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清晨寂靜肅穆。
陳晨從空中緩緩落下,落進像霧氣一樣的棉被里。從清晨睡到傍晚,像是從死里復活。西沉的落日竟然比朝陽更美,余輝灑進東倒西歪的酒瓶里,濃綠中融進柔和的金,散在天花板上,他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
光突然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便消失了,是老徐在收拾殘局。
陳晨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喊道:“別動?!?p> 接著四人瞠目結舌地看見他跳下床,從老徐手里奪過酒瓶,然后像個小孩兒似的,手里不停地晃著酒瓶,盯著天花板看。光斑又出現了,他指給室友們,說:“是不是挺好看?”
“他是不是傻了?”趙揕歪著頭瞅了一眼秦凱。
“爾等懂個屁啊,這都是藝術圈的事兒!”秦凱又瞅了一眼,“三哥,別調皮了,把酒瓶給老徐,還有一塊錢押金呢。”
日子像開水一樣沸騰了,咕嚕咕嚕地冒泡兒。
陳晨從被窩里揪出幾張草紙,對著燈光一一驗過,找到幾分鐘前演算過的的微積分,其他幾張隨手撇下,紙張飄飄悠悠,落在了秦凱的陣地上;
外賣飯盒在桌子上堆成了城池,秦凱頂著一頭蓬發(fā)專注于虛幻世界的廝殺,城堡轟然坍塌,傾瀉了一地殘汁剰水;
趙揕窩在上鋪,露出肥胖的膀臂,氣定神閑地抽完起床煙,然后彈出一條漂亮的拋物線,煙屁股在菜湯酒漬里滋滋直響;
老徐起身要去門后拿掃帚,陳晨又從上面撇了一張紙說:“老徐,別掃了,這樣挺好。”
郭平實在搞不懂,為什么一夜之間,一向自律的陳晨怎么墮落成了這個樣子?連老徐漸漸也被感染了。于是郭平成了異類,唯一正常的異類。
滿地的煙蒂、煙灰、方便面碎渣、一次性筷子、泡沫飯盒、草稿紙、煙屁股、易拉罐、啤酒瓶。像蛛絲一樣的電線,思緒一樣的纏著,誰也不試圖去解開。
還有積了許久未洗的衣服和襪子,纏綿在一起。沒襪子可穿的時候,就到樓下再買幾雙;沒衣服可穿的時候,就不得不動用衛(wèi)生間里吃硬幣的洗衣機了。只要投進三枚硬幣那臺洗衣機就會搖搖晃晃地,發(fā)出拖拉機一樣的聲響,每次都把衣服都攪得跟麻花一樣,費很大勁兒才拉得開。
就像乞丐一樣,心滿意足地睡在垃圾場里,什么都不計較??粗w揕和秦凱,陳晨突然覺得自己該嘗試一下這種,與其說是邋遢,不如說是自由隨性的生活。
導員站在門口罵道:“該打掃衛(wèi)生了,這都什么玩意兒?。 闭f完一腳把門口的易拉罐踢到了桌子下面。
秦凱在這種時候總能顯示出四兩撥千斤的力道:“這才有家的感覺,溫馨?!?p> 于是導員不再來了,學委魏子明也只站在門口做個通知。關于學院運動會、團委活動以及文化節(jié)等等,他省了“不去發(fā)白卡”的口頭禪,盡量把細節(jié)清楚地傳達給郭平。
郭平跟陳晨換了角色,早睡早起,挎?zhèn)€單肩小包,整天看不見人影兒,問他干了什么,他只是嘿嘿一笑,語焉不詳;
秦凱除了打魔獸,在書畫社開始大放異彩,樂滋滋地享受女社員投來的愛慕之光;
趙揕和老徐跟八九十年代國企老職工似的,朝九晚五去網吧上班,一周加三四次晚班,興致來了就跟陳晨一起悠閑地走上個把小時,走過校外的十字路口和H小區(qū),繞上一大圈穿側門去主樓上課。
因為組長林童要預備考廣西師范大學的研究生,所以計劃把組內事務交給陳晨。陳晨聽了慌忙擺手,推脫自己沒有當官的天賦。其實他自己內心早就有了答案,如果想要徹底的自由,就要徹底的自我,而責任是對自我和自由的捆綁。不久以后,他離開了SKY社團。
陳晨忘卻了高中時代的奔跑和擁擠,繃緊的神經慢慢松弛了下來。天空越來越藍的時候,他喜歡上了長時間的行走。
從那以后,他幾乎再沒走過校內的那條隧道,而是和老徐趙揕沿著校外那條公路,穿越H小區(qū),然后在網吧門前分手。他倆去網吧上班,陳晨去泡圖書館。
除了圖書館以外,這座大學最讓他欣喜的就是游泳館了。
陳晨總在春寒料峭的時節(jié)來游泳。空空蕩蕩的游泳館,是他一個人的海洋。他先在站在水里顫抖一會兒,等適應了水溫,便一口氣潛到水底。
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靈魂都在漂浮著。
這天他照例游了一個小時,坐在岸邊的塑料椅上休息。
郭平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好久不見吶……”陳晨沖他打了招呼。
整日一起睡覺的室友說起這句話,著實有點兒可笑,不過這也是事實。
“最近忙什么呢?”明知也不會問出個什么結果,陳晨還是說了一句客套話。
“沒什么……”郭平淡淡地說“你呢?”
“我就是一天到晚,四處溜達?!标惓空f這話的時候,臉上漾起了笑容。
“哦哦,”郭平頓了頓嗓子,接著感慨了一聲“你變化可真大。”
“變化?”陳晨看了看他,又看看自己“你覺得這變化是好是壞?”
“我也說不清楚,”郭平若有所思“如果說壞吧,可我知道你很享受現在的生活。如果說好呢……”
“變成了一個無所事事的乞丐,是嗎?”陳晨笑得更燦爛了。
郭平點點頭“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太極端了。”
“可能我天生過不了平平淡淡的生活,要不做個舍棄自我的苦行僧,要不做個極度自我的犬儒。”
“嗯嗯,但大部分人都是正常人,喜歡正常的生活,你同意嗎?”郭平繼續(xù)追問。
陳晨搖了搖頭,但什么話都沒說。
“我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了發(fā)生了什么?就是你們跳墻出去上網的那天晚上……”
“我知道,但沒什么特別的,我只是坐在那里寫了一些東西,”陳晨看著搖搖晃晃的水面?!爱斘姨痤^的時候,發(fā)現我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自由,就是放棄評判別人和自己的權利,拋棄一切,為自己活。”
“好吧,雖然不太能理解,”郭平站了起來,“但我準備離開咱們宿舍了?!?p> “挺好的,早晚的事兒?!标惓恳舱玖似饋?,開始做下一輪熱身。
“為什么你會……”
“因為你是我們中間唯一的正常人?!标惓空f完,再度躍進了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