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周安琪作為一個死者的普通朋友,她沒有過多的權利,只能是逞一逞口舌之快。
幾經(jīng)周折,通過父親的渠道,終于要到了花姐的聯(lián)系電話,然后在深夜聯(lián)系上了花姐,并要到了翠兒家里人的聯(lián)系方式給警察。手機是此前周老板在梅云奇手術期間給她新買的,電話卡是臨時的,聯(lián)系方式什么的,全憑記憶。巧的是,花姐也在醫(yī)院,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外等待著一臺手術的結束。
事了,已近凌晨三時,她自己哭紅著眼回了梅云奇的VIP病房,這一夜,注定難以入眠。她的身體告訴她,她很困,但是她的精神世界卻是久久不能平靜。
她不記得后來是怎么睡著的,攏共沒睡幾個小時,在早晨醫(yī)生查房時,她就被驚醒。
早晨,跟梅云奇說了一會兒話,也告知了翠兒的事,說話間接到了花姐的電話。
沒過多久,花姐就拎著兩個果籃來到病房,放下一個,然后拉著周安琪帶著另一籃子水果去另一個重癥病房。病房內,張警官躺在病床上,肚子上插了根管子,打著點滴,戴著氧氣罩。醫(yī)生介紹說已度過了危險期,應該很快會醒來,花姐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們看完張警官,又急匆匆趕往太平間。
太平間氣氛一直很壓抑,翠兒的父親和弟弟已趕到,正與另一群人交涉中,還是那位警員從中協(xié)調著。
胖龍和那個開車的小孩在幾個小時前就被押回派出所,任老婦人當時如何求饒,警察依然秉公執(zhí)法,不過此刻小孩由一位提著公文包、身著西裝革履的眼鏡男領著,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不必分說,那人乃是以律師身份,一早去了公安機關將小孩保釋出來。
還未走近與翠兒父親打招呼,周安琪他們遠遠就聽見中間一位中年男子指著小孩突然大聲大罵:“你這臭小子,還不給陳叔叔跪下,磕頭道歉。”
一看這男人與小孩的面相,父子關系一目了然。雖然迫于父親的淫威,但小孩并未真的立馬給翠兒父親跪下,反而緩緩挪動到前一晚出現(xiàn)的那位老婦人和一位中年婦女身邊,顫顫巍巍,那尋求庇護的眼神,已勝過千言。
老婦人一見如此,啪地一巴掌大力拍了中年男人肩頭一下,罵道:“叫那么大聲做什么,要嚇死人啊,不能好好說話。現(xiàn)在不是商量賠錢的事嗎?怎么還要……”
當著翠兒父親的面,老婦人還算有些分寸,沒有說出‘跪’字。
中年男人一陣愁眉,對老婦人哀怨道:“媽,這都什么時候了,您還護犢子。”
那中年婦女將小孩拉到身邊護著,毫不客氣說道:“這怎么就是護犢子了,少聰還只是個孩子,我們是在保護他?!?p> “保護?”中年男人怒不可遏,指著二女說道:“有你們這么保護的嗎?上個月過14歲生日,送什么不好,非要送保時捷,他才14歲,你們也知道他還是個孩子,我還以為你們是送了一輛玩具車?,F(xiàn)在好了,撞死人了,這就是你們說的保護?等著坐牢吧。慈母多敗兒呀!”
“你還有臉說我們?一天到晚就知道你的那盤生意,有真正關心過兒子嗎?”中年婦女暴跳如雷:“不,少聰絕不能去坐牢,他還是個孩子,去過那種地方他這一輩子就毀了。”
“對對對,不能坐牢,坐牢這一輩子就完了。”老婦人同樣被嚇得臉色蒼白。
不等中年人應付其老母親和老婆,走近的周安琪實在忍不住發(fā)話:“你的孩子就是孩子,別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
“那怎么一樣?”中年婦女一見陌生面孔,護子心切,不依不饒道:“我兒子可是要去劍橋上學的,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名杰出的建筑師。絕對不可以去坐牢?!?p> “是啊,媽,奶奶,我不要去坐牢,我要去英國上學”小孩哀求著,眼神中透著一絲不屑地看了翠兒父親和弟弟一眼,不慌不忙說道:“他們不就是要錢嗎?要多少就賠多少唄,我們家又不差錢。”
這一句話,像一把刀子似的,刺痛著聽者的心,沒有‘心’的人當然除外。
那翠兒的弟弟也是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哪里能聽得這些,農村出來的孩子,不善言辭,擼起衣袖就要揍這個‘殺人兇手’。
中年男人和現(xiàn)場警察將人攔了下來,突然,中年男人應聲跪下,眼中滿含絕望地淚光,哽咽對翠兒父親說道:“陳大哥,無論如何,都是我兒子的錯。有道是子不教父之過,錯也在我,我沒教育好兒子,我替他跟你道歉?!?p> 看著這么一個男人,為了兒子做到這種程度,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翠兒父親在此之前與這個男人交涉時,對方亦是一直態(tài)度陳懇。都是為人父母,他也很能理解,再者人死不能復生,本來都談到賠錢息事寧人的份上,沒想到這人非要讓兒子過來跟死者道個歉,這才鬧得這一出。他是個老實人,將人扶起,忍受著喪女之痛,同意了對方以賠款方式獲得諒解。還是那句話,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那個先到,人死不能復生。
中年男子起身,感動道:“陳大哥,啥也別說了,我愿意給五百萬,不,八百萬,作為補償,您要是覺得不夠,盡管說?!?p> 翠兒父親默默點頭,沒有多說什么,也沒有因為八百萬而喜悅,那可是女兒用生命換來的,沒什么值得欣喜。
在警察的見證下,一直沉默的律師從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諒解書,送到了翠兒父親面前。一切都正在按照他認為最好的處理結果而去。
作為律師,他算是很有職業(yè)素養(yǎng),早前已跟雙方透露了各種可能的結果。若是不走這一步,小孩必然面臨牢獄之災,翠兒父親按程序獲得至多也就幾十萬的賠償,對翠兒父親而言,除了消消氣,什么也得不到。
“沒事了,沒事了”老婦人小聲安慰著小孩。
小孩聽說對方同意諒解,那份桀驁之氣又浮在臉上,見律師逐一給人解釋諒解書的內容,他站在原地有些不耐煩,小聲說道:“我才不怕,我就知道,他們那里是不愿諒解,分明就是嫌錢不夠?!?p> 這兒孫細聲細氣說著,正常人自然聽不清,但周安琪可不是普通人,經(jīng)前一日的諸多事,她也和梅云奇一樣,五官變得比常人更加敏銳,在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她當然對小孩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本已熄滅的怒火,又再次重燃,她抬頭瞪向小孩,怒道:“你剛才說什么?”
小孩被周安琪的氣勢嚇到了,本來是不敢還嘴的,可他身旁的母親不知抽的什么風,擋在前面對周安琪說道:“關你什么事,我兒子說的也沒錯,之前他們就是嫌錢少?!?p> 小孩急補上:“就是,就是?!?p> 周安琪本是個活潑、可愛、和善之人,一身氣運纏身,何曾遇到過這種可憎之人,她怒氣瞬間爆發(fā),一股氣流自身體向外噴出,散落的發(fā)梢都向外飄散開,眼神犀利,整個氣質就像一個霸氣的女魔頭。她一伸手,指著小孩淡淡地說了一句:“跪下!”
在這一瞬間,所有人詫異于周安琪的霸氣,卻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在‘跪下’二字音落,撲通一聲,小孩應聲跪下,膝蓋磕在地板上,聲音清脆響亮,把所有人包括警察都嚇了一跳。
事發(fā)離奇突然,打斷了翠兒父親的簽字。
這時,翠兒弟弟拉著父親的手,憤憤道:“爸,這字我們不簽了,他們說的我都聽見了,他們太欺負人了,別以為有錢了不起,讓他去坐牢?!?p> “沒錯!”周安琪已化身抵抗世俗的熱血青年,毫無顧忌。
翠兒父親看了一眼桀驁不馴的小孩,又遠眺一眼停尸房方向,手中的筆遲遲不忍落款。
在這僵持之際,律師起身說話了,他對著小孩和兩位婦人說道:“你們以為這件事真的這么簡單?真的以為獲得了對方諒解書就萬事大吉了?你們知道他犯得的什么罪嗎?我告訴你們,就算死者真有闖紅燈錯失,但主責還在于他。第一,無證駕駛;第二,事故路段超速行駛;第三,闖黃燈,第四,驗血報告顯示是酒后駕駛,第五,事故致當事人當場死亡,情節(jié)嚴重,態(tài)度不友好。這些已經(jīng)構成了故意殺人罪,他年滿了十四周歲,是要承擔刑事責任的。獲得對方諒解書,只是獲得減輕、無罪申請的敲門磚。也就是說,獲得諒解書才能最大可能申請減輕罪名,避免牢獄之災,但沒有諒解書,很大概率是要坐牢的。聽明白了沒?”
“那就不簽!”周安琪和翠兒弟弟聽了,大快人心。
花姐欲言又止,沒攔住周安琪。畢竟是翠兒的家事,安琪這么做似乎有些不妥,不過他對另一家子人完全沒有好感,只好選擇沉默。
小孩正跪在地上,身體不聽使喚,爬不起來。
“爸,爸,你再多給他們點錢吧,我不要坐牢。”小孩是完全沒聽明白律師的意思,直到此時仍拎不清,還向父親發(fā)出這樣的請求。
‘啪’的一聲,中年男人抬手一個耳光,刮得小孩暈頭轉向,小臉蛋一瞬間留下五道指痕。
沒有人阻止,沒有人同情。警察靜靜地看著,只要中年男人不‘深入’教訓,這一個小小的耳光,他權當沒看見,他也有些看不慣這小孩沒有一絲悔改的行為。周安琪他們則一副看戲的姿態(tài),更談不上同情,不數(shù)落已算好。小孩的母親和奶奶也抹著淚轉過頭去,小孩沒聽懂律師的話,他們可門兒清,還是那句話,都是為了他好。
“還不快給陳叔叔和死去的姐姐磕頭賠罪?!敝心昴腥撕莺萘滔乱痪?。
小孩摸著自己的臉蛋,淚目盈盈,環(huán)顧四周,一屋子的人竟無一人站在他一邊,無一人同情他,甚至是最愛他的母親和奶奶,又聽母親還在勸說他快些磕頭認錯,讓他請求那人的寬恕,他忽然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我不!”小孩大吼一聲,奮力爬起,一甩淚珠,朝門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喊道:“我死也不!”
小孩速度奇快,哐當一聲奪門而去,一行人追了出去,只能望其項背。
“臭小子,站住。”
“少聰,聰聰!”
“孫兒,你去哪兒呀?”
“……”
周安琪他們自然沒有跟著追出去,她和花姐留在原處與翠兒父親他們說說話,那家子人是不在了,律師還在。
趁著空閑,律師又再勸陳父,再說了一些個中利害關系。
周安琪和翠兒弟弟一直觀點鮮明,主張不簽,直到此刻,想法仍不動搖,不過決定權全在翠兒父親手里。
過了許久,仍不見人回來,周安琪便與花姐告別了他們,自然是希望盡快回到病房照顧兩個病人。
剛上到一樓,她們就發(fā)現(xiàn)醫(yī)院的氣氛不對,一個個議論紛紛,有的還時不時向醫(yī)院大樓大門望去,說有人在醫(yī)院跳樓了。正在這時,一輛推車在一群人的擁簇下,向重癥救護室方向推去。路過時,她們這才發(fā)現(xiàn),床架上躺著的滿身血、雙手扭曲成麻花狀的小孩,就是開保時捷撞死翠兒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