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維則默默地混在人群里。
黃家學徒們的吵吵嚷嚷,讓她一眼就看到了被圍在黃家人中間的黃正浩。
他的個頭不算高,長年的體力勞作使得整個人顯得很精干。因為經(jīng)常在戶外勞作,少年的皮膚是那種健康的古銅色,肌肉線條修長勻稱。
黃正浩也算是少年得志,五官雖不起眼,但眉宇中自有一股攔不住的朝氣。這種氣質,前世的寧維則見得多了——她在清北的同學都是各地的狀元,身上總會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那種年少成名只爭朝夕的銳氣。
說實話,這種氣質并不一定能讓每個人都喜歡,但一定會很與眾不同。
看著黃正浩認真的樣子,寧維則一時間有點恍惚,仿佛是回到了讀書時指點江山的青蔥歲月。
又過了片刻,黃正浩還是眉頭緊鎖,一動不動。
寧維則忽然間知道了他在思考什么,不覺哂然一笑——估計黃正浩呀,也是陷入了如何平衡設計的目的與意義的陷阱中了。
很明顯,韓老頭剛才的話,表達的是匠人在制作物品時,要有著首要和次要的目標。設計的目的,就在于優(yōu)先考慮如何達成制作目標。
而黃正浩的作品風格,看上去更傾向于藝術性和感受的表達。匠人通過制作的物品能夠給旁人帶來什么樣的影響——這其實是在論證設計的意義。
實用性和藝術性的沖突,這是很多設計師都會遇到的難題。
寧維則的腦海中忽然閃現(xiàn)了一個又一個的場景,那是前世的自己經(jīng)歷過的,無數(shù)次相似的糾結。
曾經(jīng)在黑暗中靜靜睜著雙眼,直到黎明的第一縷陽光降臨;曾經(jīng)質疑過自己的想法,是否真的找到了那個平衡點。當其他人都在竊竊私語之時,他們是否在議論我的對錯?再次審視自己的作品時,我又能否堅信自己沒有誤入歧途?
幸運的是,當時的我有他陪伴……
還記得那是我獨立負責的第一個完整的案子。因為過分追求完美,我出了四套完全不同的方案,卻遲遲沒有辦法決定到底把哪一套交給客戶。眼看就要到提交方案的時間了,我每天都吃不下,睡不好,洗澡時糾纏的發(fā)絲不知幾次堵塞了下水口,人卻是胖了十幾斤!
在不知道究竟是第幾個睜著雙眼的深夜里,身后終于出現(xiàn)了與我頻率一致的呼吸。不同的是,我在游移,他很堅定。那個溫柔深沉的聲線呢喃著催我入眠:“你已經(jīng)很棒了,好好睡一覺吧,醒來一切都會好的?!?p> 只可惜……
寧維則猛地甩了甩頭,企圖把雜念拋之腦后。
黃正浩依然站在原地苦苦思索。
寧維則想了想,一拍腦門,低頭從口袋里翻出一個小東西后,分開人群往黃家學徒的方向擠過去。到了黃正浩的身旁時,她拍了拍黃正浩的肩,順手就把東西塞到了黃正浩手里。
黃正浩一驚,下意識地把東西拿起來掃了一眼。
可看過之后,黃正浩更迷惑了。
那是一枚普普通通的銅板。確切地說,當今圣上登基時改年號為永定,這就是一枚永定二年發(fā)行的永定通寶。
銅板很新,沒什么磨損。
黃正浩捏著銅板,一臉困惑地盯著寧維則:“這是?”
“一體兩面,不偏不倚?!睂幘S則沒頭沒腦地說了這么一句,轉身又走了回去。
“一體,兩面,不偏,不倚……”黃正浩念了幾遍,腦子里好像有靈光一閃卻抓不住,只好把眉頭鎖得更緊了。
評定場地內,打分還在繼續(xù)進行著。
學徒們做的東西,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沒有被踩斷的作品,評分基本上都是中中或者中下。被踩斷的作品也不算太少,那些只撈了個下上或者下中的學徒們只能在后兩天的考核里努力做出好作品來挽回場面。
剩下的件數(shù)不多了,韓老頭心里憋得像被貓抓了一樣。怎么一直沒看到寧丫頭的作品呢?難不成是她這次制作得中規(guī)中矩,已經(jīng)打完分了?
反倒是黃正浩的分數(shù)已定,黃師傅可就一點都不急了。他慢慢悠悠地接過了下一件作品,照例一邊用手觸摸著細節(jié),一邊在心里評議。
唔,這個作品表面光滑,印痕打磨得宜,該直的地方直,該彎的地方彎,基本功滿扎實的,大概可以給個中上。轉軸做得也不錯,開合力度適中。嗯?限位這里有一個小改動?
黃師傅再次掰開椅腿,又開合了幾次。
這個限位的小機關加得滿不錯的,可以加等。上下吧。咦,等下,腳上這個奇特的紋理是什么?防滑的?
黃師傅再次掰開椅腿,支在地面上摩擦起來。
果然又是個不起眼但好用的小細節(jié)。這個學徒的心思還挺巧的,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學徒。以我對韓二牛的了解,連他都不會的這些小把式,應該不是韓家的學徒……要不,給個上中?
黃師傅有點猶豫,手上拿著椅腿,無意識地開開合合。剛準備下定決心,可當他的余光再次掃到椅腿上時,黃師傅的瞳孔突然一縮。
不對,轉軸的位置、扶手的長度,這些都跟考核模型有著些許不同。正是這個調整,讓整件作品看上去無比自然,自然到讓我忽略了造型,直接開始品評起工藝來。這應當就是……
黃師傅一咬牙,聲音有些顫抖地對著記錄小吏說道:“椅腿筆直,表面光滑,細節(jié)合理。此外,作品暗合匠門至數(shù),當定為上上!”
韓師傅和陸師傅聽到匠門至數(shù)這四個字,瞳孔也是猛然縮成針尖大小,站起身來沖到黃師傅面前,搶過這件作品開始細細端詳。
“不錯,這個椅腿和那個扶手的位置看起來混然天成。理應是匠門至數(shù)!”
寧維則輕輕挑了挑左眉。
所謂的匠門至數(shù),便是前世所說的黃金分割。黃金分割點0.618這個數(shù)值,在寧維則的前世,哪怕是不做設計的人也能夠張口就來??啥顺瘺]有成體系的數(shù)學理論,設計理論自然也是空中樓閣般虛無縹緲。
考核提供的模型,為了圖省事,椅腿是按接近5:5的比例直接居中放置的。
意思就是那么個意思,但確實還差了點意思。
第一眼看到模型的時候,寧維則就覺得比例不是特別協(xié)調。
如果有人看過寧維則的圖紙,就會發(fā)現(xiàn)她在設計稿里,把交椅的其他部分全都補充完整了。圖紙上那把方方正正敦敦實實的交椅,嗯,還挺可愛的。
寧維則把圖紙做了微調,將椅腿和扶手的連接點按照黃金分割調整后,整把椅子立刻顯得瘦高了一些。
她舉起圖紙迎著光看了看,嗯,感覺還不錯。
但還能更好。寧維則毫不在意形象地用夾著炭筆的右手撓了撓頭,又專心地在圖紙上勾畫起來。
周圍的斧斫鋸刨的聲音響了又停停了又響,寧維則絲毫沒有在意,光是調整圖紙就花掉了她整整一個時辰。再之后,才有了這件號稱“匠門至數(shù)”的作品……
率先把物件搶到手里的韓師傅橫看豎看,怎么看怎么都覺得這是寧丫頭的作品。
既然這樣的話,是時候展現(xiàn)真正的技術了!
韓師傅掂著他的那個木塊對旁邊招招手:“來來,再測試一下?!?p> 之前那三名小吏輕車熟路地走過來,瘦弱小吏剛要抬腿,突然被韓師傅叫停:“既然黃師傅說這件作品暗合匠門至數(shù),那測試標準也應該稍微提升一下。這樣,你倆換個位置,你來踩踩看。”
韓師傅的意思,是讓瘦弱小吏扶著,換左手邊那個至少有他一個半重的強壯小吏來踩。
本來還有三分擔心的黃師傅這下才算是放下了心里的石頭。這不是自尋死路嗎?誰家的交椅敢讓三百多斤的胖子直接往上壓?韓二牛就是再有信心,也不會傻到這么坑自家學徒的。剛剛那個上上,嗯,就當是我保這個學徒了。一會評定結束,得趕緊讓管事去查查這是誰家的人,看看能不能收到黃家來……
黃師傅想得美滋滋。他心里盤算的用上上的成績保住這個人,也是有端朝律例可依的。如果這個作品被踩斷了,沒準韓二牛就會給個下下。如果同一件作品里既有上上也有下下,在考官們爭議極大的情況下,學徒不會被立即驅逐出場,而是需要重新提交作品重新打分,再來決定考核的最終成績。
黃師傅還在想著,那邊廂的小吏已經(jīng)苦著臉做好了摔下來的準備,抬起左腳踏上木塊。
韓老頭面無表情,藏在袖子里的雙拳握得死死的,拳縫里滿是汗水。
椅腿咯吱一聲,強壯小吏的左腿赫然已經(jīng)踩實了。小吏的右膝又彎了彎,醞釀著情緒顛了幾下,之后右腿使勁一蹬直,整個人半蹲在了木塊上!
椅腿沒發(fā)出任何聲音。
沒有散架,也沒有缺損。
成了!
“吉字號房,上上,上上,上上。第一日考核,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