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天降大雪。
一片片純潔的雪花像鵝毛般輕盈地落下,轉眼間就鋪滿了大地。
青丘群山中,一位化作人形的狐族婦人正在房中聲嘶力竭的喊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胡亂貼在她的額頭上,眉毛擰作一團,眼睛幾乎要從眼睛框里突出來,鼻翼一張一翕,急促的喘息著,嗓音早已沙啞,雙手緊緊抓著早已被汗水浸濕的床單,手臂上青筋暴起。
不知過了多久,她全身都放松了下來,隨之而起的是嬰孩響亮的哭聲。
穩(wěn)婆將孩子抱起,放到了她的面前。
“夫人,恭喜啊,是位小公主呢?!?p> 婦人蒼白而虛弱的臉色露出了藏不住的喜悅。
“女兒……我的女兒……我有女兒了……墨謹……你看到了嗎?你的女兒出生了啊……她在哭,在想你阿……”
說著說著,她便不自覺的兩行清淚滑落。
穩(wěn)婆看見這一幕,沒有說話,也收起了喜色。
這婦人名叫有蘇縷,是族長有蘇墨謹的妻子,在懷胎八月,孩子將要出生之時,丈夫死在了人族修士劍下。
青丘狐族是妖族中比較弱小的一族,族中之人卻皆可一出生便化作只留獸耳的類人形。
因為妖獸多喜食人,而化形妖獸口感與人族近似,所以弱小的青丘狐族是其他妖族的補食對象。
又因妖獸一旦化形無不是俊男美女,弱小的青丘狐族同樣是被人類捕捉來買賣的最佳商品。
可以說,青丘狐族不管在哪里都是被欺壓的對象。
是以,它們只能藏身于青丘山間。
轉瞬,便是十六年過去了。
有蘇縷接替了夫君族長的位置,修為也達到了有蘇墨謹生前的仙君水準。
十六年過去了,那個雪天出生的狐族嬰孩,在外貌上卻只有人類九歲孩童的樣子。
在母親的保護下,她還未曾走出過青丘,未曾見過世界之大、之繁華、之險惡。
在有蘇縷的描述下,外界總是危險的,稍有不慎便會丟掉性命。
可是少女日復一日的望著連繁枝密葉都擋不住的艷陽,以及那在枝葉間與她捉迷藏的漫天星辰,卻覺得外面應當是很美好的。
至少不像母親說的那么壞。
于是她總盼望著有機會出去看一看。
只是看一眼便好。
仿佛這樣之后,就會有什么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而等了十六年的她,在這一天總算抓住了機會,偷偷變作一只純白色的小狐貍跑了出去。
……
秦暮在一處偏僻的深山中走著。
他是天機門這一代唯一的一名弟子,自幼在山上學藝,煉器制符,布陣破陣,煉丹制藥,分金定穴,紫微斗數,樣樣都會一點,尤其擅長堪輿風水。
師父因為早些年算了一些不該算的東西,折了大把壽元,上個月就仙去了。
他將師父的尸身裝入棺中,埋在學藝的山上,磕了三個響頭,燃盡了三炷香,便離去了。
畢竟他窮師門也沒錢,不易鋪張。
如今按著師父身前指的路,正不緩不慢地行進著。
突然,山林中驚起了一聲虎嘯,群鳥嚇得各自亂飛。
秦暮感知到了一股妖仙級的氣息正迅速靠近,想了想自己堪堪仙君境的修為,覺得還是躲一下比較好。
他一閃身,直接收放了氣息躲進了叢林中,卻發(fā)現早有了一只受傷的白色小狐貍躲在了這里。
看到對方的傷勢以及若有若無的妖氣,秦暮頓時明白了緣由。
很顯然,妖仙境的虎妖在追殺她。
秦暮想了想,拿出九枚銅錢一拋。
銅錢分散落下,不稍片刻,就見其中一方顯主幾個靈文字——地升風。
“地中生木,升,君子順德,積小以高大,倒也算是吉?!?p> “今日我大利正南,遇火逢吉,吉上加吉。此時此刻,九門在北,那虎妖自南而來,可救?!?p> 他看向小狐貍,問道:“你受傷了嗎?”
很廢話的一個問題,人家現在血還往外冒著呢。
小白狐沒有回答。
這段時間在外的經歷,她已經學會了不輕易相信外人。
母親是對的,外面很危險。
秦暮又道:“來,我不會傷害你的。”
小狐貍依舊不搭理。
秦暮也不惱:“你沒有選擇的,那個妖怪已經要發(fā)現你了。”
“相信我,我會保護你的?!?p> “只有我,絕對不會傷害你?!?p> 小狐貍還是不理,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好吧。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所以只能用實際行動說話了。”
秦暮說著便跳了出去。
外面正是那饑餓的虎妖。
“吼!人類!它雙目爆射出興奮的光芒,直接撲了上去?!?p> 秦暮腳踏七星步退開。
七星步全名道家天罡七星步,每一步都內藏天機,玄之又玄,煉至化境,無人可近身。
閃開的秦暮右手祭出一柄銅錢劍,左手掏出一張符紙,貼在銅錢劍上,劍身立馬黃光一閃。
“天罡七星,五陰借陽!”
一劍劈在虎妖身上,使它吃痛地退開很遠。
秦暮卻知這畜生記仇得很,一旦動手,便不能留它性命,否則它日后隨時都會來報復,防不勝防。
他一邊向前踏步,一邊揮出銅錢劍,同時口中隨之也喊出一句天罡七星步的口訣。
“一炁混沌灌我形!”
“禹步相推登陽明!”
“天回地轉覆六甲!”
“躡罡履斗齊九靈!”
“亞指優(yōu)妖眾邪驚!”
“天神助我潛身去!”
“一切禍殃總不侵!”
每踏出一步,他的全身氣勢猶增添一分。
口、眼、手、心、神、腳、身,七處合一,七步踏出,秦暮揮出的七道劍芒也隨之合一,斬落在虎妖頭上。
對方想躲,卻怎也躲不開,最后只能斃命于劍下,死不瞑目。
秦暮收起了滴血未沾的銅錢劍,看向自叢林中鉆出一個腦袋的小狐貍笑道:“現在相信我了吧?!?p> ……
某個小山村中。
“出殯!”
隨著秦暮一聲大喊,孝子先是將一個瓦盆摔碎,便執(zhí)起引魂幡帶著出殯的隊伍向墓地走去。
一眾人披麻戴孝吹著嗩吶抬著棺材,一路上紙錢飛散。
一個小狐貍的腦袋此刻從秦暮的衣襟中鉆出,好奇地打量著幡桿高揚,熙熙攘攘的送葬隊伍踟躕前行。
秦暮輕輕把頭摁了回去,小聲道:“別出來,現在是出殯,看到妖怪是不吉利的,人家會扣我錢的?!?p> 接下來擺茶、路祭、落葬的流程也沒出幺蛾子,一氣呵成。
辦事兒的人家看這道士業(yè)務不錯,挺順眼兒的,結錢的時候便不僅多加了一些,還留他吃了頓席。
于是晚上,秦暮就帶著小狐貍開始了蹭吃蹭喝。
自兩人相遇已經半年了,這段時間大家都已經混熟了。
小狐貍一開始還是什么都不說,直到他做了一頓烤雞。
然后她就爽快地告訴了對方自己叫什么。
有蘇離。
秦暮在桌前看著急切的小狐貍笑道:“別慌別慌,烤雞絕對有你的?!?p> 說著,他撕下了一條雞腿遞給小狐貍,自己也開始了與“餓勢力”的戰(zhàn)斗。
一人一狐笑著,嬉戲著。
仿佛這是什么天大的樂事。
夜里看不清前路,于是便停下歇息,只余歲月靜好。
但是日出總會來,即便再不情愿,也該割舍過去的美好,走向殘忍的將來。
幾個月后,一路靠著主持白事換盤纏的秦暮,終于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青丘。
師父指的地方,早就不去了。
自打遇見那只傻狐貍后,便背道而馳,一去不復返了。
他靜靜地站在山前,將有蘇離放下。
“回去吧,你娘肯定特擔心你?!?p> 他的嘴角依舊掛著標志性的笑容。
小狐貍興奮地向前跑了幾步,卻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來,回過頭向秦暮問道:“你不和我一起嗎?”
“不了?!?p> 他依舊笑著。
“那里是你的家,我是個人類。我就……不進去了……你快走吧?!?p> 小狐貍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邁著小短腿跑回秦暮面前,跳回他的懷里,最后再用它那毛絨絨的小腦袋蹭了蹭他的臉,接著乘其不備突然伸出舌頭舔了他一下,便飛快地跑入了深山,風似的沒了蹤影。
秦暮依舊笑著,肉前可見的僵硬。
之后足足有十幾秒的時間,那種不自然的笑都定格在他臉上,一絲絲剝離,一絲絲消散,好像整張臉被糊上了一層漿糊。最后他面無表情了,仍舊看著有蘇離離開的方向。
搞什么啊,只不過是跟一只蠢狐貍告別啊,為什么會傷心?
不值得的,你是人它是妖完全沒可能在一起,何況你只是一個愛心泛濫的保鏢和長期飯票!
它還耽誤了你去師父臨終前去的地方呢,就是個累贅,她走了你該開心!
秦暮用力拍揉著臉部,想讓他從新擠出一絲笑容,可是失敗了。
他決定轉移注意力,思考著今后該何去何從。
師父指的地方肯定是要去的,哪怕現在已經晚了,去了也不會有機緣,但他還是想去看看。
然后他就天南海北到處好好看看!
還和之前一樣,有白事就賺點錢,一路上省著花,不至于不夠用!
和之前一模一樣!
只是……只是少只狐貍……而已!
生離死別都經歷那么多次了,普通的離別算什么!
這世道,離別就是所有的主基調!
妻子和丈夫、老人和孩子、師父和徒弟,將軍和士兵……
大家都是這樣!
想到這里,秦暮心理好受多了。
真的。
只是還沒笑起來。
他望著某人消失的地方最后嘆了口氣,終是緩緩地離開了。
在他離去的那一剎那,有蘇離突然出現在了之前消失的地方。
一滴接一滴的淚珠從它的大眼睛中落下,在地上開出了飛濺的水花。
很凄美。
“這就是離別么……”
“可是……可是你還沒看見過我化形后的樣子啊……”
縱有千般萬般,它終沒有開口,就像它方才沒有出現一樣。
它望著某人,越來越遠,再沒回頭。
有蘇離回到了青丘。
它安靜地面對著母親關切的責問沒有回話。
此后很多年,它都沒有再離青開丘,一直默默地躲在山里修煉。
多年后,它終于突破到了妖王境。
這是族中前無古人的成就。
在突破的那一刻,它仿佛聽到身體里咔的一聲,血脈的枷鎖打開了。
此后它接著修煉,進步越來越快。
很顯然,它對已能成就一方霸主的妖王境修為并不滿意。
后來,它成了妖族的第九妖尊,離尊。
族中有小輩經??匆娝谕挤迳綆p,手中拿著一塊玉佩發(fā)呆。
它說玉佩是用來紀念一個很重要的人的,而坐在這里看晚霞漸漸沒入棲霞峰能讓她找回當年的某種感覺。
小輩問是誰,它沒有說。
與此同時。
人族崛起了一個天驕。對方常年游走在各場白事之間擔任主持,面容嚴肅,不茍言笑。
眾人都覺得這就是高人。
卻突然有人說:“他多年以前也溫柔過,也歡笑過,圓滑市儈,到處蹭吃蹭喝,還帶著只白狐貍?!?p> 大家都不相信,也就當個笑話聽聽了。
他依舊為人收骨斂尸,不圖錢,也不管身份,只為了磨練自己的手藝。
終于有一天,他堪輿殯葬雙雙入道,成為人族第十天尊,尊號殯葬天尊。
有人跟他喝酒時問他,為什么取這么個名字?他說為了紀念一段回不去的過往。別人又好奇是一段怎樣的過往,他卻死活不再說了。
他封師入道當天,坐在青丘望霞峰的有蘇離得知這個消息后,突然笑了笑,便把平日視若珍寶的玉佩仍入了谷中。
那玉佩隱隱看到了一面刻著暮,一面刻著離。
別人問為什么把這么重要的東西扔了,它卻依舊笑著說不重要了。
再然后,三界大戰(zhàn)。
它為妖族離尊,九離狐火無雙,斷情絕欲!
他為人族殯葬天尊,為英雄草寇收尸下葬,抬手英靈不朽,百鬼夜行!
兩人形同陌路,仿佛不曾相識。
兩人中間隔著一堵叫做命運的墻,從此相敬如賓。
戰(zhàn)爭平息過后,除離尊外的所有帝尊級強者全部損落。
這便是眾生殘忍的將來。
它向道盟的臨時盟主李恪道:“你叔父救過秦暮一命,算是救命之恩,所以你可要以向我提出一個要求?!?p> “我希望兩族今后,能和平相處”
它沉默了一會兒。
“自然。妖族現在也需修養(yǎng)生息?!?p> 說罷,它便離去,回到了望霞峰發(fā)呆。留下其他人簽訂協(xié)約。
在峰頂,過往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
茂密的叢林中,有一只躲藏著的白色小狐貍。
“你受傷了嗎?”
“來,我不會傷害你的?!?p> “你沒有選擇的,那個妖怪已經要發(fā)現你了?!?p> “相信我,我會保護你的?!?p> “只有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的?!?p> ……
“你有名字嗎?”
“有?!?p> “叫什么?”
“不告訴你。”
……
“這是什么?”
“烤雞?!?p> “那是什么?”
“我愛吃的東西?!?p> “那個……我叫有蘇離?!?p> “好聽的名字?!?p> “嗯,我也是這么覺得。”
“給吧,小心燙?!?p> ……
“秦暮,你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啊。”
“那你喜歡什么樣的?”
“大概是長的漂亮的吧?!?p> “我以后化形了會很漂亮的?!?p> “希望我能看到。”
……
“這里是哪里?人類的地方……真的沒有問題嗎?”
“沒有,我會保護你的?!?p> “好高,這上面寫的是什么?”
“離城?!?p> “離……城?”
“對,一座人類修仙者的城市?!?p> ……
“秦暮,你去哪里?可以帶上我嗎?
“秦暮,你在干什么?”
“秦暮,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秦暮,這個是什么……?”
“秦暮,你可以過來陪我嗎?”
“秦暮,我想買這個可以嗎?”
“秦暮!我突破境界了!我已經可以保護你了!”
“秦暮,你去哪里?”
“秦暮?。?!”
……
她以為她早已走了出來,可那怎么可能呢?那個少年啊,是她永遠都忘不了的星辰。
她想起了離別那天。
他是千堆雪,她是長街,日出一到,彼此瓦解。她多想這日出永不到,多想這雪不會化。
大概是她走一程,期許一程,回望一程,落空一程。
目之所及里都沒有他,翻山越嶺也沒有他。
可他分明就在這世上,更在她的內心深海。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謝謝你陪我走了一程。
再見了,我的愛人。
一切都結束了。
她的氣息逐漸衰弱,原本光滑柔順的白色毛發(fā)也變得如老年人那樣的枯白而沒有生機。
在她生機完全消散的那一刻……
有一個東西自它的袖中滑出了一角。
是什么東西呢?
哦,原來是一塊玉佩。
正面刻著暮,反面刻著離。
它化作了一堆齏粉,隨風散去。
散落在不再殘忍的將來。
(PS:本篇致敬了很多作品,還有一些文字游戲,可以試著找一找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