,假裝在看天上風景。
算數(shù)對他來說同樣是天書。
程遠志皺了皺眉,心下感覺不太好,單是楊丑瞬間算出一萬石這個數(shù)字,就已經(jīng)很讓人意外了。
看來他有一定的數(shù)學功底,想斬他還得另想辦法,此計有可能會失敗。
思索間,黑山軍走出群山,來到平原,視野豁然開朗,頓時天也藍,地也闊,令人胸襟一暢。
“大風起兮云飛揚,安得猛士兮走四方!”
程遠志忍不住念了一句,語調(diào)悠揚頓挫,氣勢磅礴。
張揚聽的一愣,腦海里忽然生出一個畫面,天地間,狂風呼嘯,烏云密布,一個意氣風發(fā)的人率領(lǐng)一支強軍行進著,感慨千軍易得,勇士難求。
詩中所說,與此時的場景高度相合。
力二迅速抬起頭,一臉神往。
程遠志哈哈一笑,策馬先行一步,沒了下文。
“大帥,下面沒了嗎?”張揚揮鞭趕馬追上來,抓耳撓腮問道。
“沒了!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嘴上是這么說,程遠志心里卻暗暗吐槽:你們這倆飯桶,劉邦的詩都沒聽過,唉,可真愁人啊……
力二也追了上來,聞言,一臉遺憾:“哎,大帥下面沒了?!?p> 程遠志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力二立馬縮了縮脖子,按下馬速,墜在后面。
張揚咂吧咂吧嘴:“不夠勁!”
?“你還想聽?”程遠志問他。
張揚嗯了嗯下巴。
倒是沒想到一個連字都不識的莽夫喜歡聽詩,看來他確實能聽出其中的意思。
那就再給你念兩句……
如是想著,程遠志開口道:“憶始皇雄,一掃天下六合清。車軌文同,北國驟起萬里城?!?p> 這是他閑著沒事胡亂寫的,平仄不通,卻很有氣勢。
就當消遣之樂了。
張揚倆眼珠子瞬間瞪大,忍不住隨著程遠志言語間的節(jié)奏搖晃起腦袋。
雖然他聽不懂詩詞里面說的是什么,但卻覺得很有氣勢,令他熱血漸燃。
這就夠了!
“巍巍昆侖,千里黃河水向東。暮然回首,匣中寶劍血猶腥?!背踢h志念出最后兩句。
憶始皇雄,一掃天下六合清。
車軌文同,北國驟起萬里城。
巍巍昆侖,千里黃河水向東。
暮然回首,匣中寶劍血猶腥。
貿(mào)然來到這個時代后,程遠志雖不擅詩詞之道,可親身體會后,還是忍不住會有一點感慨。
這幾句即興之作,本沒打算拿出來獻丑,可看到張揚一臉陶醉的樣子,也就隨他去了。
力二騎著丑二,墜在后面自顧搖頭晃腦,回味著詩詞里那股子氣勢,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四下一看,哪還有大帥與張揚的身影?
與此同時,從旁經(jīng)過的黑山軍兵士們奇怪的看著他,像看傻子一樣。
力二臉上一熱,心里一慌,連忙揮動小鞭子,“得得得”驅(qū)動丑二,往前追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