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浮子還沒開口。
孫崢道說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尾浮子一愣,說道:“我要做什么?”
孫崢道盯著她,嘴角露出的笑容讓她不明白,這究竟是看穿她目的后的不屑,還是知道自己接下來會面對什么的淡然。
老者繼續(xù)走近尾浮子,步伐緩慢但沉穩(wěn),他們離得越來越近,只有三步之遙,這是相當(dāng)危險的距離,對于孫崢道而言,更是如此。
尾浮子很久不在這么近的距離內(nèi)注視孫崢道了,她忽然發(fā)現(xiàn)那張皺巴巴的臉上布滿蒼老的血絲,在他的血管里,時間和血一樣,都變慢了。
在記憶中,孫崢道一直保持著不變的形象——蒼老但矍鑠,像永遠求知的老頑童。
但幾年不見,這個形象破碎了。
她不禁有些愕然。
從額頭到下巴,從鼻梁到耳郭,孫崢道的臉到處都刻上了時間的痕跡,像千瘡百孔的古樹。
她不由自主想到了五年前的頌仙會。那時的孫崢道,也是這么老嗎?她記不清了。她唯一記得的就是那一幕——邱無思忽然倒在地上,口中鮮血直流。
還有一幕。
她取出共生蟲,交給武弦。
說起來,共生蟲還是影蠱教煉制的蠱蟲,影蠱教曾經(jīng)又是虛清內(nèi)的一個派系,這其中的因果孽緣,是理不清的。
也不知寧火派那個叫武弦的少年,如今怎樣了。
尾浮子腦中閃過很多念頭,因為她很緊張。人越緊張,腦袋越容易釋放各種無關(guān)緊要的想法,掩耳盜鈴般將現(xiàn)實割裂出去,企圖沉浸在無限的思考里。
但,現(xiàn)在必須回過神來了。
尾浮子注視孫崢道,想知道,他要做什么。
難道明知自己要對他不利,也要赴約?
難道這看似無人的鴿籠,潛藏了游云弟子?
現(xiàn)在的孫崢道很瘦弱,他抬起干癟的右手,覆在鴿籠上,臨近的鴿子受到驚嚇,撲騰著要逃走,撞到了另一邊的竹網(wǎng)。
孫崢道像是在自問:“你要做什么?”
尾浮子無言,跟著孫崢道的步伐,也面朝鴿籠。她又一次和鴿子的眼珠對上,不知是否是剛才那只,她分辨不出來,黑珍珠的小眼球反射出孫崢道的身影,在那些禽鳥眼中,人被無限制縮小了。
尾浮子忽然覺得,那道渺小的身形,再也隱藏不住這個男子一生中的悲慘、凄涼和孤獨,那是人最想隱瞞的弱點,如今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自己眼前。
她心里微微一震,自己也體會到了同樣的凄涼。
尾浮子回答道:“我要架設(shè)仙橋。”
“我知道?!?p> “我還要你死。”
“我知道。”
“你不問為什么?”
“我剛才已經(jīng)問過了?!?p> 兩人說話,不看對方一眼,都面朝鴿子。
鴿子是信鴿,信鴿是用來傳遞消息的。
尾浮子從沒想過,即便是這么近的距離,信鴿也能完成使命。
忽然,強風(fēng)吹拂,夏季的太陽正攀上最高處,烈辣的光穿透樹林,在尾浮子和孫崢道眼前投射出無數(shù)道筆直的線,那些線進而組成面,分割了兩人。森林發(fā)出躁動的聲響,像一股巨浪從山的另一邊涌來,如果此刻有人站在高處,便能看到傾倒的林海仿佛推著游云峰在云間漫步。
蔥蔥郁郁、遮天蔽日的游云峰峰頂猶如伸手摘星辰,一聲銳利又不失厚重的尖嘯劃破天際,所向披靡,氣吞山河!
所有人都抬頭望向天空。
孫崢道不加掩飾地感到震驚,他瞇起眼,望向自己付出一輩子的游云峰,此時此刻,他覺得這座舉世無雙的高峰是如此……陌生。
風(fēng)像雨點般砸來,碩大的雨珠打在臉上,樹葉不斷發(fā)出啪嗒啪嗒聲,仿佛天際之外出現(xiàn)巨大的怪物,要將游云峰吞噬。
孫崢道問道:“這是你做的?”
尾浮子沉默良久,點頭:“仙橋很快就會出現(xiàn)?!?p> 見孫崢道沒說話,她又說:“你不想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他瞅了她一眼。
“你說吧?!?p> “人祭?!蔽哺∽诱f出這個詞。
即便是她本人,親口說出的時候,也不由得微微一顫。
而孫崢道,花了很長時間,思索這兩個讀音究竟對應(yīng)了哪兩個字,等他反應(yīng)過來,雙瞳不禁瞬間猛張。
他終于展現(xiàn)出情緒波動:“你要殺了所有人?!”
尾浮子絲毫不擔(dān)心孫崢道會阻止她。
她現(xiàn)在知道,附近沒有其他人。
因為她的人到了。
尾浮子面無表情,好像在給一位完全不熟悉的親人下葬,她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柄劍。
一柄筆直的劍,直穿孫崢道的胸膛。
“當(dāng)年我隱瞞了一件事,青銅鼎上的銘文確實記載,五大法寶能架設(shè)仙橋,但凡事總有代價,不是嗎?要想擁有溝通天地的偉力,必須獻出與之對應(yīng)的等價力量。宇宙間,力量總是守恒的,有得便需有舍,即便超凡的仙道也無法脫離這個規(guī)則。
“五大法寶只是架設(shè)仙橋的開端,當(dāng)然,我并沒有得到五個,煉丹籍下落不明,但另外四個法寶——”
尾浮子仰視游云峰,咆哮的風(fēng)在上峰回旋。
“我已經(jīng)得到了?!?p> 孫崢道瞪大眼睛,但全身上下都虛脫了,他已經(jīng)沒了反抗的力量,腦袋一片空白。
其實在來之前,將近八十年的閱歷告訴他,尾浮子很可能做出無法想象的事,但他怎么都沒想到,尾浮子不僅要殺他,還要殺死所有人!
她要讓這一年頌仙會的與會者,全部成為仙橋的祭品!
尾浮子繼續(xù)輕聲說道,好像聲音大了,會被信鴿偷聽。
“后來,我又仔細研讀了銘文。煉丹籍很重要,但它只是曾經(jīng)很重要。有了極天露之后,就再也用不到煉丹籍了?!?p> 孫崢道不明白。
尾浮子望著游云峰,自顧自道:“以前我就在想,五大法寶中為何有三樣?xùn)|西和化靈丹有關(guān),我想得很復(fù)雜,做出過各種猜測,卻遺漏了最簡單的一種可能。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五大法寶。”
“……什么意思?銘文上不是記載了它們嗎?”
“是啊,記載了‘五個法寶’,而不是‘五大法寶’。‘五大法寶’是我們的祖先自立門派后才有的說法,在此之前,它們不過是架設(shè)仙橋的五個步驟?!?p> 尾浮子露出苦笑。
“我費盡心思,但其實,根本不用收集五大法寶。寧火派的煉丹籍,記載了煉制化靈丹的配方;虛清派的草木燼,是煉制化靈丹的青銅鼎;山馗派的極天露,裝載了已經(jīng)煉制出的化靈丹;而金蓮派的接引佛,則供人乘坐以登仙界!”
“那……游云的法寶是什么?”孫崢道額頭冒出一滴汗珠,說不上是恐懼的冷汗,還是激動的熱汗。
尾浮子問:“連你也不知道?”
孫崢道說道:“我當(dāng)然不知道。”
尾浮子突然又問:“孫老,你知道我為何叫你來此地嗎?”
孫崢道點頭,但很快搖了搖頭。他以為自己是因為知道尾浮子的計劃,才會被滅口,但事情沒這么簡單。
“我不想讓您看到人祭,那太殘忍了。我要提前將真相告訴你,再送您最后一程?!蔽哺∽訐Q成了最尊敬的語氣。
孫崢道說不出話。
多自私的決定!她尾浮子何德何能,有權(quán)力掌控他人的生殺大權(quán)?
可孫崢道又明白,尾浮子向來是這樣的人。
也正是這種人,才有祭千萬人以立仙橋的魄力和決心。
她沒有道德可言,或者說,她的道德和普羅大眾沒有絲毫交際,她就是尾浮子。
她就是要做成這件改天換地、逆天而行之事的人。
孫崢道瞇起眼:“游云的法寶究竟是什么?”
山巒之上,又是一聲尖嘯。
“聽到這個聲音,您還不明白嗎?”
“游云峰……”
孫崢道仰望那座至高的山峰。
烏云壓境。
尾浮子看了他最后一眼,然后背過身,沖著林間招了招手。
她的手落下了。
幾乎在同一刻,竊春秋也落下了。
河澤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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