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媽媽、弟弟和家
從公交車上下來,天已經黑了。吳蕊穿過小巷,穿過胡同,踩著稀稀拉拉的樹影子回家去。今晚沒有月亮,天似乎掛的比平時低,陰沉沉的要墜下來。路燈把吳蕊的影子拉得瘦長,顫顫巍巍地抖動,好像在抽噎。她家是一座大宅,在她出生以前建的,現(xiàn)在顯得有些破落。靜悄悄的,門外不點燈,寂靜的夜里陰森森的很像一幢鬼宅。
回到家,進了里屋,她便朝亮著燈的客廳走去。“喲,回來啦!正等著你吃飯呢?!弊趶d上的是她母親和弟弟,母親見她走來忙起身往廚房走去,順手捻開了飯廳的燈。弟弟吳煜翹腿坐著,動也不動,靜靜地直盯著吳蕊?!敖裉斐运帥]?昨晚睡得怎么樣?”吳蕊問他。他好像沒在聽,愣了半晌才緩緩應了聲“嗯”。聲音軟綿綿、輕飄飄的,奶貓叫一樣。吳蕊不言語了,心里明白了七八分,知道他的病又加重了。弟弟只比吳蕊小一歲,兩年前查出抑郁,學校怕出事,便讓他輟學回家休養(yǎng)。他一年比一年痩了,雖然個子高,卻有著細長的頸和窄小的孩子似的肩。因整日待在家里,皮膚白得像雪,嘴唇也是蒼白的,毫無血色。修長的手指半握著拳頭,微卷的頭發(fā)睡得翹起來,五官精致,有一股子陰柔美。吳蕊想起她小時候玩的一個精美的陶瓷洋娃娃,美麗而脆弱,一不留神磕了,便花落般地碎了。
母子仨圍坐在飯廳吃晚飯,母親問她:“學校怎么樣?功課難嗎?”她淡淡地答:“還好?!?p> “你要好好爭氣!不懂的就問老師,要錢就跟家里說?!?p> “嗯?!彼氐?。母親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你爸今晚又不回來了,有應酬。你們兩個把菜都吃了吧,不用給他留?!眳庆贤蝗缓苡昧Φ貙㈦u骨頭吐在桌上,自嘲似的說:“他回不回來都一樣的吧!他就像沒我這個兒子!”母親頓了頓,把筷子放下,吳蕊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眶是紅的。
“你又來了!怎么這樣說你爸爸!他每天起早貪黑地工作,養(yǎng)家糊口,辛辛苦苦把你們拉扯長大,從來沒有對你們發(fā)過脾氣!你為什么要這樣恨他?我生你的時候難道沒有生良心給你嗎?你的良心呢?”
吳煜瞪圓了眼睛,突然跳起腳來,吼道:“是,這句話你倒是說對了!我確實沒有良心,我的心早就死了!你們巴不得沒有我這個兒子!”說完把碗一摔,扭頭便上樓去了。母親用悲哀的眼睛看著吳蕊,哽咽著:“為什么你弟弟會變成這樣!這么大個人了!你說他的病什么時候能好呢?我就他一個兒子,以后可怎么辦呢?要是他是個女的倒好了!蒼天無眼,他什么時候能像你一樣讓我放心呢?”吳蕊擠出一個生硬的笑臉,道:“您別傷心了,這是心病,急不來的。反倒是您要注意身體!”母親緊抓著吳蕊的肩頭,用哀求的語氣說:“好孩子,你可憐可憐我,好好讀書給咱家爭一口氣,這個家以后全靠你了!從小我對你嚴格是為了你好,你不要怪我??!你不像你弟弟,你是個明白人,從小都讓媽媽放心。哎!你弟弟他性格不夠堅強,受不了委屈,太替人著想,憋出了心??!你不要像他!”“我的事你不用管了,我知道怎么做,你管好我弟吧!”......吳蕊掙開了她母親的手,踉蹌地后退了幾步,跌跌撞撞地跑上樓去。
進了房間,她終于忍不住流下淚來。“受不了委屈?受不了委屈?他何曾受過委屈?”從小到大,母親愛吳煜勝過愛她,她知道的。就因為她強他弱么?是,她從小就活潑伶俐,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每一樣她都比他強。拿滿分的是她、做家務的是她、受表揚的是她、拿獎杯的也是她......為什么,母親眼睛里映著的人始終不是她?她臉朝下倒在床上,任憑淚水把枕頭打濕。媽媽,你為什么不看我一眼?早些年她還會吃醋,全家人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逗大家發(fā)笑,連弟弟也笑,她慷慨地分他一點快樂!她真以為自己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人,沒了她整個家就沒了生氣,多可笑!她想起書上看到的一種鳥,在漂亮的籠子里面被打扮得光鮮亮麗,不缺吃穿,嬌生慣養(yǎng)。可是它只是一只鳥,被鐵鏈子拴住的鳥,取悅人的小丑,一輩子也別想逃出生天!這是什么鳥啊,唱了這么多年的歌解人頤累不累啊。聽的人也好辛苦,風頭都被鳥給搶盡了,還要跟著主人笑,昧著良心扮笑臉,給誰看啊。她再也不想當鳥了,扮笑臉的人也不笑了。
“孩子大了,心也變了。”他們說這話,多好笑!對,她確實變了,變得更加懂事更加平和。她永遠得不到他擁有的愛,這一點,她從小就明白了。她縮回了父母給她打好的模子,貼著聽話的、孝順的、優(yōu)秀的女兒標簽的棺槨。有病的不是她,她別想名正言順地撒嬌,她做夢!一個家,發(fā)脾氣的人、不聽話的人、任性的人,一個就夠了。她大了,社會不允許她做孩子,她父母也不把她當孩子了。可是她自己呢?她何曾把自己當孩子?她知道她是來報恩的,她沒有能力造她自己出來,連這條命都不是她的......那天早晨的事情像噩夢,她把大學生自殺的新聞拿給她父親看,他暴跳如雷,罵道:“自私!”自私......嗎?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拿生死的事在家人面前說了??焯?。她無數(shù)次夢見自己在逃跑,無形的東西追趕她,她不知道是什么。在夢里她爬得很高,每次她都會爬上頂樓,像羚羊一樣縱身一躍,夢就醒了,一點都不痛。
她擦擦眼睛,不用想也知道像個胡桃核一樣腫。手機突然抽風似的動了一下,是母親的信息——“能不能跟弟弟聊聊?他誰的話也不聽,你的話他應該會聽的。”
大笨蛋!吳蕊把手機用力地擲在床上,突然像哭一樣笑了起來。可是,怎么可以怪媽媽呢,她只是一個可憐的、悲傷的、為自己的孩子操碎了心的母親啊。她用腳把拖鞋從床底下勾出來,還有一只找不到了,于是她就穿著一只鞋走出去。一只腳是暖的,一只腳是涼的。她一半兒是火,一半兒是冰。她感到有一股奇怪的空虛,在黑暗中她幻想著有人抱緊她......原來,她抱著的是她自己。
她走到吳煜的房門口,敲了敲門,沒有回應。意料之中的事兒,她打開門就走進去。房里沒有開燈,窗外的光照進來,一個人影木頭一樣坐在床上。
她突然捻開了燈,姐弟倆同時嚇了一跳。原來突如其來的光明是這樣的刺眼,令人感到火燒一樣的不適。
“怎么不開燈?”吳蕊說著走到了吳煜面前,直盯著他的眼。
“媽讓你來的?”他往后一仰,整個人像攤大餅一樣倒在床上。
“我自個兒來的。”吳蕊垂下眼簾,用她的余光掃視角落的垃圾簍——廢紙團和......藥?
“姐,別講爸媽的事兒了,我厭了。你讀的書比我多,樣樣都比我強。你告訴我,人為什么活著?”吳煜半瞇著眼看燈管上亂撞的飛蛾。
“人生是無所謂意義的,我只知道,人活不活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兒。”吳蕊道。
“他們都不信我,姐,你信我么?”吳煜頓了頓,“倘若你信我,我的心倒還沒死透。留一半活的在你身上,你替我活下去么?......姐,我嫉妒你,很嫉妒你。”他一下子坐了起來,用目光釘住吳蕊。
“打同一個娘胎生的,為什么你這么強?你知道嗎?他們都欺負我、嘲笑我、在背后說我的壞話!你是爸媽的好孩子,我不是,我讓他們顏面掃地!”他突然惡狠狠地抓住蚊帳,扯下來一大塊,蓋住了他自己。
吳蕊后退幾步,沖了出去。她退回自己的房間,身體里溢滿了許多小小的冷冷的快樂,伴隨著戰(zhàn)栗迸濺出來,她忍不住大笑起來。到底是誰在嫉妒誰?。⌒λ廊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