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0 失控前兆

　　日升月落。

　　無論是否有人經(jīng)歷難眠之夜，周四清晨的陽光都灑落于廷根市的街道巷角，灑落于家家戶戶的窗臺上，準時喚醒了這座沉睡中的城市。

　　碼頭區(qū)一座即將拆遷的廢棄舊屋外。

　　年輕的代罰者埃里克·沃登熄滅了手中的廉價卷煙，將煙蒂扔進一旁的草垛，呼出幾口渾濁的長氣。

　　他在身前那堆已然淪為垃圾投放點的集裝箱后足足蹲守了整個后半夜，腳邊的草垛底下盡是散落一地的煙頭，風吹日曬刻下深深痕跡的臉上寫滿疲憊，藏藍色的碼頭工人制服臟污不堪，像是許久不曾洗過一樣，散發(fā)出內(nèi)陸河岸邊特有的土腥味。

　　埃里克是代罰者小隊最年輕的成員，今年還沒到三十歲。

　　連續(xù)數(shù)天的熬夜和精神壓力令這張原本還算年輕的臉龐提早迎來了滄桑感，無言的憂慮爬上雙眸，令他在眉心緊鎖出深深的褶皺。

　　日出之后，廢棄舊屋里終于不再傳出時斷時續(xù)的可怖嘶吼，有如受傷的野獸終于重獲平靜，恢復蟄伏狀態(tài)。

　　但這危險的寧靜卻反倒更揪緊了他的心臟，使他呼吸困難，使他感到難以言喻的痛楚。

　　不知過去多久，廢屋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被哐當一聲推開，某道與木門同樣搖晃不定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從中走出，好似個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漢，一瘸一拐，沿著被人踩踏出來的草叢蹊徑踉蹌前行。

　　早在廢屋入口的木門被推開那瞬間，埃里克便有所準備地藏入了集裝箱后的陰影之中，閉上眼保持微不可聞的輕緩呼吸，無聲傾聽著遠處那踏過雜草發(fā)出的沙沙、沙沙聲。

　　他知道，新的一天開始了。

　　嚴厲的、壞脾氣的、愛教訓新人的資深代罰者，史蒂夫·海倫德會一如往常地出現(xiàn)在河與海教堂的背側(cè)，或踱步邁進代罰者小隊駐于南區(qū)的辦公地，不見異樣地整理著資料庫中的文獻書籍，口吻略帶著些暴躁地抱怨現(xiàn)任隊長安排給他的凈是些文書工作，或是缺乏刺激的后援任務。

　　而每當這個時候，其余的代罰者隊友就會善意地微笑起來，讓這個明明上了年紀卻不肯服老的倔強老頭絮叨著發(fā)泄不滿，實際卻仍是手腳麻利地處理了那些交由他負責的事務。

　　一如既往的穩(wěn)重、妥當，就好像史蒂夫仍然是那個一如既往深得大家信賴的守護者。

　　然而——

　　終于等到那個從廢棄舊屋中走出的身影逐漸行遠，埃里克深吸了一口氣，從藏身處直起弓著的腰背。

　　一步，又一步，沉重而緩慢地，往不遠處那道敞開的黢黑入口邁出腳步。

　　僅僅只是靠近了那間廢棄的舊屋，便有擋不住的惡心氣味撲鼻而來，之后每走近一步，怪異的臭味就會變得更濃郁幾分，帶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幾乎可以叫人聯(lián)想到腐爛變質(zhì)了數(shù)日、爬滿蠅蛆蟲卵的爛魚死尸。

　　埃里克緊緊皺著眉頭，就如同聞不到這股快要逼瘋?cè)说膼撼簦袂槟郎林氐乜绮阶哌M了破舊的廢棄小屋，而后望著眼前的情景陷入和死寂無異的默然。

　　這座廢棄小屋里原就堆積著一些被時代拋棄、被工人遺忘，就連拾荒者也不樂意光顧的垃圾廢材，現(xiàn)在它們被人為地清理出了一片可供容身的空地，恰似前些年里流行過一陣的開拓者系列小說里描寫的那樣，于荒野中開辟自己家園的主人公和他的同伴們，用手邊僅有的材料搭建起了臨時的避風所，以此抵御荒野夜晚刮起的刺骨寒風。

　　埃里克記得，開拓者系列小說是史蒂夫最喜歡的幻想紀實文學。每當閑暇時分，這個被認為古板又嚴肅的老頭就會從老舊的長褲口袋里摸出一本手掌大小的冊子，瞇著眼睛逐字逐句地將上面的文字閱讀過去。

　　現(xiàn)如今，空地中央擺放著的不是屬于荒野開拓者們于夜晚點燃、到如今只剩殘灰的篝火堆，而是十數(shù)條被啃咬得體無完膚的河魚尸體。

　　它們沒有被煮熟、烤熟。

　　它們有些已經(jīng)嚴重腐爛，有些看起來還相對新鮮，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某種長有利齒的捕食者生生咬穿了它們散發(fā)出河水腥味的鱗片，撕扯下泛白的魚肉，連骨帶肉混合著鱗片與內(nèi)臟地咽下了肚。

　　這種進食方式野蠻而純粹，是只有饑餓到無法思考的野獸才會展現(xiàn)出的殘忍；而若同樣的行為，發(fā)生在由造物主的智慧誕生出的人類身上時，眼前就只剩下了詭異、荒誕和可怖的色彩。

　　埃里克無視了進屋后變得愈發(fā)濃郁惡臭的氣味，目光掃過那些缺頭少身的河魚尸體，和地上零星散落的凝固暗紅，將注意力定格在了角落里的一灘黃白相間的混合物上。

　　看得出來，有人受不了這間廢棄舊屋里的熏天臭氣，在那里將腹中消化到一半的食物吐了個精光。

　　不過埃里克關(guān)注的并非那灘令人反胃的臟污，而是幾片散落在旁的魚鱗般的薄片。

　　他越過地上那些尤為腥臭的死魚尸體，來到那幾瓣鱗片旁，從工人制服的口袋里掏出備用的布片廢料，隔著一層阻擋物將那些鱗片撿起。

　　這些鱗片看似與普通的魚鱗沒什么區(qū)別，只是尺寸比河魚的魚鱗來得更大了些，整體質(zhì)感呈現(xiàn)透明，隱約泛著暗綠色的光澤。

　　——仔細想來，要隨身攜帶各種各樣奇怪的備用物品，還是他剛?cè)肼殨r，史蒂夫教給他的第一個小技巧。

　　當時埃里克還只是個剛成為代罰者的毛頭小伙，以為成為了“水手”就能輕松解決那頭上岸殺人的水鬼。誰知那水鬼是頭經(jīng)歷過變異的怪物，哪怕在岸上的速度和力量也不遜色于低序列的非凡者，甚至面對三名代罰者的圍攻也毫無畏懼慌張，狡猾地制定了殘忍血腥的突圍計劃。

　　變異水鬼打算至少殺死一人再跳入河中逃逸，而埃里克便是被它挑選中的突破短板。

　　若不是有經(jīng)驗老道的史蒂夫在場，大聲呼喊著讓他閉眼屏息，然后擲出了自制的辣椒粉包，變異水鬼本能地揮舞利爪撕裂了這枚“炸彈”的外殼，旋即眼鼻便被劇烈的疼痛刺激，陷入狂亂，否則只怕被水鬼利爪撕碎的，就該是嚇傻在原地手腳僵硬的埃里克了。

　　然而現(xiàn)在，此時此刻。

　　埃里克手捧著那幾枚不起眼的鱗片，感覺到了久違的四肢冰涼。

　　最近數(shù)日間，只要有機會，他就會跟蹤史蒂夫，跟蹤那位待他嚴厲、如師長如父親般的資深代罰者。

　　老史蒂夫的異常，瞞得過別人，但瞞不過近兩年來在他教導下逐漸成長、逐漸變得成熟獨立的埃里克。

　　就像是他們搭檔時會有的無言默契一樣，埃里克同樣向代罰者小隊的其他成員隱瞞了史蒂夫的反常行為，絕口不提自己覺察到的可怕征兆。

　　因為他深知，與老史蒂夫一樣，他可靠又值得信賴的隊友們是如何看待失控者，或者說有失控跡象的非凡者的。

　　怪物。

　　守護者陷入瘋狂的末路，就是他們曾經(jīng)親手處置過的那些怪物。

　　埃里克知道，自己此刻的想法如果被老史蒂夫知道了，肯定又是一通怒罵。

　　就像他之前曾憐憫過那個死在提利爾倉庫的“碼頭區(qū)怪物”，他覺得那或許并不是完全無法溝通的異類，只因為對方救過一個試圖跳水自殺的女工。

　　那老史蒂夫呢？

　　那個老家伙明明是那么的嚴厲，那么的自律，幾十年如一日地恪守著自己代罰者的身份，默默守護著這座城市和生活在此的人們。

　　為什么他會做出這種匪夷所思的事？為什么他會半夜獨自來到碼頭區(qū)的廢棄舊屋，啃咬著早已死去的河魚再嘔吐出來，不時還會發(fā)出嘶啞痛苦的吼聲？

　　為什么……他所在的小屋內(nèi)，會留下這幾片透明的暗綠鱗片？

　　埃里克的心中浮現(xiàn)出一個猜測，一種可能，但他拒絕接受這種假設(shè)，它太殘酷、太無情，幾乎能從他的身心狠狠剜下一大塊滴著血的肉來。

　　埃里克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的那座廢棄舊屋了。

　　他只知道自己的左手正緊緊攥著口袋中那片包裹著怪異鱗片的碎布，腳步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擁擠狹窄的碼頭小巷，而每一個路過他身側(cè)的人都會努力讓出一點空間，試圖與這個身上發(fā)出怪異惡臭的家伙保持距離。

　　渾噩之中，滿是嘈雜的市井聲響里，幾個不甚清晰的音符跳入進來，瞬間將埃里克從噩夢般的思緒泥沼中拽了出來。

　　他下意識地調(diào)轉(zhuǎn)前進的腳步方向，循著聲源找了過去。

　　在漸漸聽得出幾分熟悉感的旋律伴奏下，年輕的代罰者來到了一處被居民樓房圍圈起來的小花園里。

　　這里建有小水池，有兩個間隔略遠的公共座椅，有幾十只或灰或白的鴿子停在水池邊及座椅上下，見到有外人闖入竟也沒被驚擾到，仍舊顧自梳理著羽毛，發(fā)出咕咕的叫聲。

　　水池邊，立著一位低垂著眼眸的女性。

　　她穿著普通，模樣在埃里克看來也并不起眼，但從她指尖流淌出的旋律卻有種令人難以忘懷的奇特魅力，叫他幾乎瞬間便回憶起了自己與對方的上一次相遇——

　　似乎恰逢她演奏完一首曲目，不知名的女性放下手中的樂器，睜眼看向了這位不請自來的聽眾。

　　“又見面了，這位先生。恕我直言，你的狀態(tài)看起來不是很好，你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睡眠，而不是在這里聽什么流浪樂手的即興演奏?！?p>　　“……是的，又見面了。如果能睡得著，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入睡，而非清醒地遭受折磨。”埃里克微微頷首，語氣里充滿疲憊。

　　流浪的女樂手聞言，輕撥了一下琴弦：

　　“和你之前說的，很可能得了重病的那位長輩有關(guān)嗎？”

　　埃里克沉默了一小會。

　　很快，他便放開了最后一點顧慮，深深嘆息。

　　“是的……那種重病，無法治愈，一旦染上就基本是被宣告了死亡，據(jù)說從未有任何人見到過患者好轉(zhuǎn)的希望……”

　　她無言地擺出了傾聽的神態(tài)。

　　上一回和這位流浪女樂手的偶遇里，埃里克就已經(jīng)傾訴過自己對史蒂夫的擔憂，然而今日，年輕代罰者的擔憂似乎成了現(xiàn)實，他敘述那些半真半假之事的語氣便不由地帶上了一點沉痛。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就像他不知道為什么史蒂夫最近會表現(xiàn)出那些異常的舉動。

　　那個倔強又壞脾氣的老家伙，分明已經(jīng)以代罰者的身份經(jīng)歷了二三十年的風雨，解決過那么多起麻煩棘手的超凡事件，為什么到現(xiàn)在了竟會出現(xiàn)可怕的失控跡象？

　　他們最近明明并沒有處理幾起案件，廷根市也沒有發(fā)生什么嚴重到會留下瘋狂隱患的重大事件，頂多也就是一名可惡的詐騙犯卷款潛逃了，碼頭又來了一批骯臟的走私犯。

　　而他們只是負責執(zhí)行了幾次跟蹤調(diào)查的任務，和日常的巡街而已……

　　埃里克想不明白。

　　如果連史蒂夫那樣優(yōu)秀又虔誠的無名守護者都只能落得一個發(fā)狂失控的下場，那他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經(jīng)過兩年時間的打磨，埃里克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掌握了魔藥帶來的非凡之力，可如果像那樣有二三十年非凡者資歷的老“水手”都會突然之間變得瘋狂而不可理喻，難道成為非凡者就注定了與安穩(wěn)平和的生活無緣，就注定了要與墮落和瘋狂為伍？

　　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

　　失控怪物們扭曲而恐怖、完全失去人類原有形狀的頭臉，如走馬燈般在埃里克的眼前閃滅輪轉(zhuǎn)，其中有過去他曾遠遠見過的、被代罰者們逼上絕路的邪惡非凡者，有服食了魔藥卻與體內(nèi)天生具有的固定特性沖突、當場崩潰成為怪物的不幸之人，也有前些天那頭被值夜者們處理了的灰白色“碼頭區(qū)怪物”。

　　他對失控者們感到悲哀，同時也是為自己、為可能迎來相同命運的隊友與師長感到悲哀。

　　就在這時，流浪女樂手的聲音飄了過來。

　　埃里克聽到她問：

　　“那么，醫(yī)生怎么說？”

　　……呵。

　　無力而絕望地低笑了一聲后，埃里克勉強收起情緒，對這位并不知曉實情的普通人嘆息著搖了搖頭。

　　“沒用的，醫(yī)生已經(jīng)束手無策了，恐怕能令我的那位長輩獲得救贖的，只有神明……”

　　然而可笑又可悲的是，逐漸邁向瘋狂的史蒂夫·海倫德自身就是神明忠實的信徒，偉大的風暴之主的虔誠守衛(wèi)。

　　如果祈禱有用，史蒂夫一定也和他一樣嘗試過無數(shù)次的祈禱，向他們的主懇求原諒和寬恕，祈求天空大海與風暴的君主能允許自己重歸安寧與平靜。

　　但埃里克從沒聽說過失控者得到救贖的前例。

　　他們就像坐在駛向深淵的滑軌之上，一旦開始向下，就只會加速墜落，再無回頭的余地。

　　“抱歉，我想我該去休息一會了?！?p>　　說著，埃里克朝著不再彈奏琴曲的流浪女樂手輕輕點頭，準備就此離去。

　　而當他轉(zhuǎn)身邁出幾步距離之時，他忽地聽到了女樂手輕緩如同歌聲般的吟詠。

　　“如果你所信奉的神不能回應你的祈愿，那便念誦我的名罷?！?p>　　伴隨著這句歌聲般的輕吟，一段神秘而未知的發(fā)音悄然于年輕代罰者的心靈深處演奏出了回響，浩瀚渺然的空靈女聲歌頌著人智未及的古老語言，奇異地令他領(lǐng)會到了其中字句所蘊含的意義。

　　但在埃里克聽來，卻是如驚雷乍響般的駭然驚懼！

　　他猛地回頭，花園中已然不見了那個立在小水池邊的身影，數(shù)十只愜意休憩的鴿子似被他的氣息驚動，不約而同拍打著翅膀高高飛起，為地面蒙上了一層無法被陽光照耀到的陰影。

　　很快，鴿群飛離了這片靜謐的園地，只留下一地或白或灰的鳥類絨毛，以及保持著回身姿勢一動不動的代罰者埃里克，渾身冷汗遍布。

　　他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了，某種只在神話和古老文獻中出現(xiàn)過文字記載的生物。

　　利用歌唱聲將人引誘前來的海妖……

　　但不會有哪種海妖生活在陸地上，用琴聲吸引他人！更不會吐露出……那般污穢褻瀆的邪惡之名！

　　“稟告……對，我要向隊長他們報告這件事……”

　　喃喃自語著，埃里克機械地轉(zhuǎn)身，近乎憑借著本能邁開了腳步。

　　——但如果。

　　如果主真的不回應他的祈禱……

　　……如果，他念誦了那個名諱，老史蒂夫就能得到拯救……

　　啊，如果那座沉眠于深海之城真的能為某個無辜的靈魂帶來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