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轉(zhuǎn)念
第二日聶卿醒得很早,外邊的天才剛亮,她穿戴整齊,拎著自己那把刀從房間里走了出來,在院子里走了一套刀法。
晨起,呼吸吐納之間都帶著白霧,西疆的天很冷,越安哄著齊氏再睡一會,就裹緊棉襖推門出來了,正看到聶卿舞得正起勁,刀風(fēng)帶起院中的枯葉,匯聚在聶卿腳下。
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緩步走到庭院中間。
“鯉奴?!?p> 聶卿驟然聽見自己的小名,盡管早有猜測,這一刻還是眼神遽震,平穩(wěn)的呼吸急促起來,她慢慢轉(zhuǎn)過身,眼底不受控制地沁出水氣,直挺挺的脊背彎了下去,她跪在越安面前,哽咽著喊了一聲:“越叔叔?!?p> 越安上前握著聶卿的雙臂把她扶了起來,如幼時那般摸了摸她的頭頂,聲音略微有些顫抖,他笑著道:“我聽說了你生了重病被送到鄉(xiāng)下莊子里養(yǎng)身體的消息,就猜測你是不是讓鐘八改了面目要來西疆了,之前收到……別人的消息說你會與代瑚一道,我還不敢相信?!?p> “五年了,你竟長得這么高了,你姨母給你做的衣裳,恐怕都不合你的身了,”越安把聶卿上下打量了一遍了,“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虎,刀法也練得好,你使的那套刀法有你父親的氣勢?!?p> “你們在來西疆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吧,”越安從懷里掏出一張繡了月亮紋的手帕,遞給聶卿,讓她擦干臉上的兩顆淚珠,“這些年雖然沒真與代瑚見過面,但往來書信還是不少,他滿張紙都是之乎者也,的確是引經(jīng)據(jù)典文采斐然,只是看著真讓人頭疼,昨日一見,他倒不似書信里那樣迂腐了?!?p> 聶卿接過帕子在臉上抹了兩把,言語簡略地把他們在狼山遇到的事跟越安說了,聽得越安大清早心底就怒火騰騰,“那群山匪竟然敢如此放肆,蘄州離望京那么近,不是什么天高皇帝遠無人能管的地方,一個小小知縣,胃口倒是不小?!?p> “唉,”越安又嘆了口氣,臉上怒容消減,露出一絲悵惘,“倒難怪,代瑚與我,真算起來也就四年的師徒情分,他很會讀書,但身上沾了不少他父親迂腐的氣息,幾乎從未出門冶游,第一次出門就目睹這樣的慘劇……”
“我當(dāng)時是準備日夜兼程到西疆來的,結(jié)果剛出了望京就碰見了這樣的事情,”聶卿沉吟半晌,輕聲說道,“我并不覺得蘄州知州對此事毫不知情,那老婆婆說這么多年從沒有欽差真的認清了那個小縣官的面目,但我總認為她所說的那些欽差,就是蘄州的人,我在京城的時候,蘄州知州官聲顯赫,是圣人面前的能臣,蘄州所交的賦稅,是其他州府的一倍有余,連東疆海外商貿(mào)最盛的頤州都趕不上。”
聶卿直視著越安,一字一句道:“蘄州知州,姓李,是榮家二老爺榮慶的內(nèi)舅?!?p> 越安搖搖頭,補充道:“不只是蘄州,岳州澹州的知州也與榮家有關(guān),岳州在東疆,澹州臨南疆,”他眼神微凝,言語中的未盡之意已然表露無遺,“這兩位知州都是先帝在位時任命的?!?p> 蘄州臨西,岳州澹州也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州府,榮氏的確“家大業(yè)大”。
哪怕在奪嫡中投進去那么多人,依然還是大燕最為人矚目的世家。
越安點了點聶卿的肩膀,囑咐道:“你在這等我,我進書房給你拿個東西?!?p> 過了片刻,越安從書房里拎出來一把通體漆黑的長刀,他把刀遞給聶卿,喟嘆一聲,肅起臉色,“鯉奴,這是你母親曾經(jīng)用過的長刀,是請西戎的名家用隕鐵鍛造而成的,你接著,把你背著的鬼頭刀換下來?!?p> 沒等聶卿說些什么,越安先搶過話頭,板著臉道:“我不管你用著趁不趁手,刀法合不合適,你不能帶著那把鬼頭刀上前線,軍中用鬼頭刀的人是不少,你從小練的是你父親專門為你設(shè)計的一套刀法,的確跟他使的不一樣,但你不能冒這個險?!?p> “璋奴使的是長槍,你學(xué)的反而是跟大郎一樣的鬼頭刀,”見聶卿低著頭不抬眼看他,越安忍不住又嘆了口氣,“鯉奴,你敢說你帶著這把刀,沒有一點的賭徒心理嗎?榮申跟你父親的死絕對脫不了干系,圣人沒有按照他們的想法給你父親定罪,你以為他們不心虛嗎?”
越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一絲頹然,“這把刀你拿著,你記著聶卿,以后萬事都要以保重自己為先。”
聶卿默不作聲地把鬼頭刀放到了一邊,她接過越安遞過來的那把長刀,刀身細長,在這太守府里塵封了幾年,鋒刃依然割眼。
她本也不打算將這把鬼頭刀帶往佛母城的。
從迎回父兄的棺木那個時候開始,聶卿就一直覺得自己口梗著一團氣,她也不知道那團氣究竟是什么,只覺得它一直在壓抑著她逼迫著她。
聶卿知道自己要進西疆軍,十八般武器任她挑選,只有鬼頭刀,她不能用,哪怕西疆軍中用鬼頭刀的兵士很多。
她不能給榮申那群暗害她父兄的人一丁點她身份的聯(lián)想。
直至這接過長刀的那一刻,聶卿覺得,一直梗在她心口的那團氣,似乎突然就一下子消散了。
沒有什么大不了的,鬼頭刀對她而言的確有特殊的意義,但長刀也未必不可以。
只要最后查明真相手刃仇人的那個人是她就行。
天色已明,晨曦褪去最后一絲晦暗的云光,江子岳推門出來,正見到二人還在交談,他還以為是自己起得太遲,面色有些驚慌,趕過來問:“現(xiàn)在幾時了?!”
越安從鼻子里冒出來一絲不滿的哼聲,“你倒是睡得香,”他又從懷里掏出來兩個精巧的骨哨,扔給二人,“拿著,等到了佛母城不必慌,代瑚你還有圣人的口諭,若是真有急變,就吹響這只骨哨,有人會來救你們的?!?p> 他望向兩個晚輩,“到了佛母城之后,你二人就像現(xiàn)在這樣,不能裝作不認識,實話實說就可以?!?p> 聶卿跟江子岳應(yīng)承著點了點頭,越安昨晚就給他們二人準備了良駒,兩人在太守府用完早飯,就背上各自的行囊騎馬往佛母城去了。
二人縱馬疾馳,路上稍作休息的時候,聶卿搖頭看向江子岳,問道:“昨日在越太守府上,你為何要替我遮掩?”
江子岳聞言突然紅了臉,急切地跟她爭論:“此事的確于禮不合,但是,但是事急從權(quán)……”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我這也不算蒙蔽師長,圣賢不會責(zé)怪我的。”
聶卿:……
江子岳自顧自地說道:“老師在書信里常??滟澨拥钕氯手?,我也并不想讓他知道我在狼山遭遇的事,索性借一借殿下的名頭,以武,這也不是為你遮掩?!?p> 聶卿微搖了搖頭,眼中露出笑意,干脆利落翻身上馬,居高臨下對著還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江子岳道:“江代瑚,趕緊的,我今晚可不想露宿城外?!?p> 江子岳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把手里那塊干巴巴的馕餅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道:“哎哎哎,來了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