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的每一個寒暑假,我都要去奶奶家住上十幾天,這就像是日程表上固定的、不可更改的安排。
初三的暑假,我也照例坐上了那輛熟悉的載客車:車身是深藍色的,車內(nèi)座位大約有三十幾個,但每次都會多擠上兩三名乘客躲在車尾、坐到自己裝滿貨物的飼料袋上。我經(jīng)歷過最可怕的一次當屬初一暑假回程,當時車內(nèi)所有空間像是塞貨物一樣被擠滿,躲也躲不開的汗味差點讓吃過暈車藥的我嘔吐,長的矮小的人像是要被身邊的人吞噬一般,著的人做上任何一個小動作都要費上九牛二虎之力,現(xiàn)在想來,當時有座位的我居然還興致勃勃的去瞥身旁的人搜索“如何舉報超載車輛”就覺得好笑。
客車一路上大約會停十幾個村莊,奶奶家比較偏遠,在車的終點站。那時農(nóng)村大多數(shù)是磚路、土路、石子路,車行起來非常顛簸,以我的體質(zhì),若是不吃藥必然會吐得“天翻地覆”。
因前幾日連下了不小的雨,那天的空氣十分潮濕,偶爾有幾塊被曬干的小土丘混在泥濘的道路上顯得格外平滑。車上人聲嘈雜刺耳,大都是在談論怕再下幾天雨淹了莊稼。那一片的土地幾乎都是鹽堿地,種植的作物大都是玉米,偶爾大片玉米地里會冒出一小塊土豆的領域。道路兩側(cè)是磚房鱗次櫛比,其中混著極少的泥草房,房頂是清一色的紅,過半的人家在屋頂安裝了太陽能熱水器。現(xiàn)在是夏天,各家院門口的楊樹或柳樹都正長勢旺盛,也有人家會在院墻處種上丁香樹和一些我不知品種的大紅花,甚是養(yǎng)眼,但若是在冬天就只能看見一堆接一堆的雞糞、牛糞了。
若是事先沒吃暈車藥,我必然是沒有閑心去欣賞景色的,因為泥濘的道路使車輛加倍顛簸,車內(nèi)除了汗味、柴油味、車座椅的餿味還混雜了濕潤泥土味簡直就是一個大型催吐箱。
車在兩小時后終于爬到了終點站,但卻停在了距奶奶家所在的李家屯約三公里的石子路盡頭,司機師傅說前面的路由于被兩側(cè)楊樹林帶遮住沒有干的地方,車開不進去,讓我步行。那天去李家屯的只有我一個,不認得路的我只好打電話給爺爺求助,他說會開車來接我。
我看著眼前泥濘的土地心里一陣愁意。兩側(cè)的楊樹林自我記事時起就有了,這么多年它似乎一點沒變,路況干燥時可以選擇從樹林里擇路穿過,缺點是在夏天會碰見數(shù)不清的“洋辣子”。林帶兩側(cè)是無邊際的玉米地,種的都是“土玉米”,冬天會賣給收糧戶,自家吃的黏玉米都會被種在菜園里,但偶爾也會有小孩子成群結(jié)隊的來偷幾穗不知是誰家地里的玉米然后找空地生火烤著吃,我曾經(jīng)也是這群孩子中的一員。
過了二十幾分鐘,我聽見拖拉機“嘣嘣嘣”的聲音,抬頭一瞧果然是爺爺。這種四輪車是最不怕泥的,爺爺?shù)耐侠瓩C是紅色的,把載貨斗卸下后我甚至覺得這車有些迷你的可愛感,車沒有車棚,駕駛位被夾在兩個巨大的后輪之間,爺爺開車的樣子威風極了。我熟練地上車,坐到了后輪上方的護蓋上。車上噪音大,交流都要靠喊,沒有外殼阻擋,坐在車上甚是涼爽。途中我暗自慶幸自己穿的是短褲,不然褲腿上就要多了許多被巨大車輪甩起來的泥巴了。
還沒等我在車上威風夠,奶奶家就到了。由于父親是做塑鋼生意的,奶奶家的門窗設計的都很大氣敞亮,大門是鐵藝的柵欄門,上面有精美的祥云圖案和大大的“福”字,門兩側(cè)是貼了白瓷磚的水泥方柱,瓷磚上刻有一副對聯(lián),現(xiàn)已記不清具體是什么內(nèi)容了。一進院門映入眼簾的是奶奶新培育、修剪的榆樹墻,足有三米長,磚紅的地面與鮮綠的墻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清新感撲面而來,榆樹墻上還攀這幾枝牽?;ǎ裢馔怀?,不得不承認,奶奶在照料花草方面還是有很大天賦的。
美景還未賞狗,就聽見屋內(nèi)傳來幾聲有力的犬吠。咦?奶奶家什么時候又養(yǎng)狗了?爺爺見狀,忙朝屋內(nèi)喊道:“嘟嘟,別叫了,快出來見見你的小主人!”然后轉(zhuǎn)頭和我說“小雪,這是咱家前幾天剛抱回來的小狗,見到人就叫,哈哈哈,你不用怕它。”
嘟嘟?先前姑姑曾抱回一只松獅狗放在奶奶家養(yǎng),它的名字就叫嘟嘟,它比一般的狗都安靜、聽話,我和它關系很好,那時我年齡很小,我?guī)缀醢阉敵闪舜蟾绺鐚Υ?。直到一天清晨,爺爺?shù)膩黼娊行蚜诉€在睡夢中的姑姑和我,他說嘟嘟患了腦炎沒治好,已經(jīng)死了。頓時,睡意全無,房間里安靜的只剩兩個人蒙在被窩里的抽泣聲。所以再次聽到嘟嘟的名字,我心中既是震驚又是悲傷,也許爺爺奶奶這樣起名也是為了懷念吧。
“雪兒,到了??!”奶奶用最快的速度沖出來,一把將我的行李扯到自己手上,“快進屋,上炕歇會。”奶奶還是一如既往的瘦,她常說想把我的肉割下來十斤放到她自己身上。我一邊答應著,一邊將目光轉(zhuǎn)移到隨奶奶一起出來的狗狗身上:它是一條黃黑毛夾雜的長毛田園犬,還不到三十厘米高,臉不算長,毛茸茸的下巴上面像是粘上了什么食物,看起來黏糊糊的,尾巴卷起看起來像馬戲團用的火圈道具,最有特點的當屬它那顆尖尖的、外露的齙牙,我心想:這狗可真丑啊。
奶奶家那邊以前與我同齡的玩伴大多都輟學打工去了,先前為了解悶,我時常會和幾個六十幾歲的爺爺奶奶湊成一桌打牌,現(xiàn)在有了嘟嘟,我就再也不愁玩伴了。
爺爺奶奶起床很早,基本上七點鐘就準備好早飯了,我自然是不愿起的。在我與嘟嘟熟絡之后,它每天就多了一項叫我起床的工作任務。我睡在炕頭,一大早嘟嘟若是見我賴床不起,它就會用兩只軟軟糯糯的前爪扒住炕沿,有時會直接勾住枕巾,然后“嗯嗯哼哼”的撒嬌賣萌。我對這種叫醒方式并不方案,總要比被飯香饞醒強上許多,我總會睜開惺忪睡眼,伸手去摸它黑色的小肉墊,嘟嘟見狀便會激動地搖起尾巴,有時還會舔我的手。
大雨過后,附近樹林帶里的蘑菇瘋長,奶奶見對家老奶奶采了滿滿兩筐新鮮蘑菇回來,羨慕紅了眼,次日便拉著我去采蘑菇,在我的強烈要求之下,奶奶同意帶上嘟嘟。
天晴了兩天,路硬實不少,但林子里的路還是有些松軟。我沒有個嘟嘟拴上鏈子,想讓它放松放松,而它也的確沒辜負我的期望,總是跑在我們前面,跑稍遠些就會邊搖尾巴邊回頭看看我們還在不在后面,隔一段路還會在路邊撒個尿留下它的記號,真不知道是我們帶著它還是它領著我們。就算它走錯路我們也不擔心,因為不到兩分鐘,它必然會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追上來。一路上唯一需要我和奶奶操心的,就是嘟嘟總喜歡叼路邊的垃圾,無論我們?nèi)绾巫柚?,它都樂此不疲。大約一個多小時,我和奶奶就各自收獲了一筐蘑菇,喜滋滋的回家了,我想這一程最累的還是要數(shù)嘟嘟了。晚上奶奶用開水將蘑菇和白菜一起燙,說是這樣可以解毒,然后它們被制成了奶奶拿手的蘑菇醬,我悄悄地盛了一勺拌在了嘟嘟的晚餐里。
可能由于我是家中最小的,也是最常陪嘟嘟玩的,它和我的關系最親,也最聽我的話。有時趁天氣好,我會在院前的楊樹下盤踞而坐,心平氣和地和爺爺奶奶們打牌,嘟嘟會在我身旁安靜地趴著,有時只是睡覺,有時還會用黑溜溜的眼睛觀察我們的動作,我想它一定是學會打牌了。
奶奶很喜歡帶著嘟嘟去街坊四鄰家串門,她最喜歡讓嘟嘟展示一個技能—打滾兒。只要奶奶指著它說“滾兒一個,滾兒一個”,它就會躺下,左右翻滾,然后肚皮朝天撲騰著四肢,最后看向奶奶,像是在“邀功”。
現(xiàn)在想去,我似乎從未問過嘟嘟究竟來自哪里,也不知道它的母親在哪,甚至不知道它具體有幾歲。狗狗的老去并不易察覺,尤其是像嘟嘟這樣的小型犬在我的印象里,嘟嘟似乎永遠是我初見它時那么大,時間在它身上留下的唯一可查痕跡就是它外露的牙變的越來越黃了。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狗的情感比人更加真摯。初四那年暑假是爺爺騎摩托車送我回家的,出發(fā)時間大約是早上七八點鐘,濕氣很重,夏日的清晨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樣透徹。我摸摸嘟嘟的頭向它告別。村里的路被汽車軋出兩條細隴,可供摩托車行駛的道路十分狹窄,有些路還緊挨著水溝,我提心吊膽生怕爺爺一個不小心人車皆翻,我不禁聯(lián)想出了我和爺爺從水里爬出來的狼狽景象。大約走了二三里,突然聽見身后有狗叫聲,那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回頭一看果然是嘟嘟跟來了,只見它只顧看向我們,全然不看腳下的路踉踉蹌蹌地奔來。我叫爺爺放慢速度,沖它大喊“回去!快回去!”爺爺也跟著幫忙,但它聽見聲音跑的卻更快了。爺爺無奈,只好停下?lián)煨┦映洁缴韨?cè)扔去,有一顆扔中了它的后腿,但它只是頓了一下,絲毫沒有放慢速度。眼看它快追上來了,爺爺把石子交給我,加速前行,我邊扔邊喊,雖然盡量避免傷他,但還是有一顆大塊石子不聽話地砸中了嘟嘟的頭,我心頭一顫。這次,它沒有再追,或許是沒有了力氣,或許是被砸的很痛,也或許是它以為我再也不要它了,我們離的很遠,但我知道它眼中定滿是委屈與哀傷。見它耷拉下尾巴,緩緩轉(zhuǎn)過身離開,我心中盡是自責、悲傷與擔憂。它的感情是那樣直接與純粹,有時我甚至認為它比人更加懂我的心情。到家后我像奶奶打電話確認嘟嘟安全到家后我的心情才稍稍放松。
我總想著下次去時給嘟嘟帶些好吃的狗糧作為補償,為此還攢下了一筆零花錢,但這份補償終究是沒有送出去。
忘了是哪一天放學回家,媽媽告訴我,爺爺打電話來說嘟嘟丟了,已經(jīng)三天沒有回家了。我眼前一黑,可怕的失重感讓我打了個趔趄,眼淚像是從心頭涌出來的血,每流一滴都讓我痛苦萬分,我失去了一位摯友。
它不可能是自己走丟的,當初它追我走了那樣遠也能準確地找到回家的路,它一定是被強捉了去,賣給狗肉館或者自己偷偷宰殺吃肉,每每想到這里我便不由自主地鼻頭泛紅、眼眶濕潤。從那之后我再不吃狗肉,路過狗肉館就深覺惡心。
后來奶奶家又養(yǎng)了一只金毛,也取名為嘟嘟,但不到一年就被鄰居家老奶奶下藥毒死了,原因是嘟嘟被她家愛打架的狼狗“虎子激怒而咬傷了它;一年后媽媽也養(yǎng)了一只叫嘟嘟的小白狗,但沒過多久就被來往的車輛軋成了重傷致死。
從此我家再也不養(yǎng)名為嘟嘟的寵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