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笑容通常有哪些意思?
善意的微笑,惡意的嘲笑,或者得意或失意,或傷感或滑稽。
當(dāng)你笑的時候,你的臉部肌肉會收縮,使你堆出一個表情,向別人表達(dá)你的意思。
張小樓看不出劉小勇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他此時正笑著,咯咯咯的笑著。
他的雙頰深陷,兩眼上翻,兩根眉毛都扭曲在了一起。
連眉心的那顆黑痣都似乎被夾死在那深深的皺紋里。
除了他,張小樓還看不透劉大勇的神情。
劉大勇此刻就躺在他兒子懷里——至少腦袋在。
他的皮膚已經(jīng)開始脫水,收縮,就像一個暴曬了三五天的瓜蔞一樣。
但張小樓還是隱約能看出他微翹嘴角和隆起的肌肉表達(dá)著某種神秘的笑意。
劉小勇手里拿著把砍刀,口中嘟囔著:“誰都不能搶走他!他只屬于我自己!”
他已經(jīng)揮舞著向張小樓跑過來,他的身上有殺意。
黑熊眼里也有殺意,它咧著嘴呲著牙輕吠著,像是碰到了天敵。
張小樓身上的傷早已經(jīng)好了。
所以劉小勇的刀只砍在樹上。
但他的人卻已倒著飛摔在地上。
張小樓掐著他的脖子正吞吐著煙霧,他的眼神逐漸迷離,陷入昏迷。
若那煙霧能穿透他的大腦皮層,修復(fù)他受傷的神經(jīng)。
也許他還有機會,親手埋葬和祭奠他的父親。
張小樓現(xiàn)在只希望,田大個與劉大勇不是死于他手。
濃霧已散去,就像絢麗朦朧的煙花殘渣散落了一地。
眼睛破開迷幻的激情的虛妄后,看到的大多數(shù)是失望的東西。
越真實,就越讓人失望。
可為什么人類的腦殼還是善于美化慘不忍睹的現(xiàn)實。
是浪漫嗎?還是怯懦?
鐘子墨和徐先生就躺在不遠(yuǎn)處。
張小樓又一次獨自清醒的站著。
他討厭這感覺。
此時一股凄涼孤獨之感油然而生,就像那一年大學(xué)畢業(yè)全宿舍的人都走光后他獨自面對瞬間空蕩的屋子時一樣的感覺。
好在徐先生,劉小勇,鐘子墨,黑熊,都還活著。
現(xiàn)在誰也說不清活著到底是一種好事兒還是壞事了。
只是事實。
所以并沒有太大的悲喜。
來時存放的野豬尸體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都沒了。
只剩下一地殘渣。
張小樓不去多想,他知道一定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導(dǎo)致了眼前的一切,至于是什么,他毫不關(guān)心。
此刻他只關(guān)心他自己。
他費盡力氣,也只在地上挖了一個淺淺的坑。
淺的像張月鹿臉上的酒窩。
想起來她,張小樓疲憊的臉上就又多了些酸澀。
張小器被那綠發(fā)少女帶走的事,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她一向是個愛流淚的女孩。
坑的大小剛好能容下田大個和劉大勇兩人。
張小樓決心為他們舉行簡陋但莊重的,屬于人類的死亡儀式。
參與這儀式的還有鐘子墨,徐先生和劉小勇。
在張小樓挖坑的這功夫,他們已經(jīng)醒了過來,他們恍惚而迷茫。
摻雜著落葉枯枝的泥土已經(jīng)完全覆蓋住尸體,悲傷和痛苦的情緒開始在森林中蔓延。
鐘子墨活動一下手腳,環(huán)顧了一眼,不由的露出悲傷之色,道:“有時候睡的太死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張小樓拍了拍手,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們也不愿意睡那么久的,這地方本不是一個睡覺的好地方,地面又硬又涼?!?p> 他雖然向往一床暖被子,可他心里卻不討厭這地方。
這冰冷的黑暗的流血的環(huán)境,卻比那溫暖的細(xì)軟的精致的私人病房要好的太多。
埋葬,至少也是一種親力親為的經(jīng)歷。
徐先生沉默了很久,眼里的滄桑好像能使一棵剛破土的嫩芽忽然變得枯黃衰敗。
他淡淡道:“誰也說不清,死亡是應(yīng)該慶祝還是悲傷,說到底,我們的哭泣只是遺憾離別。那實在是一種自私的情緒?!?p> 劉小勇低著頭不說話。
張小樓知道,以后這世界,他和他一樣,也只剩下了自己。
他也許比張小樓更痛苦,因為他曾擁有過。
未曾擁有豈不是更可憐的一件事?
在周圍的樹上留下記號之后,他們就拜別了這墳?zāi)?,這神秘的森林,這讓人恐懼的地方。
林子外是一片冬日暖陽天。
天地間空曠,遼闊,也冷漠無情。
人顯得很渺小,無邊的荒野與天空似乎能把人的心胸?fù)伍_許多。
闊野上,人類窩棚顯得小而簡陋,像一個個趴在地上乞討流浪漢,脆弱,可憐。
剛出森林,鐘子墨背著他的機器就跑的不見了蹤影。
徐先生堅持送劉小勇回去,并且給還活著的人通知死訊。
這是一件悲傷的事情,張小樓能躲就躲,自己跑回去見張月鹿。
跟著他一塊回去的還有黑熊。
現(xiàn)在它似乎已經(jīng)改認(rèn)張小樓為主人。
走到離自家的窩棚外不遠(yuǎn)時,張小樓就已經(jīng)看到了張月鹿。
確切的說是看到了他的眼睛。
她有一雙漂亮而有光的眼睛。
眼睛在門縫里。
現(xiàn)在這雙眼睛已經(jīng)隨著張小樓的走近而流淚。
撲打、撲打~
張小樓微笑推開門,道:“聰明的小鹿如果是在擔(dān)心張小器這家伙的話,那就大錯而特錯了?!?p> 張月鹿眼神變也沒變,帶著鼻音埋怨道:“你也不用騙我,如果張小器從外面回來沒有第一時間來見我,那他就是沒有回來。”
她又看了看無精打采甚至有點悲傷的跟在張小樓身后的黑熊。
眼淚就止不住的往下流,漸漸哽咽起來。
但她的眼神卻越發(fā)的堅強,像是對自己說道:“可現(xiàn)在我們要做的不是哭鼻子,我們要更堅強,我們……”
張小樓卻忽然打斷她,柔聲道:“但是他并沒有死,我發(fā)誓我沒有騙你,他只是一時半會不能回來而已?!?p> 他的聲音堅定而自信。
像陽光鋪在濕地上,像星河流動于夜空。
讓人安定而放松。
張月鹿眼神停頓了一下,問道:“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的為什么不是你?”
張小樓苦笑,他眼里并沒有失望,只是轉(zhuǎn)過頭去看著天空,輕輕道:“我也希望是我?!?p> 張月鹿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說,默默的低下了頭,細(xì)聲道:“我只不過想知道他為什么回不來而已,并沒有其他意思?!?p> 張小樓不說話。
張月鹿又伸出手輕輕拉拽他的衣服,愧疚道:“如果你不想說,或者他不讓你說,我也可以不問?!?p> 張小樓沒說話。
她又試探道:“你餓不餓,我還有些吃的,你要不要吃一些?”
張小樓忽然道:“你真的想知道張小器去哪了嗎?”
張月鹿乖巧點點頭。
張小樓微笑著,道:“他去干了一件簡直讓整個流民區(qū)都佩服的大事?!?p> 他的眼神里充滿了羨慕和自豪,臉上帶著神秘的微笑。
張月鹿目瞪口呆,著急問道:“什么大事?”
張小樓溫柔一笑,道:“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