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十一月底,大雪雖說紛紛揚揚下了兩三日便停下,但西河的溫度仍正如空中落石一般驟降。河南下游的黃河據(jù)說已經(jīng)泛起冰凌,然而大河上下,畢竟以西河此段最為湍急,大河流經(jīng)西河郡內(nèi),兩岸懸崖絕壁,竟有十余處峽口瀑布。由是黃河封凍,也以此處最晚,約還有一周左右。
一旦大河封凍,白波軍引以為屏障的天險也就成為官軍圍剿的捷徑。當(dāng)然,后世中不乏有人不惜民力,強行征召百姓在冬日去鑿冰復(fù)河,但這種工程對當(dāng)下的白波軍還是顯得太過浩大,即使僥幸功成,光凍傷造成的減員他們也不能承受。所以定下計策后,郭大楊奉抓緊時間,挑選出五千精銳,配上綿衣皮甲,再調(diào)出五千匹戰(zhàn)馬,整頓少許后,便星夜出發(fā)。
從美稷那里得來的消息楊奉已經(jīng)核查過三次。不只是楊奉,郭大以及韓暹的線人只是稍后便也得到消息,與楊奉所說一般無二:西河太守陳沖帶重金前去美稷求購牛羊,如今已在美稷駐足五日,又調(diào)來三百衛(wèi)士,將在后天驅(qū)趕羊群渡過河曲渡口。
以五千騎兵去進攻三百人,說實話這已經(jīng)不是獅子搏兔,甚至可以說是巨象踏蟻。楊奉本人提議是只用一千騎兵便可,但郭大以保守起見,認為陳沖素有令名,如此重大的事項,不大可能只有三百衛(wèi)士,說不得河曲對岸已經(jīng)有人馬埋伏接應(yīng),不可大意,于是將此次突襲的人馬加到了五千,即使交戰(zhàn)出現(xiàn)意外情況,五千騎兵也足以應(yīng)對。
能夠多帶領(lǐng)些人馬,楊奉自無不可。畢竟此戰(zhàn)的目的本意是生擒陳沖,手下越多,生擒的把握也就越大。他帶領(lǐng)軍隊先沿著圜水一路東行,因為圜水兩岸環(huán)境實與大河類似,兩岸也全是高山峭壁,只有圜水兩岸灘涂較為平緩,適合騎兵前進。
一路上山巒疊嶂,每當(dāng)圜水不得不沿著基石劃出一道曲線,便可看見一處灘涂上坐落著一座村落,這也是整個西河的常態(tài)。所有的收成都來自山水之間沖擊而成的一個個灘涂盆地,也得益于此,西河的攻守也非常明了,沿著河流攻取灘涂盆地,一但掌握了一整條河流,便可自成一脈,難受約束了。
楊奉帶兵奔馳,到達圜水與大河的交界處,此處是白波軍最重要的一處隘口,名作洼石。出口處最多可容納十人同時出入,郭大在此處布置了七千余人,張懿數(shù)次帶兵前來攻打,就是在此處損兵折將最多,可謂是圜水的生死隘。但黃河封凍后,洼石的作用便會大大降低,郭大已經(jīng)計劃撤去部分兵力。
而洼石以北,便基本是匈奴的地盤。白波軍與匈奴私底下已有過約定,只要不劫掠匈奴軍隊駐地,他們行動便也與匈奴無關(guān)。楊奉便一路聽著大河滔滔之聲,沿著大河北上,最終在距離河曲渡口數(shù)十里的沙峁停下,遁入山林之內(nèi),一邊派出斥候打探,一邊等待陳沖的到來。
之所以選擇在河曲渡劫擊,也是充分考慮到匈奴人的態(tài)度。如今匈奴駐軍包圍美稷,多達五萬余人,一旦在半路攻打陳沖,陳沖可逃往匈奴軍中尋求庇護,白波軍不可能強攻匈奴人來索要陳沖。而河曲便不同,是官府和匈奴協(xié)商之后,雙方不得在此駐軍的一個中空地帶,白波軍可堂而皇之地進攻,而且半渡而擊也正合兵法,所以說白波軍如果想要生擒,也唯有進攻河曲渡這一個選擇。
等了一日,斥候便已回來報告。畢竟上萬的羊群是一個非常大的目標,遠遠望一眼便能得見,也不用擔(dān)心觀望被人發(fā)現(xiàn)。斥候報告說,陳沖一行人又在最近的美稷匈奴軍中駐足半日,兩個時辰前方才動身,估計會在夜里開始渡河,可能是顧忌白天目標明顯,夜渡大河不易發(fā)現(xiàn)。
楊奉贊同斥候的意見,笑道:“這也是好事,夜里確是視野差一些,但他們也發(fā)現(xiàn)不了我們,你幫忙吩咐下去,夜里出林后不要打火把,這段路我們都走熟了,也沒有什么石子,夜中摸黑突襲渡口!”
等到酉時,趁天空還有最后一點光暉。楊奉帶軍出林,一輪明月漸漸點破天幕,在大河滔滔的掩護下,五千人馬屏氣寧神,向著渡口開始蓄謀已久的行動。
河曲渡口乃是一片巨大的灘涂,在西河郡,要么只有東岸是灘涂,要么只有西岸是灘涂,如河曲這般兩岸都如此平緩的渡口,確是僅此一處。這都有賴于兩岸重重遮擋的山巒,逼迫大河不得不放緩流速,來回蜿蜒。但也正得意于這些參差的山巖,在河曲渡口的南部,一處巨大的突出部將渡口北部的視線隔絕,無法得知對岸灘涂的背后,又是怎樣的一番情形,簡直是天然的奇襲地點。
楊奉一邊前行一邊向下發(fā)布命令:以一部兩千人徑直沖擊渡口,奪下所有船只,再以一部兩千人向西搶占輝口,輝口乃是渡口前往美稷的唯一山路,如此一東一西,陳沖一行就無路可逃,自己再自帶一千人圍堵,甚至不需沖殺,如此絕境之下便能讓陳沖不戰(zhàn)而降。
前方,就在前方了,繞過前方此處山崖,便是大勝之時!想到這里,楊奉只覺胸中豪氣縱橫,一腔熱血在沸騰不止,他頓時一聲長嘯,那嘯聲如撥云見日,隨后他張口朗聲道:“兄弟們,隨我沖陣!拿下陳賊好過冬!”
繞過山崖,豁然開朗,雪白的月光灑在河曲兩岸,白波騎士們正看見滿地的羊群在渡口來回擁簇著,他們不是第一次看到上萬的羊群,但是能夠劫到如此多的羊群,對他們來說,仍屬。陳沖對他們而言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是遠沒有眼前活生生的羊群來得貼切,白波騎士們歡喜不已,也隨之附和道:“沖陣!沖陣!”
五千騎士的沖鋒就好比山洪爆發(fā),一發(fā)不可收拾,陳沖遠遠地看見他們沖進渡口,又看見他們兵分三路,一路往東,一路往西,一路朝著自己奔馳而來,他幾乎剛剛只能聚集起此前的三百名衛(wèi)士,還沒來得及做出更多的指揮,前路,后路便已經(jīng)被堵死。
已經(jīng)沒有逃跑的空間,無論是陳沖還是楊奉都做出相同的評價。所以陳沖干脆就站在羊群中間,默默注視白波軍們在眼前任意行動。
楊奉看著手下們完美達成自己的目標,心中忖度哪怕是郭大前來指揮,也只能到這個地步了,不禁又有幾分得意。大部分騎士們完成目標后,見到羊群中的陳沖等人沒有動作,便下馬來哄搶最外層的羊羔,這也是首領(lǐng)之前的許諾。不過這些本來應(yīng)當(dāng)回到圜陽再考慮,但楊奉見即便如此,陳沖也無路可逃,便也任手下們作罷。
他脫下頭盔,帶上數(shù)百嫡系,從人群中看出攜有銀章青綬的便是陳沖,于是叉著腰向陳沖慢步走來,卻聽陳沖隔著羊群朗聲道:“不知將軍是白波五帥中的哪一位?我聽聞貴軍中能指揮精騎的唯有楊奉楊帥、韓暹韓帥與郭大郭帥三人,你我雖是敵軍,但陳沖素來向往英雄豪杰,還請將軍勿要嫌棄?!?p> 楊奉聽聞停下腳步,笑道:“陳府君倒是好打聽,不錯,我正是楊奉,但陳府君有一句卻說錯了,像陳府君你這般做事做得大張旗鼓,倒也不需要我等五帥,便是我手下一個屯長也能將使君你生擒。”
“喔”陳沖聽罷不免嘆道:“楊帥怎能說出如此小覷陳沖之言,難道陳沖不能自裁嗎?”
楊奉聽罷哈哈大笑,仿佛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好久才抹著眼淚笑道:“陳府君說笑了,楊某見過的府君不多,但楊某見過的縣君倒是不少,卻無一個如府君這般言死的。何況陳府君如若想死,何必還在此處與楊某多說廢話,難道還要我動手?”
陳沖聞言不免神色黯淡,低首嘆道:“貪生怕死,確實難做一個好官?!钡侄稊\精神,迎著月光,抬首對楊奉說道:“但楊帥卻是看錯了我陳沖,我現(xiàn)在能與楊帥你談笑自若,自然是因為我已設(shè)下埋伏,能夠反敗為勝?!?p> 楊奉聽聞抬首四顧,月光晴朗,使他能夠清晰地遠眺,渡口對面靜寂無人,通往山間的輝口也被自己搶占,自己與陳沖之間唯有這上萬羊群而已,哪里有什么埋伏?
他不由得笑道:“陳使君若有其是,險些使我誤以為真,只是如此天羅地網(wǎng),你就算在百里外有埋伏,又能如何呢?”
他上前兩步笑道:“君已在我掌心,我自無憂?!?p> 話未說完,羊腿的間隙間忽而伸出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握住楊奉的腳踝,向下猛地一拽。
楊奉應(yīng)聲而倒。
在混亂的場面下,羊群中倏忽間立起一個個人影,他們身批羊皮,面孔上涂滿濕沙看不清表情,在晴朗的月光下,人影彷佛鬼魅舞動。
陳沖對著偷渡而來的三千將士下令道:“堵住他們來的隘口,給我全部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