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禮義廉恥也顧不得了
谷雨在養(yǎng)老院已經(jīng)干了四五天,和一些同事也慢慢熟悉起來?,F(xiàn)在大家聚在一起聊天,也不再有意背著谷雨。
這些養(yǎng)老院的護工,主要是農(nóng)村的中老年女性和城市里的下崗女工。
幾天下來,谷雨真心覺得這不是個好活。
一是工資低,一個月也就三四千塊錢。護理能自理的老人還能好一些。如果是護理不能自理的老人,那就是個體力活了。
第二個原因,大家還是覺得護工是個低等的、不體面的工作。雖然書上教我們“工作不分貴賤”,但在現(xiàn)實中,如果有的選,大家誰也不想去干伺候人的事,更不用說天天端屎端尿了。用楊姐的話說,就是“有本事的誰干這個?這就是以前的老媽子?。 ?p> 因為工資低又得不到社會的尊重,所以,這些養(yǎng)老院的護工平日里工作都是帶著怨氣。
周五,谷雨被臨時叫到三樓幫忙。
三樓住的都是一些超高齡或沒有自理能力的老人。有年齡太大下不了床的,有智力退化呆呆傻傻的,有中風后遺癥行動不便的,還有一些患有你聽都沒聽過的疾病的。
叫谷雨去幫忙,是因為三樓的一位護工大姐,昨天在搬動老人時腰部扭傷了,缺人手。
谷雨進到三樓一個房間,第一感覺像進了醫(yī)院。
房間的一側(cè),靠墻平行擺著四張床。每一張床上都有一個老人。一個瘦瘦的女護工正在給其中一個老人喂吃的。其他三個老人,兩個在床上躺著,還有一個靠在床頭上。他們都面無表情,眼神呆滯又空洞。
“等死”
谷雨腦子里突然冒出這兩個字。
谷雨走到女護工身邊,看她手里端的碗,里面盛的是像奶昔一樣的東西,發(fā)綠。女護工見谷雨盯著碗看,說:“飯和菜拌在一起打的。”
谷雨看著那老人,他吃飯,哦,不對,那不能叫飯了,叫飯菜糊糊吧,盡管打成了糊糊,但他吃得還是又慢又艱難。護工是想著快點吃完,一次就往嘴里送一大勺,結(jié)果適得其反,老人更難下咽了。
這位三樓女護工端著碗,朝窗戶努努嘴,對谷雨說:“馬上啊,咱倆給那個大便?!?p> 可能是吃得不舒服,也可能是吃飽了。老人咽下去一口后,就不吃了,糊糊送到嘴邊,就是不張嘴。護工問:“還吃不吃了?”聲音很大。老人沒說話。
三樓女護工放下飯碗,拉著谷雨到臨窗的床位:“先弄這個,他在床上拉不出來,每次都得搬到輪椅上?!庇值吐曊f:“王姐腰扭了,就是搬他搬的,死沉,一個人弄不動?!?p> 三樓女護工過去,一把掀開被子。谷雨馬上把臉扭到了一邊。老人下面是光著的,褲頭都沒穿,赤裸裸的露著,屁股底下墊著尿布。
谷雨雖然照顧過父親,但對于陌生男人,還是第一次直面。她臉色有些難堪。三樓女護工發(fā)現(xiàn)谷雨的異樣,說:“這就不好意思了?這還沒讓你給他們洗澡呢!”
谷雨硬著頭皮,和女護工一起,駕著胳膊,托著大腿,把老人挪到了床邊的輪椅上。
給四位老人都吃完飯,解完手,打掃完衛(wèi)生,又給其中一位中風的活動完胳膊腿。已經(jīng)臨近中午。谷雨和女護工一起下樓吃飯。
這位女護工雖然是第一次和谷雨一起干活,但好像沒把她當外人。一邊吃飯一邊和她述說自己的“血淚史”。
“我也扭過腰,肌肉拉傷。在三樓干的,這都是常事。這活,我真是干得夠夠兒的。要是能找到其他好活,我早走了。到現(xiàn)在我男人問我,我都說我就給他們喂飯、打掃衛(wèi)生。我都沒敢說,我還要給這些老頭洗澡?!?p> 谷雨嚼著米飯,抬頭看她。
女護工呼嚕呼嚕喝口湯,放下碗:“我第一次給這群老頭兒洗澡的時候,和你今天一樣,哎呀,真是沒眼看”
吃了一會。
女護工又說:“我覺得你這人挺好的。我告訴你啊,別覺得他們可憐。這些老頭,沒一個好東西?!?p> 谷雨停住筷子,看著對面的護工:“為什么?”
女護工索性把筷子放在桌子上,左右看了一眼,往前伸著脖子,壓低聲音:“我都不好意思說。我剛來的時候,給一個老頭洗澡。哎呀,別提了,那死老頭子就摸我胸……”
谷雨也震驚了:“???!”臉上是不可思議的表情,愣在那里。
女護工以為谷雨不相信他的話,縮回身子,發(fā)狠地說:“誰撒謊誰是狗娘養(yǎng)的!”又說:“那老頭平時看著人模人樣的,沒想到TMD是個流氓,真CAO他媽?!?p> 自從在養(yǎng)老院做護工,谷雨的三觀每天都被刷新著。尤其是這件“摸胸老頭”的事兒,就好像往她心里塞了塊小石子,別別扭扭的,不舒服。以后的幾個晚上,谷雨躺在床上,睡不著,翻來覆去半宿,她又好像想通了,可能是人老了,知道來日不多,就開始放縱天性了,禮義廉恥也就顧不得了,反正在養(yǎng)老院里也不用父親當爺爺,沒有道德壓力,就開始了最后的瘋狂吧!
谷雨和三樓護工大姐剛吃完午飯,正要把盛飯的盤子放回到回收處。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了一位老大爺,由于跑得急,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用手指著三樓,嘴里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像一條擱淺的魚,張著嘴呼哧呼哧喘粗氣。喘夠了氣,咽一口吐沫,說:“那個老許,又拉了,還不讓說,自己在那抹,弄得滿床都是,你們快去看看吧!”
檢測員老許,退休之前在一家大型企業(yè)做技術(shù)工作。他和妻子只有一個兒子,兒子在英國名校畢業(yè)后沒有回國,現(xiàn)在在國外一所大學教書。老許60多歲的時候,老婆就去世了。現(xiàn)在,老許身邊已經(jīng)沒有親人,他唯一的妹妹也60多歲了,遠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妹妹之前有意接老許到自己身邊養(yǎng)老,可老許怕拖累妹妹,拒絕了。
老許患有大小便失禁,兜不住屎尿。六七十歲時,還能自理??缮狭税耸?,就感覺手腳越來越笨拙。老許一輩子要強,拉了尿了以后覺得羞愧,不好意思叫護工,總是試圖自己清理??墒帜_不聽使喚,結(jié)果總是把屎尿弄得滿床都是。
護工一邊往三樓走,一邊和谷雨抱怨:“這個老許,說過多少次了,就是不聽話。非得自個弄,你弄得干凈嗎?”
谷雨和三樓護工一進門,看見老許坐著床上,低著頭拿著衛(wèi)生紙擦被子。床單上、他的衣服上,屎尿沾得到處都是。被子上的屎尿被老許越擦越多,黃色污漬暈開了一大片。
“行了行了,別擦了!”護工白了老許一眼。老許像是做錯事兒的孩子,眼神膽怯又羞愧:“我,這……”
谷雨想起一句話:老了遭人嫌。
是啊,小孩拉了,我們會覺得好玩、可愛。我們把小孩的屎叫“臭臭”,尿叫“童子尿”??蓳Q成老人你試試,看著抹得到處都是的屎尿,你只會覺得惡心。
護工給老許換床單、被套,動作很大,像是在發(fā)泄內(nèi)心的火氣。一邊換一邊大聲呵斥:“不是和你說了嗎?拉了尿了叫我們,你這樣弄得滿床都是,不得給你洗啊?”
老許被說得,身體越來越佝僂。
谷雨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生容易,死也容易,最怕的是,生和死之間還有一個“病”。病了就沒了尊嚴。
她拿了一套衣服給老許換上。換的時候動作很輕,她想安慰老許,可當著護工的面又不方便,就對老許笑了笑。谷雨看見,老許眼里有淚花。
幾天后,老許的妹妹坐高鐵來看他。老許提前一天沒怎么吃東西。
老許妹妹走的時候,谷雨送她出大門口,老許妹妹抹著眼淚:“我哥一輩子要強、要臉,年輕時是廠里第一個評上高級職稱的,養(yǎng)的兒子也爭氣,可老了老了……”
她哽咽著,又說:“我閨女生了二胎,我還要繼續(xù)看孩子,也真是沒時間來伺候他……”說著,拿出一個紅包,“也只能辛苦你們了”說著,往谷雨手里塞。
谷雨把紅包推回去:“我是來做義工的,姐,你要是真想給,就給那個護工”谷雨指指在院里曬被子的三樓女護工。
老許妹妹往院里走去,谷雨看著她顫顫巍巍的身影,心里很不好受。她一抬頭,發(fā)現(xiàn)了三樓的老許,他正在窗戶邊上,雙手扒著防護欄看著他妹妹。
谷雨的心里一陣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