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才知道,那一天,景然的兩次愣神和最后的痛哭都是因為我所說的話和我所做的事讓他想起了蕓清。
蕓清曾對他說過:“你的手是畫畫的,怎么能下廚呢,以后這種粗活就都讓我來!”
那天我對景然也說過類似的話,而且我沒想到我做的回鍋肉和虎皮尖椒的味道,竟然和蕓清做的一模一樣。
只是,這似曾相識的口味對景然來說卻是某種悲哀的、物是人非的東西,他想:之所以蕓清會覺得畫家不能下廚,之所以蕓清做飯是這個味道,都是因為立東。
她的價值觀來自立東,她的口味來自立東,景然悲傷地想,立東一直都在她的心里,而我什么都不是。
景然緊接著想起,五年前,他從再造量子科技公司的醫(yī)院出院后,就回到了之前他提供人體模特服務的藝術機構。
那是2018年的冬天,寒潮過境后,街上的行人都裹上了厚厚的冬裝。藝術機構課堂的氣氛也格外冷,中央空調似乎鬧起了罷工。一堂課結束,景然已經在眾目睽睽下凍僵了,要活動筋骨都難。
好不容易走到存放衣物的更衣室,景然卻看到了那個讓他不寒而栗的骷髏紋身。
那個滿手都是骷髏紋身的男人和他的朋友們正在那里等著景然,剛一進門,景然就被他們面朝下摁倒在了更衣室的長椅上。
“你讓我們被拘了,你知道嗎?”那些人暴怒的聲音從景然的身后傳來。
“我沒有起訴你們,是因為我想到此為止!”景然反抗道,但他的四肢被人從身后牢牢控制住,那個滿手都是骷髏紋身的男人對景然說,“好?。∧阆虢Y束是嗎?那今天之后,我們就到此為止!”
緊接著,景然就聽到了某種機器設備的馬達聲在他的耳畔響起。
景然記得,那天,在那群人離開之后,他在更衣室的長椅上趴了很久,他不知道是凍僵了,還是心涼了——我放過他們,但他們會放過我嗎?我怎么會天真地以為回到這個藝術機構就不會被那群人尋仇?
直到一條溫熱的毛毯裹住了景然的后背,他才恢復了些許知覺。
然后,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凍壞了吧,景先生?”
景然回頭一看——那是蕓清。
再想到他自己的狼狽,景然瞬間就不感到冷了,他艱難地從長椅上爬起來,窘得想要逃離,卻提不起氣力。
“是誰?”蕓清正色問道,“是之前的那些人嗎?”
景然大睜著眼睛,盯著蕓清,故作不解。
“是不是他們在你的身上紋了這些不堪的話?”蕓清厲聲問,轉而她又緩和了語氣,寬慰道,“你不用怕,你可以告訴我的。”
景然想起了馬達聲,還有那些人……
其實,蕓清在剛剛走入更衣室的時候嚇了一大跳,她還從沒見過有誰曾像景然這般可憐。
那些人把污言穢語紋在了景然的身上,不只遍布他的后背,還覆蓋了景然的全身,任何一處都沒有放過。
景然身上的墨跡勾勒著那些侮辱,和著血污向下滲透。
蕓清在景然身邊坐下,遞了一杯姜茶飲料給景然,說:“剛從全家買的,還熱著,快喝些吧,你身上的這些紋身,我有辦法?!?p> 景然默默接過姜茶,輕聲道謝。
兩人沉默許久,蕓清突然問:“你就不問問我為什么會到這里來?”
景然眼里慌了神,他轉過頭,正巧撞上蕓清的視線,訕訕道:“我……蕓……蕓主任,你怎么會到這里來?”
“你說你在這里工作,我就來旁聽了,但今天下班晚了,來的時候已經下課很久了,但門衛(wèi)說你還在更衣室,我就過來了?!笔|清回答。
“哦?!本叭稽c了點頭。
“現在身上還疼嗎?”蕓清問。
景然咬了咬牙,搖頭說:“我沒事,但可能我沒法兒繼續(xù)在這里工作了。”
“這個你可以放心,我們公司繪畫興趣班的大門一直向你開放,而且我們公司做‘修容’實驗的科學家們應該能幫你處理身上的狼藉,但現在他們可能已經下班了,得等到明天一早?!笔|清頓了頓,補充道,“或者,也許你會想留下那些歹人的罪證,控告他們,我也支持你?!?p> 景然喝了一口姜茶,說:“他們說,今天我和他們兩清了,我不想連累你們,而且我也想到此為止,所有的一切都到此為止?!本叭惶ь^對上了蕓清的視線,似是漫漫長夜終迎曙光,過去的那些不堪,過去的人生,他都想到此為止。
蕓清不敢想象,兩人的兩次見面,景然都被人如此欺侮,那他平時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只是,讓蕓清覺得難能可貴的是,他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卻沒有沾染半點戾氣,他的眼神仍是如此清澈。
不過,她決定,她不能這么輕易就放過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