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云甫沒有想到朱元璋會玩這么一手。
這也太、太陰損了。
此時此刻,陳云甫切實的感受到了什么叫進退兩難、什么叫進是懸崖、退是深淵。
似乎無論怎么選,都是死路一條。
這個時候陳云甫腦子里突然想到了前世和同事漫談時的對話。
你可以把中國的政治當成一種游戲,這個游戲有其特有的規(guī)則,所有人都在規(guī)則內(nèi)做事,你可以有自己的個性、有自己的價值觀,可以允許你獨立的去做自己想做的那個人,但你不能去破壞或者挑戰(zhàn)這個規(guī)則。
政治規(guī)則一旦被打破,那么就會帶來結(jié)構(gòu)性的動蕩,很多人都要因此而遭罪。
你以為你做的事情是正確的,卻不知一旦穩(wěn)定性被打破,那么所有人、各行各業(yè)都要受到?jīng)_擊。
因為政治是核心。
陳云甫覺得自己是沒有做錯的,他并沒有挑戰(zhàn)規(guī)則更沒有妄想破壞規(guī)則,他行諫言和朱元璋據(jù)理力爭的行為,也是在規(guī)則的允許內(nèi)。
我說我的,你可以不聽。
這就等同于開集體表決會,我服從民主集中制的共同決意,但我保留個人意見。
誰也挑不出毛病。
但陳云甫忽略了一點,一個最重要的點。
政治游戲確實有其規(guī)則,但在古代,還有皇帝呢。
皇帝不需要遵守規(guī)則,皇帝是制定規(guī)則的。
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看看眼下吧,朱元璋就在陳云甫的面向彰顯著自己作為皇帝的無上權(quán)威,向陳云甫炫耀他手中神器的萬丈光芒。
他想讓誰活,誰就能活,想讓誰死,誰就能死,這便是言出法隨。
邵質(zhì),屬于遭了無妄之災。
如果朱元璋沒有這種言出法隨的權(quán)力,那陳云甫之前做的,怎么能叫害了邵質(zhì),和邵質(zhì)又有什么關系。
是陳云甫忽略這一點,忽略了朱元璋擁有言出法隨的能力,才導致在一些人眼里,似乎是陳云甫自己致其準岳父一家陷入絕境。
這不怪,因為陳云甫自己確實沒想到。
現(xiàn)在,朱元璋站在局外,而陳云甫、邵質(zhì)都在局內(nèi),陳云甫必須要把這個局破掉,不然,他自己的一生也要困死在這個局內(nèi)。
陳云甫抬起了頭,一雙純粹且干凈的雙眸與朱元璋對視著。
他看到了,看到了后者眼神中的憤怒、欣賞和期待。
這一刻,破局本身已經(jīng)超越了案件,而上升到陳云甫和朱元璋兩人之間的一次思想談話。
成與不成,就看這一搏了。
“洪武九年,陜西有民持大誥入京,沿路遭到惡吏相阻,未能如愿,此事被時任陜西省道監(jiān)察御史岑廣文獲悉上稟,陛下可還記得。”
就當所有人都以為陳云甫會絞盡腦汁為己辯解的時候,卻沒想到陳云甫突然驢頭不對馬嘴的說出這么一件事來。
連朱元璋也沒想到,不過還是給出回應。
“然,朕記得,朕當時還做了批復,砍了那些惡吏的雙腿?!?p> “是的,這個案子的案宗至今都在照磨所里?!标愒聘Υ舐暤溃曇粢呀z毫沒有顫抖和恐懼:“案子的啟發(fā)點只是幾個百姓與當?shù)乩镎隣幍?,區(qū)區(qū)不過十畝薄田,但因為這一件事,陜西布政使司掉了六顆腦袋,在陛下心中,百姓,遠大于官吏。
此案后,陜西家家戶戶為陛下供生祠,上書皇帝陛下萬壽無疆,日夜焚香敬拜,感念陛下仁慈厚恩?!?p> 朱元璋臉上升起一抹紅暈,但還是擺手道:“朕知道老百姓不容易,做了該做的事罷了?!?p> “因為陛下心念百姓,所以才有萬民景從,陛下令旗所指之處,無數(shù)卒伍健兒奮力搏殺便是存了為陛下效死之心?!?p> 陳云甫朗聲,繞梁不止:“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只有陛下才能平割據(jù)、逐暴元、開太平、創(chuàng)盛世!
億萬兆民殷望皆系陛下一身,陛下做到了,開了我大明日月山河。
從此,天下萬物萬生皆沐皇恩而承太平,誰人不感陛下之恩、誰人不戴陛下之德,臣不敢代天下百姓,只言自己。
沒有陛下和我大明朝的庇佑,臣幼時便已餓死郊野,沒有陛下的知遇之恩,臣還在天界寺誦經(jīng)禮佛,故而,臣對陛下,只有滿腔的感恩,這份感恩,亦是全天下百姓共存的?!?p> 朱元璋眼里多了些許感慨,沒想到自己在天下老百姓心目中地位這么高。
自己,不過做了該做的事罷了。
黔首出身,直至今日位居九五、統(tǒng)御天下,正如陳云甫所說,確實是萬民景從才得以實現(xiàn)的。
所以才會登基之后頒行大誥、大明律,為的就是讓老百姓的日子過的好一點,不再受貪官惡吏的欺凌。
“你不用如此吹捧朕,再如何吹捧,朕該殺的人還是要殺?!?p> 朱元璋抹去心頭的激動之情,重新將話題拉了回來,可此刻,他看到陳云甫竟然露出了一絲笑。
這笑容一閃即過,可朱元璋敢確定,自己看的真真切切。
“既然陛下對百姓如此之好,那又為何也要行那殘害百姓之舉?”
“陳云甫你放肆!”
這時候朱標坐不住了,立時拍案起身,怒指陳云甫喝斥道:“全天下誰人不知父皇對百姓恩澤之深,你竟然說此誣謗之語,其心可誅、其罪不赦!”
朱元璋亦沒想到,陳云甫敢說出這種話來,這是不打算活了啊。
好啊,你小子想玩,朕陪你玩玩。
“說,朕到想聽聽,朕如何殘害百姓了,你要說不出來,朕連全尸都不給你留?!?p> “請問陛下,城郊樵夫唱著山歌砍著柴,因其辰時出門先邁了左腳而被砍頭,冤還是不冤?”
這都什么跟什么,朱元璋被逗樂了,言道:“冤?!?p> “官府如此行徑是否為殘害百姓?”
“是。”
“那臣倒是有疑問了?!标愒聘σ恢干砗蟮钔?,再指身旁邵質(zhì),問道朱元璋:“那翁俊博的家人在家里繡個女紅,邵侍郎的孩子在家里讀個書,就被一道圣旨砍下了腦袋,冤與不冤!”
好小子,在這等朕呢。
朱元璋瞇起眼睛:“不冤,他們是罪人家眷,貪官貪污得到的錢他們花了享受了,自然就不冤。”
“如按陛下的意思,臣的好友請臣吃飯,飯后臣才知道,吃飯錢是好友搶來的,按大明律搶劫也要殺頭,臣是不是也按照搶劫同罪處死?”
“你那是朋友不是親眷。”
“洪武十三年,山東有子家中貧寒,乃割肉喂母,復盜搶他人財物供養(yǎng)之,后被捉拿到案,陛下不僅免其無罪,還旌表其孝,賜其寶鈔衣物,其母也是親眷,為何不以盜搶同罪論處?”
陳云甫干的就是都察院照磨所的工作,看的案件卷宗多了去。
“陛下開國之前親口諭韓國公‘株連之法,太不應該!’,故而大明律中,除了謀逆罪,從沒有株連家人的,為什么到現(xiàn)在,反而要誅其家眷了?”
朱元璋有些狡辯味道的說道:“那是因為罪人家屬不屬我大明子民,大明律自然不保護他們。”
“如按這種說法,罪人家屬就不是大明子民,那日后是不是連打架斗毆、盜竊搶越的罪犯家屬都該被誅三族!”
“哪怕是罪人的家屬首先也是我大明朝的百姓,是陛下的子民!”陳云甫指著自己身上穿著的官袍,摯摯誠誠道:“臣出生之日尚在襁褓之中,父母尚不能認,但骨子里就已經(jīng)刻下了身為陛下子民的烙印!
而今時今日蒙了皇恩,做了朝廷八品官,他日致仕之時,脫了這身官衣,臣還是大明的子民,這個烙印將跟著臣葬入墳墓!
生為陛下子民,死亦為大明百姓,這便是臣的國、臣的家,永遠不可能更變。
臣是尋常百姓,陛下亦是。
穿上袍戴,臣是官,陛下是君,脫下袍戴,臣只是民,陛下亦是。
我們永遠都是從百姓中來,回百姓中去。
陛下今日要殺的人,根上先是大明子民,然后才是什么罪人的家眷,如果沒了罪人,他們依舊是我大明子民,和臣一樣,永遠不可能更變!”
生為陛下子民,死亦為大明百姓,大明是每一個大明百姓的國、家,永遠不可能更變。
這話說的振聾發(fā)聵,說的慷慨激昂,說的讓朱元璋心神激蕩,攏在皇袍之中的手都不自然握住了拳頭。
他想到的,是吳元年頒行諭中原檄前夜,自己曾和湯和、徐達、李善長等人說過的話。
“華夷之別甚之云泥,未曾有聞夷狄竊據(jù)中國而長存者?!?p> 當時李善長就斷言,一旦諭中原檄發(fā)表,那必將得到天下呼應。
為什么。
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
驅(qū)逐胡虜,恢復中華的口號可以振奮九州四海所有中國人的民族之心!
時勢至矣。
而今陳云甫亦如此向朱元璋進了諫言。
翁俊博的家人、邵質(zhì)的家人根上首先是中國人、是大明百姓啊。
他們無緣無故被殺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們和翁俊博、和邵質(zhì)沾了親戚?
那和左腳出門被砍頭的樵夫有什么區(qū)別。
朱元璋深吸一口氣,壓下激動的心情。
這次對話,陳云甫贏了。
贏得堂堂正正,贏得大氣凜然。
如果他還在利用皇帝身份來玩弄規(guī)則,那反而顯得心胸也太狹窄了。
“寶祥,把這兩張圣旨燒了吧?!?p> 朱元璋隨手將那兩道還沒加蓋玉璽的圣旨遞給寶祥,而后放聲大笑。
“好一個陳云甫,好一個翩翩少年郎,你說的對,沒了罪人,他們還是我大明的子民,這一點,自生至死都不會有所改變。
朕準了,赦免他們了,以后天大地大,凡我大明子民,何處不可去得,由他們吧!”
赦其性命、寬其自由。
我大明子民,何處不可去得。
朱元璋賜予的,不僅僅是一條性命,還有做人的尊嚴。
陳云甫咚的一聲以頭搶地,帶著哽咽的聲音嚎啕。
“謝,陛下隆恩!”
可算是,都活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