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 當(dāng)局者

　　海云感覺自己正在隨波逐流，而且，這并不只是感覺。

　　已經(jīng)很久沒人控制船的走向了，它順流而下，猶如一片枯葉。

　　自從那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公之于眾，所有人的希望都從指縫溜走了。

　　海云、萬山、寧火派，他們因追逐化靈丹而走到現(xiàn)在，結(jié)果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接下來去哪？

　　接下來，還能去哪？

　　他們心中郁集著這個疑問，但沒人開口說出，只等江水靜靜推動他們向前。

　　即便如此，海云依舊沒有懈怠練功。船上空間狹小，不可能動手動腳，但每日雷打不動的養(yǎng)氣修行，是決計不能缺席的。

　　一天清晨，他一如往常來到船頭，望著碧波蕩漾的水面盡頭浮出光輝無比的火輪，太陽的金光神圣地灑在身上。

　　萬物有靈，自然饋贈的暖流很快撫慰了心靈。

　　他盤膝而坐，閉眼迎著光，感受熱量和氣息縈繞五臟六腑、四肢百骸。

　　以氣養(yǎng)神，以神催靈，以靈求根。這便是凡人修行靈根的必經(jīng)之路。

　　雖然在儀式上未能測出靈根，雖然使用化靈丹強行生出靈根的愿望破滅，但海云尚未放棄。

　　很久很久以前，人們尚未發(fā)現(xiàn)和構(gòu)筑出凡人修仙的體系，都是摸著石頭過河，即便如此，也有人最終得道成仙。如今有前人指明道路，他憑什么輕易放棄？

　　一定還有別的方法。

　　——海云用固執(zhí)的想法激勵自己，因為，他實在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了。

　　他投身修行，以緩解情緒。

　　“海云。”

　　忽然有人叫他。

　　他轉(zhuǎn)過頭，看到楊眠走了過來。

　　兩人他鄉(xiāng)重逢多日，竟然沒說上三兩句話，海云連忙起身，一時間覺得有些尷尬，對方也是如此。

　　楊眠沖著他點了點頭，用目光詢問是否能坐到身旁，海云應(yīng)允。

　　楊眠說：“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p>　　“嗯?！?p>　　“你之后打算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等三年后的儀式吧?！边B海云自己都感到意外，居然能把這句話說得這么輕松，好像他還是三年前的他，正傻乎乎地盼著仙人降世，儀式召開。

　　楊眠從話中聽不到激情和憧憬，只剩下如行尸走肉般的空洞、無我。

　　不知海云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從如此巨大的打擊中緩過神來，而且，他什么忙都幫不上。

　　就像芊芊所說，人總會變的，身旁的海云不再是那個和他一同在溪流中潑水，在山林里摘果，在峭壁上攀巖的少年了。

　　這漫漫日夜改變了他和他，也消磨了他們之間的友情。

　　楊眠長嘆口氣，學(xué)海云的模樣凝望天邊，“多好的太陽，多美的江景，從這邊看，游云峰當(dāng)真是絕世壯觀的地方?！?p>　　長江兩岸的平原和平原后的巍峨崇山峻嶺都湮滅在朦朧的橘紅色水霧中，唯獨與天相接的游云峰孤傲聳立，立得那么不近人情，立得那么不可一世，仿佛是從長江底破水而出的神話仙獸，山巔的蒼白石峰在艷陽天的籠罩下，如鍍了金的絕代宮殿熠熠生輝，碧綠的山路從黑壓壓的土壤里拔地而起，直沖云霄，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是一條吞云吐霧的巨龍，磅礴身段美得讓人窒息。

　　即便胸?zé)o點墨的凡夫俗子見到此景，也能感受到沐浴神性中的愉悅。

　　海云極目遠(yuǎn)眺，同樣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游云峰，也為游云峰的氣勢震撼，呢喃道：“我當(dāng)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識游云真面目啊……”

　　兩個少年坐在船頭，神魂踏浪而行，游蕩到了千里之外。

　　過了片刻，楊眠突然說到：“你怎么猜到是武弦殺了掌門？我一直待在寧火谷，卻從沒這么想過?！?p>　　“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當(dāng)初萬山逃出寧火谷后，就曾懷疑自己受到谷內(nèi)人的幫助，鑰匙在你們掌門手上，秘籍被盜，掌門猝然離世，武弦作為繼任者卻沒有太大動作，我也只能懷疑他了?！?p>　　海云并沒有多加解釋，否則勢必牽扯出儺師的事，他現(xiàn)在還不想告訴更多人。

　　“說得也是。”

　　“你后來應(yīng)該見過武弦吧？他情況真的很糟？”

　　楊眠心中惋惜，嘆道：“他就像一夜間衰老了二三十歲，很夸張……沒想到當(dāng)初的一代天驕，如今就要隕落了?！?p>　　“你接下來怎么辦？”

　　“我？”

　　“你不是門派的二師兄嗎？武弦離世，掌門之位——”

　　“我不配?！睏蠲卟粣偟靥Ц呗曇簟Ｋf不清自己的怒意從何而來，海云明明武功比自己高，卻說這些話？門派內(nèi)發(fā)生接二連三的變故，海云一個外人卻在這指手畫腳？他自身缺乏力量，就如字面意思所說，不配繼位掌門？

　　總而言之，各種情感混雜一通，他不甘地重復(fù)了一遍。

　　這回聲音很低落——

　　“我不配……”

　　海云拍了拍他的肩膀：“當(dāng)初我們一同攀游云側(cè)峰的時候，你可還記得？”

　　楊眠明白這位兒時的伙伴在安慰自己。

　　游云峰偏東的位置有座低矮的側(cè)峰，光禿禿的一面布滿了適合落腳的怪石，游云弟子常常會在上面一展身手，以比拼誰的輕功和體力更勝一籌。

　　他和海云也比過。

　　當(dāng)時兩人年幼，自然不敢真爬到峰頂，因此約定三分之一處為終點，那里長著一棵蒼勁孤松。

　　那次比拼，他比海云快了很多。

　　可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楊眠含笑：“我當(dāng)然記得?！?p>　　言不盡意，海云就點到為止了。

　　接下來的兩天水路，除了躲過幾次虛清派弟子的追尋外，沒有大事發(fā)生。尾浮子并不知道離雅君和他們一同行動，只要離雅君現(xiàn)身，追尋的人便都知難而退了。

　　眾人還花時間研究化靈丹的那行字，但至今沒有結(jié)果，他們不知道這是誰寫的，寫給誰看，出于什么目的才寫。

　　都是謎。

　　他們還三言兩語，討論接下來該去哪。

　　海云當(dāng)然是打算返回臨水鎮(zhèn)，找到遺失的極天露。他這么做不為了什么，只是單純使身體動起來，制造一個目標(biāo)，好讓自己不沉淪在巨大的失望中。

　　萬山并沒想好要干什么，準(zhǔn)確的說，她大概什么都沒想，一連幾天都只是坐在旁邊，不合時宜地點點頭，活像個泥塑木雕，杭黎瓔日日夜夜守在她身旁，生怕她想不開。

　　寧火派一行人也定下了方向，他們要返回寧火谷，送武弦最后一程。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

　　他們決定另一座港口重鎮(zhèn)詠光城分別。

　　這天晨光熹微，海云來到船頭，一如既往。

　　但今天，感覺不大一樣。

　　長江遠(yuǎn)端，扯著清風(fēng)的孤帆漸漸浮出水面。

　　一柄漆黑無光劍，一襲金紅火焰袍，一道高大而深邃的剪影，在朝陽下顯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