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伏筆
岸邊吹來的風是濕潤的,因為經過河道攜著水汽。白衣仙客將那女子放平,借著河風的力量運氣,一枚落葉如同鐵片吸附在磁石上那般附著在他掌間。他行功至少女腹前,手掌一翻,那枚葉子就好像棒槌似的在她胸間彈動,噗一聲,少女吐出大口水來。確認她氣息平穩(wěn)之后,他把她帶進了樹林深處的竹屋——他在水道沿岸的臨時據點。
“飼養(yǎng)人類小女孩的事情,好像不歸我管……”白衣仙客一邊催動手里的炙火珠替少女烘干衣飾,一邊挑著眉毛尋思。倔察復命前來的時候,聽到的就是大司祭如此喃喃自語。他想:是不歸您管,您只負責馴化身負血海深仇的人類,這小女孩一看就是少不經事,要是從小被扔進江河湖海,那也是碧玉大家與海巫圣女進行撫養(yǎng)……
“倔察,你說,是把她送去碧月樓呢還是就把她撂在這里?”白衣仙客用竹葉撥開少女額前碎發(fā),“長得還算有模有樣,成為官家的侍妾倒也不錯?!?p> “……”倔察這次不是無語,而是他覺得大司祭在一本正經開玩笑。尚未醒來的虞沉畫意識模糊,她當然不知道,這救她的天外飛仙除了能把她往水里扔,還能把她往樓里送,一個不小心差點就沉尸江河了,再一個不小心差點就賣身青樓了。
就在這天外飛仙轉身之際,虞沉畫的右手中指動了動。白衣仙客看向倔察,調侃著說:“最近潛水的功夫猛進???”
倔察忙道:“大司祭說笑了,這也就您能做到了,屬下哪能啊?廣陵岸口,有碧玉大家遣人接應——”
“他們沒有在江寧停留,也沒有在揚州停留,果然是直奔蘇州。”大司祭打斷倔察。
“卑職實在想不明白,雖說蘇州是江南道的治所,可畢竟織造總局是在江寧啊,他們此次前來,不就是為了掌控織造總局嗎?”
“朱為鶯的夫家,祖籍吳縣。”大司祭隨口一言,倔察便茅塞頓開?!芭叮瓉砣绱?,屬下明白了!看來江寧織造戶們要改換門庭了?!?p> “我說過,江寧要變天了……”一抹陰翳在白衣仙客的眼睛中一閃而過。
“大司祭英明……”倔察俯首鞠禮。
“吹溜拍馬!”白衣仙客順手將竹葉彈到倔察的頭上,“我是說,江寧要有不少人毀家滅族了?!?p> “欸,聽接應的人說,他們這次來,好像又帶了神醫(yī)?!?p> “又是那王八畜類?”白衣仙客露出鄙視的神情。
“哈哈哈……”倔察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白衣仙客瞟了他一眼,他忙用手在嘴巴前一橫,立正身子,隨后又支吾著解釋道:“大司祭所言實在太形象了,屬下沒忍住……”
“殘害無辜生靈!”白衣仙客負在身后的手突然緊握成拳。
看著大司祭面色凝重,倔察屏住了呼吸。他是戰(zhàn)后成長起來的鮫族少年,他的父母早在二十年前的保衛(wèi)戰(zhàn)中就已罹難,而他能夠僥幸逃脫荼毒,完全是因為當時他剛出生,幼小的身形方便藏匿,于是父母將他隱在了鄉(xiāng)下的井道中。他足夠幸運,經歷了人類一輪又一輪的清查,也沒有將他查出捉走。最后被族中幸存的長老們在善后之時解救出來,已經奄奄一息了。
倔察沒有親眼見到當年戰(zhàn)況的慘烈,只是聽族里的老人們描述過。從他有記憶起,他便知道,像自己這樣的孤兒,活著就是為了復仇。
“待他們在吳縣物色好人選,想必會迅速動身前來江寧,我們這邊提前部署好接力通道,水陸并進。”良久,白衣仙客打破了沉寂。
“是?!本蟛祛I命離開。
“至于你,”白衣仙客俯身,正在猶豫怎么處置這個順手撈來的少女,忽然看到她的發(fā)帶已散,便輕輕抬起她的頭,抽出那絲帶,折好之后放在她枕邊。他嘆了口氣:“這里,留給你也罷?!彼呦蜷T邊,并未回頭,而是抬手揮袖,轉瞬即逝的熠熠星光將這里布滿了人族的氣息,一閃而過的粼粼碧波收走了這里關于鮫族的全部印記。
虞沉畫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里她夢見一白衣仙官從瀑崖之內破懸流而出,飛身接過正在墜落命懸一線的自己。兩人一同跌入河道,但是由于仙官的仙力,他們沒有受傷。只不過,兩人在水里彈起又落下翻騰了三次,她自己則緊緊摟住仙官。仙官把她救上岸后,又替她清理了積水,為她烤火取暖。仙官對她說,“碧月樓……”,是個好去處。仙官還對她耳語,“江寧要變天了……”,提醒她小心。
在夢的尾端,虞沉畫看見整個江寧,鮮血淋漓,特別是曾經熟悉的府邸和門宅……夢的起初,她不愿意醒來,因為太過美好,夢的末尾,她被驟然驚醒,因為太過血腥。從美夢到噩夢,不過是一個朝夕。
虞沉畫猛地坐起,大口喘氣,好久之后才緩過神來。她環(huán)顧四周,一個竹屋,像是林戶的休憩之地,窗邊起搭了兩條粗布麻衣,石桌上擺放了兩只墨色茶杯。她尋思,難道都是做夢,只不過是意外被林中人所救?她側首望去,看見枕邊折得齊整的發(fā)帶,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頭發(fā),略有一絲余溫。她拾起發(fā)帶,又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潮中帶著暖意,不是自己身子暖,而是未完全散盡的熱氣。
原來,這世間真有神仙?。∵@是虞沉畫思前想后得出來的結論。她起身,束好散開的長發(fā),不再去管有沒有什么林間散戶,她認定是仙官救了她,為了不暴露神仙的身份,所以做好事不留名悄悄離開了。她猜測在這里恐怕是等不到仙官了,就算他還會回來,也會待自己離去之后。所以,所以不如就把發(fā)帶留下,當作信物吧,希望仙官笑納。少女祈禱著微笑。
她把剛系好的發(fā)帶又松開,照著記憶里仙官折疊的模樣,折好放在枕邊。心里嘟囔著:姐夫怕是要急死,得趕緊去與他匯合,否則姐姐和娘親父親知道自己失蹤了,會瘋掉的。
她顧不得自己狼狽的模樣,有些不舍但又忙不迭地離開了。
最先發(fā)現虞沉畫的是凌霄的兩個小廝。她知道姐夫肯定會找她,所以便一直沿著河道尋找官兵,直到撞見兩個灰頭土臉的手持畫像的差役。水兵當然不可能一直出動,最后苦了的都是海黎和凌霄的侍從。
“你是怎么活下來的……”凌霄見到海協同的小姨子,還是個大活人,而且還毫發(fā)無傷,他不知道是該用驚嘆還是該用疑問,索性就平平打了個頭,等待下文。
“欸,不知凌大人可信神?”虞沉畫抿抿嘴,似笑非笑,“若我說是天外飛仙救了民女,您可相信?”
凌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女子神情又覺得她是在調笑。真是頑劣啊,知不知道為了找你害得我們多辛苦!“罷了,找到你我也算是能交差了,信差已經傳音過去了。”
凌霄沒有順著虞沉畫的話風繼續(xù)追問,虞沉畫也便打了馬虎眼,正好可以圓過這一茬?!八越惴蛞呀浕丶伊??”
“海大人下揚州了,需要監(jiān)運一批東西。你的事,沒見著你人之前,只能瞞著,對你家里說的是有人看見你往揚州方向去了,海大人會把你尋回來?!?p> 虞沉畫聞言激動道:“所以我現在可以去揚州——”
“小姑娘,”凌霄打斷她:“聽說你喜歡到處游玩?”
“嗯哼?”
“作為過來人,奉勸你一句,不要亂跑,乖乖的,刀劍不長眼——”凌霄湊近虞沉畫,嚇唬她道:“人販子更無情?!?p> “呃……”
見她一副聽不懂你在說啥的樣子,凌霄繼續(xù)道:“聽說過碧月樓嗎?”
“碧月樓!”這仨字瞬間讓虞沉畫眼冒金光,興奮不已。
“……”凌霄惶惑:“你知道?”
“當然……不知道啊,夢里夢見了?!?p> “……”好家伙,夢里還能夢見蘇杭一帶的大青樓……凌霄咽了口唾沫,撫了撫自己的老腰。
“所以碧月樓在哪里?”
“……”凌霄冷哼一聲,“蘇州,杭州都有,揚州正在籌建,馬上開張?!?p> “好吃嗎?”
“……”這是什么虎狼之詞……
“凌大人為何這副表情?”虞沉畫不明所以,她當然不知道她的天外飛仙曾經開玩笑要把她遣送到的地方是青樓。
“江寧、揚州兩地的小丫頭片子,要是被人販子逮到了,就會被賣到碧月樓,”凌霄咳了咳,把“比如像你這樣的”硬生生吞進了肚子里,“接客?!?p> 虞沉畫愣了愣。唔,碧月樓原來是青樓啊,果然,那可是仙家跟凡人都留戀的地方。“原來凌大人的意思是叫民女小心被人販子賣到青樓,大人請放心,這個好辦,我女扮男裝即可?!?p> “……”凌霄無語,我的意思是叫你別亂跑,你沒聽懂么?“作為同僚,我覺著,海大人的心思,怕是希望你在我這里等著,待他返程,順道接你回家,而不是你去揚州找他?!?p> “哦……”虞沉畫點點頭,明白凌大人這是受人所托,好不容易找回來可不能又不見了?!澳恰@些天恐怕就要麻煩大人了,民女在此謝過?!?p> 見她起身行禮,凌霄舒了口氣。他將虞沉畫安排在側廂,遣婢女跟著,又叮囑侍從留意。算算時間,海黎往返也就是這兩天的事。
就在虞沉畫離開竹屋后不久,原本安靜的林子又有了新的動靜。
在確認沒有人類的蹤跡之后,白衣仙客返回了竹屋。他看到枕邊那紅絲帶,嘴角不禁上揚。他將它順手拾起,撫了撫折痕,心道那女子的手上功夫還真是一言難盡啊?!坝腥さ男〖一??!彼?,旋手將那絲帶收納。于是,海國大司祭的袖中從此多了一條紅繩。
倔察輕輕潛入,前來匯報,“大司祭,碧玉大家那邊傳來消息,揚州要直運一批東西到洛邑。小秦淮送人,說是要去給燕妃伴舞,還有就是,瘦西湖獻寶,說是……”他猶豫著看了看正在沉思中的大司祭。
“不必忌諱。”
倔察得令,舌頭打著卷吐出了兩個字:“龍珠……”
大司祭沒有如倔察想象中流露出憤怒的神情,只是眸子幽暗了一下,很快便又恢復了清亮?!斑@世間,究竟是貪婪的人多一些,還是愚昧的人多一些?”
聽到大司祭自言自語般的問話,倔察不知該怎樣接話,于是繼續(xù)回稟瘦西湖的事情,“前不久,瘦西湖的湖中央突然出現金光籠罩的景象,揚州知府派人下潛,發(fā)現一枚巨大的夜明珠,有人揣測是龍珠……”
“既然金光籠罩,那大概是金蛋吧!”白衣仙客語氣平靜,卻似帶嘲諷。要是龍珠能如此輕而易舉被尋覓得到,它又怎會是個寶貝?
倔察沒想到大司祭會這么冷幽默,又不知道該怎么回話了,只好將自己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大司祭,他們既然要把那金光閃閃的……珠子,直接運到洛邑,說明他們把握很大或者至少那東西確實罕見……可是這里距離東海這么近,為何不請使者交通?”
“因為只有我們海國王裔才能鑒別,直送洛邑,送的是星云宮。”
倔察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可是這珠子如果是假的……“大司祭,那銀姬公主——屬下的意思是這其中會不會有詐,有人想對我們鮫族不利?”
白衣仙客拂袖垂手,踱步道:“兩種可能性,一是地方官員欺下媚上,中原皇帝向來喜歡天降祥瑞這類吉兆;二是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人要利用此事做文章。”
“這與蘇州那邊會不會有關聯?”倔察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從揚州下手,聲東擊西?”
白衣仙客看了看眼前這鮫族少年,覺著他進步得很快,雖然他的推測算不上十分準確,但也把握住了問題的核心,孺子可教也。“這批東西是以蘇州府的名義進京嗎?”
倔察搖搖頭,“不全然是,聽說江寧府派了人監(jiān)運?!?p> “揚州府的進獻,江寧府沒有理由橫插一腳,除非他們也參與其中。”白衣仙客看似漫不經心的點撥,卻讓倔察洞悉了其中的奧秘?!鞍?,大司祭,屬下知道了,定是織造總局替舞伎們量身定做了綃服,還有裹珠紗巾?!?p> 海國進貢的鮫綃與海國出產的鮫紗皆由位于江寧的織造總局承攬,綃綢量裁成份后定期呈獻宮廷,紗縷加工紡制后分銷各地。
最早與海國做珍寶生意的邊民,被夏皇賜姓海,他們成為東南一帶經營海外貿易的皇商大族。于是當今上下令成立江南織造總局時,自然而然選定了海氏作為皇家織造。
曦光微微升起而后悄悄散落,有的在窗框間打了彎,仿佛被折到別的去處,如同踏入歧路,有的透過紙窗格直直射進,如同箭簇襲來。
海黎睡眼惺忪,他坐起身來癔癥了一會,夜里睡得算是舒適,可是為何如此頭沉身乏?他掀開床簾,拾起榻邊的襯衣,晃晃悠悠走了兩步,又彎腰拎起地上的外袍。莫非是昨晚喝酒喝得太多,喝失憶了,也不對啊,那樣應該是和衣而臥才對。海府的教養(yǎng),即便喝得爛醉,也不會把自己的衣物亂丟,這點他還是有把握的。所以,有人替自己更衣?他聞了聞手中的衣物,除了酒臭味還有香粉味,然后想起酒席間揚州知府曾把領舞千嬌、百媚兩女子喚來踐行,可能是她二人沾染到他身上的脂粉氣息,于是他垂手便把衣物丟在了一旁。算了,不要了。他換上了下揚州之前從凌霄那里借來的服飾,準備去向知府大人請安,然后盡快返程。
負責通稟的是門外候著的管事侯安。他曾是海家的內侍,海黎兒時就由他親手照看過很長一段時間。后來,海老爺榮升江寧織造,統管織造總局,需要派遣人手前往揚州、常州、蘇州、杭州等地擔任管事,于是一些深得海氏信任的家丁便被安排了過去。侯安來了揚州,與揚州知府一直保持密切來往。此次進獻,江寧能夠與揚州共榮,對于海氏來說,侯安自然是功不可沒,因為正是他最先將消息傳回海府,也是他接應海協同的到來。
侯安前去傳話時,揚州知府儲孝南剛把千嬌、百媚送走。侯安俯首替儲知府正了正冠冕,然后退到梁柱旁等候海協同。
“儲大人,”海黎遠遠走過來,行了一禮,“多謝昨日款待,下官這便要返程了,承蒙大人關照,想來圣上得此獻寶,必對大人刮目相看,青睞有加?!?p> “海協同客氣了,若得圣上恩寵,那自然是海老大人與本官的福氣。在江南官場,本官還要靠海老多多提攜?!眱π⒛巷@得十分謙虛,給海黎一種斷不會居功自傲的感覺,雖然這個功勞還沒有到手。
“儲大人說笑了,應是下官需要您多多指點。”海黎微微禮讓一番,很快回到正題:“昨日我們已經核對了運送清單,下官想著還是盡早啟程為好,沿途的水師也可捎帶護送,以防萬一。”
儲孝南當然知道海黎口中的“萬一”指的是什么,江河湖海里的寶物如果被盯上,那可不單是防范土匪強盜的事情了?!澳鞘亲匀?,本官已傳令替海協同清道?!?p> “下官謝過儲大人?!焙@柽凳?,向儲孝南行拜謝禮。
“不過——”儲孝南抬手扶起海黎,語頓片刻,緩緩道:“方才,千嬌、百媚兩人向本官暫時告假,說是聽聞師父秦羽娘染了風寒,兩人就要赴京,不知何時可歸,想要在臨行前探望。我瞧著她二人淚眼朦朧,于心不忍,便允了她們半天假,隨后本官會派侍衛(wèi)護送她們盡快到江寧與大家匯合。”
海黎想了想,覺得這樣安排雖說有些麻煩但也合情合理,無可厚非,于是便與儲孝南約好后續(xù)事宜,踏上了返回江寧的水路。
虞沉畫則由凌霄親自送往渡口,將與海黎一行人匯合。不過短短一兩天的時間,他便轉變了對這小姑娘的看法,起初覺得她是未經世事的小惹事精,現在覺得她是有滋有味的游魚飛鳥,若不是身份的限制,恐怕她也能在這朝堂之上宏圖大展,亦或在江湖之中聲名大振。
海黎見到毫發(fā)無損的虞沉畫,心里懸著的石頭總算落了地。當著外人的面,他也不好責怪她胡來,幸好是虛驚一場,否則他真是沒法交差了,追一個常子游丟一個小姨子,這可真真是讓人汗顏。他輕聲與虞沉畫嘀咕了幾句,看她默不作聲,知道她記住了教訓,下次不再如此莽撞就好。
隨后,海黎攜虞沉畫向凌霄道謝,言其相助之恩云云,言罷正要拜別,卻見他也帶著隨從跟上了這揚州來的游船?!袄闲郑皇堑昧碎e,要隨我回江寧看看?”
凌霄嘿嘿一笑,朝游船里瞥了瞥,打趣道:“我這是要白替你做回護花使者了。都統大人要進京述職,我攬了打前哨的活兒?!?p> “如此甚好,凌兄可與我一道同行!”海黎轉念又想,既然都統進京述職,若是有水師護送,豈不更是萬無一失?他連忙問道:“都統大人何不與我們一同擇日進京?”
“海港那邊有匪寇私運商貨,水師正在組織清剿,都統大人覺得事情出在述職的節(jié)點上心有不安,便親自前去處理,又怕耽擱了時間,派水陸兩組進京先遣小分隊,說是小分隊,其實就是我們兩個校尉加兩個侍衛(wèi)?!闭f著,一行人都到了甲板上。
一聲“開船”,一聲“得令”,游船緩緩開動,斜轉了方向往水道中央開去。海黎帶凌霄前去自己所在的艙房敘舊,而虞沉畫則倚在美人靠上看風景。
畫舫煙淺,夕陽霧微。
虞沉畫的視線由近而遠,又由遠及近,而后停留在船舫的祥云柱上,看那層層浮雕,沉思之時,忽聞舫內有嬉笑聲傳出,便轉身朝內里看去。
呵,我說究竟是什么東西的運送需要游船,原來是歌舞藝伎啊。虞沉畫這樣想著,不禁悄然靠近內艙。忽然,她感到一抹暗影從眼前一晃而過。她怔了片刻,那個影子定格在她的腦海中,青衣短衫,似是一嬌小女子,難不成是那群伎人里的一個?等等,哪里不對,束發(fā)的方式,還有身形不像——
“啊——”虞沉畫驚呼,她看見方才那轉瞬而去的影子又回轉出來,便是她示警之時,內艙底下、舫角四周、游船頂閣嗖嗖嗖冒出十數個大漢。她心下一驚,難道又是流寇?定睛一看,齊齊的腰配彎刀,手持弓箭。原來,是我們的官兵啊!她剛喘了口氣,要往側面躲去,腳下的木板卻突然松動,瞬間整個人都隨那塊船木掉進了底倉之中。
應聲而動的暗衛(wèi)見狀,接連從船舫兩側下了底倉,惟有頂閣兩個暗衛(wèi)仍在上方待命。
虞沉畫只覺自己像只沙袋顛上簸下的,還沒來得及調整重心,整個人又被一雙手逆勢舉起,沖上了甲板。
嚓嚓兩聲斜掃而過,虞沉畫耳邊兩縷發(fā)絲直直斷掉。這廝竟將我當作人肉盾牌!她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下面一雙手一邊撐著一邊往船舷方向拖去。想跑,沒門!就在那青影即將跳入江中之際,虞沉畫反手一扯,緊緊抓住他了的衣衫。
“噗通”,“噗通”……兩個身影接連墜江,旋即消失在了水波深處。
青衫少年入了水,便似劍歸了鞘,片刻不到便脫離了游船上方箭簇的射程。虞沉畫則是迅速下沉,手指縫里還緊攥著零星紗線,那是她用盡全力生生扯到的衣料邊緣,材質實在太過堅硬,恐怕指尖都已淌血。即便如此,她也不忘把手伸進胸口留下證據。
她直直下墜,沒有可以借力抓靠的礁石。雖然她很想努力浮上去,可問題是,她不會水!她是真的,真不會水……不是每個江邊長大的孩子都會游水!城里的少女沒有幾個會的……她懊惱,后悔自己沒有習得保命之長。她感到自己氣息將盡,只恨那些官兵沒有一個能趕來營救自己……莽撞是魔鬼啊沖動是屠夫!姐夫啊,對不住了,又沒乖乖聽你的話,照顧好阿姊與爹娘啊,還有記得幫我抓到那偷襲我的小子,話說他到底是人是鬼啊……
虞沉畫的四肢僵冷,腦袋也快轉不動了,記憶里的畫面停留在底倉的震動之中,她記得,恍惚間,好像看到那青衫少年身側冒出金光……
一個金光閃閃的東西……她忽而張了張嘴,因為存氣已經用盡,她以為江水倒灌,她必窒息而亡,卻沒想到有個光溜溜的東西旋轉著滑入了自己口中。虞沉畫的腦殼瞬間清醒,好似一股寒流從臟腑直震周身。就是這剎那間,她的呼吸能夠自如了。她緊閉的雙眼下意識微微睜開,看到眼前浮動著一個身影,在哪里似曾相識卻又猛然間想不起來,她就這樣直勾勾地盯著看著,這軀體的主人,他的眼睛,攝魂引魄,海碧色的瞳孔……碧色,褐色,黑色,黑色,褐色,碧色……啊,會變色?
訝異,不解,慶幸,驚恐,復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激蕩著虞沉畫的認知與意識。她晃晃腦袋,在確認了自己的境遇之后,微微動了唇,她問道:你是誰?
那人未語,只是緩緩抬手,水流如轎攆,很快便交錯著將她周身扶起,向上托浮。
海碧色的瞳仁不見了蹤跡……
也就是頃刻之間,一雙手接著一雙手向虞沉畫伸來,她被水兵拉上了水面。游船上的官兵紛紛前來接應。海黎焦急得看著剛被馱到甲板上的她,凌霄則警惕地巡視周邊,畢竟就在方才,游船里的寶物差點失竊,好在底倉中心有機關護法。
良久,虞沉畫動了動,她想抬手,發(fā)覺自己的衣服巨沉無比,一時間沒能抬得起來,她猛然一嘔,順勢掩起衣袖,一口水吐在了長袖之中,一顆晶瑩的水珠掉進了她袖間。她看了看四周,大家大眼瞪小眼,她只好又側身嘔了嘔,大家面面相覷。終于,她嘶啞著嗓門道:我,我沒事……你們該干嘛干嘛吧……
聞言,海黎大舒氣息,趕忙遣人把虞沉畫送進了內艙,那里面有照看著舞姬的侍女,可替小姨子更衣。他似乎并不知道,虞沉畫是自己隨著那青衫少年落水的,而不是被故意拖進江里的。
虞沉畫本想留作證據的絲線,也被她默默封存,她想再等等看,看看他們怎么說,看看那一青一碧還會不會出現。
你是誰呢?是鮫族,對嗎?
她這樣想著,想了很久很久,又這樣呆著,呆了很久很久,最后還是在同船的舞姬百靈的提醒下,才意識到自己神情茫然。
虞沉畫在更衣室里換了衣裳,就是朝百靈借的便服。她還用自己的發(fā)簪跟人家換了一個貼身香囊,好把那縷硬滑的絲線跟那顆透明的珠子收納起來。然后,她便安安靜靜待在一旁,默不吱聲。
見虞沉畫靠在艙室里休息,海黎以為她是受了驚,便不去打擾她,可是凌霄卻不這樣認為,他覺得這小妮子能從瀑流里生還,哪里會懼怕落水?
不過,虞沉畫沒有功夫在意他二人怎么看自己。她把那香囊握在手里,神情呆滯地回想著她所知道的關于鮫族的一切。
人族的家園在陸地,鮫族的故鄉(xiāng)在大海,但并不意味著兩者沒有交集。正如有人類能夠以海洋為生,同樣,也有鮫類能夠以陸地為生。鮫人中有一特殊種群,名為鮫皇,天生貴族,能夠直接陵居于陸地。他們與人類外形相似,只是腹部或者背部有碧砂印記。普通鮫人若是上岸生活,則必須進行異常殘忍的開尾之術,而且在開尾之后的很長時間里都要堅持練習行走,就像被斷了雙腿的人們重新接回骨頭嘗試復健。他們可以通過大海游進江河湖泊,也可以經過開尾走向陸地定居。起初,陸地與海洋的邊民從事著物物交換的低等營生;后來,商人下海,鮫皇登陸,人類與鮫族的貿易發(fā)展起來。
鮫族的智慧并不差于人類,只是長期偏安在海角里的鮫人比較簡單純粹。那些涌向內地的鮫人們在與人類相處的過程中學會了爭取更多的東西,漸漸地,他們開始占領湖泊,并在其周圍建立陸上據點,湖泊里多是普通鮫人在繁衍,也有鮫皇在維持秩序,而陸上據點則多為貴族鮫人在鎮(zhèn)守,也有普通鮫人進行侍奉或者奮力為商。
有財富的地方必然有不均,除了族類的內部演化差異之外,社會不均也加劇了等級分化。有人供他人驅使,自然也就有鮫人供旁類驅策,有買賣人口的生意,自然也就有買賣鮫人的生意。有的鮫人淪為奴仆,紡織做工或者吟唱賣藝,有的鮫人晉升富商巨賈,成為上等人的座上賓。
有利益的地方就必然有紛爭,畢竟貪婪是萬惡之源。鮫珠,鮫綃,鮫人脂,或者說鮫人本身,都是可以用來做生意的資源。利用鮫人逐漸成為一些人牟取暴利的途徑。在鮫皇一族參與其中的時候,雙方尚且能夠維持表面的和平,可是當那些人與鮫人權貴也產生不可協調的矛盾之時,戰(zhàn)爭便一觸即發(fā)。鮫皇一族的強大令中原王朝感到不安,這是一種生存威脅,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于王朝統治者來說,如不鏟除,任其興盛,終為禍患。
于是,二十年前,夏皇永隆與?;市驱?,率領各自的族人進行了一場慘烈的領地爭奪戰(zhàn)。史稱應龍之戰(zhàn),民間習慣稱之為保衛(wèi)戰(zhàn)。對于人族,是捍衛(wèi)自己的國度,對于鮫族,也是守護自己的家園。
二十年前大夏與海國的那場交戰(zhàn),對于鮫族來說很是慘烈,史官記載人族將鮫族從陸中與河湖盡數趕出,只留下一些手無寸鐵的鮫人。那些鮫人,只有極少數幸免于難,仍為客商,但是地位也已大不如前,其余幾乎都淪為奴仆或者等同于奴仆。他們有的被一直壓榨著織綃盈利,江南的紡織大戶都有鮫人苦工;有的被賣入青樓藝坊,被迫接客;有的甚至變作權貴的孌童與角斗士。由此,鮫人在市場上徹底成為流通的商品。
虞家自然也有鮫人織工,只不過虞老爺為人忠厚,待織場里的鮫人很好,把他們與雇工一視同仁。虞夫人對鮫族更是頗有好感,還曾幫助過一些受傷的鮫人回到河湖暗網進行隱匿。虞沉畫不如姐姐虞沉音持家能干,沒有怎么參與過家族事務,不過,她曾和其中個別鮫人織工有過來往。對于鮫人,她自認算不上了解,但也從未排斥,誠心以待。
從小到大,虞沉畫每每聽到評書在講述兩族歷史的時候,總是義憤填膺,就好像人類代表了全部的正義,而鮫族代表了全部的罪惡??墒撬摹袄蠋煾怠眳s對她說:雖然人族戰(zhàn)勝了鮫族,卻勝之不武。因為當年,有人用了毒計。
虞沉畫以前不曾仔細留意也不在乎真相,因為那些對于她來說都太遙遠。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似是鮫人救了自己。于是她決定去打探一些事情。
游船快速行進著,就要到江寧了。虞沉畫隱約知道了這艘畫舫是從揚州開往京都洛邑,在江寧的碼頭短暫逗留,載上織造總局的進獻。
待靠岸時,已入了夜。海黎帶著虞沉畫返回海府,凌霄則在碼頭等待那兩個領舞?;氐礁畠龋@瓒歼€沒來得及和夫人虞沉音多說上兩句話,便趕去與老父親密談。
就是在這兩三天的時間里,虞家與越家動用了緊急存貨,定制了上好的綃服與寶巾。海國進貢的鮫綃成品,每年由織造總局負責接收,派專人護送進京,呈獻宮廷之后,由宮中貴人們進行擇選,享用與賞賜。海國出產的鮫紗原料,每年也由織造總局統一征購,再由江南織造大戶競價分銷,進行批量紡制,做成可以在民間流通的綃綢。在這個過程中,織造總局擁有了經營鮫綃的特利權,可以壓低收購價,抬高競銷價,這是一種壟斷。并且,織造總局還可以根據不同批次的鮫紗進行分配,將成色上好的原料留中,最后內定賣與跟自身關系密切的織造大戶。虞家與海府結了姻親,自然也加入到了皇商的旁系。而越家又與虞家定了親,也便與海氏攀上了關系。這批緊急存貨,正是由此前織造總局留中得來的優(yōu)質鮫紗紡織而成。
??椩煲眠@些佳品與珍寶入得圣上與燕妃的青眼,從而穩(wěn)固海氏作為江南皇商的地位。而揚州知府想要晉升,也需要倚靠海氏在江南的勢力與朝中的影響力。所以??椩煺J為,他二人是在互惠互利。此次進獻,由自己的兒子親自護送,也可在圣上面前露露臉,好為將來仕途鋪路。
河岸之邊,漁舟唱晚,燈火零星,江風無眠。一葉輕舟載著兩綺麗女子,女子雙臂間挽著的披帛獵獵而起。這二人便是正在趕路的千嬌與百媚?!敖憬?,就要和他們匯合了,我們可千萬得沉得住氣,不能讓那海大人看出端倪。”百媚下意識地將肩頭的行囊緊了緊,因為她知道里面的舞服是坐實海氏之罪的關鍵。
“百媚,你說,我們真的能夠扳倒他嗎?海氏可是皇商大族??!”千嬌內心惶恐不已但也希冀得到肯定的答復。
“姐姐放心,只要我們悄悄替換了這幾件舞服,那銀姬娘娘必然能夠一眼察覺,皇上定會調查此事,那個海黎自是吃不了兜著走!”百媚安撫著千嬌,貌似十分憤然。
“可是妹妹,你說那人與我們萍水相逢,為何要幫我們?這幾件舞服,似乎是他們已經準備好了的。”千嬌流露出不安的情緒,擔心再次所遇非人。
“姐姐,這世間想要海氏倒臺的可不止我們,海家肯定早叫人盯上了?!卑倜目粗蓱岩傻难凵?,只好給出一個合理的揣測:“這東西就算不是我們親手替換,他們也會有法子在別處調包。我們既然與他們目標一致,不妨互相幫助。妹妹覺得,只要你我姐妹二人配合得當,海黎之事,宮里定會有肯為我們做主的貴人,就算我們命如螻蟻,海府的欺君罔上也定然惹得龍顏大怒。這樣的皇商貴胄,哪里經得起細查?海氏倒臺,指日可待!”
行舟之下,一縷白影如同鬼魅一般附著,隨后又悄無聲息地沉墜,待舟船遠去,才緩緩上浮。上浮之余,手邊拎著一團青黑。
“大司祭,屬下慚愧。”青黑團子里傳出了聲音。
“都說了是假的,你還非要去看個究竟。偷看還不行,竟然還敢大搖大擺闖到人家內艙。被發(fā)現了還需要掛著個小姑娘逃脫,真是丟本座的臉?!卑子八剖巧鷼?,說出的話卻又像是在調笑。
青黑團子在水中蠕動了一下,實話實說道:“也不是大搖大擺,屬下這身形,想做也做不到啊。至于那姑娘,就當作是還恩吧,畢竟我們此前救過她?!?p> 白影拍了拍團子,幽幽道:“是本座救了她兩次?!彼肓讼?,又補充了一句:“潛水珠還留在她那里?!?p> 團子冒出腦袋,咳了兩聲:“是,大司祭,要不要屬下現在就過去,奪回珠子,順便把她滅了口?”
“……”白影揮手把團子拋了出去,遠遠聽到一聲“噗通”。
沒過多久,倔察便游了回來,“大司祭,屬下知錯,以后見到那姑娘,無論如何都要救她,她可是大司祭無緣無故救了兩次的人族少女啊!那命也太金貴了點,所以得悉心照料。”
“……”白影無語。
“只是,大司祭,那姑娘又沒有血海深仇,您這樣救她,是不是太虧了點?”倔察仍在自說自話,仿佛在水中就如同在家巢,容易忘形,失了禮儀。
白影終于張了口,海碧色的眸子在暗夜里流轉,如同幽深的星軌:“命運這事,誰知道呢?說不定哪天,她就變成了一把利刃?!?
涂山希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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