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轉(zhuǎn)眼便到了十一月，時值小冰川，這些年連年溫度驟降，世祖時西河郡尚能養(yǎng)竹，如今西河到了冬日，只見秋葉紛紛，四處都是枯草禿枝，只有太守府內(nèi)不知是哪一任前人種下的幾棵華山松，此刻仍舊針葉累累，在萬物俱寂之時仍顯得勃勃生機。
張懿乘車路過，看見車窗外數(shù)股白氣沿著松針在冷空中飛舞，隨后凝成顆顆露珠滴落針尖，大開的府門仍時有不同年齡的百姓進(jìn)出，相同的是他們都很消瘦，但神色里都帶有一種名作希望的東西。
忽而幾個幼童從大門里竄了出來。手里都捧著一個蕎面饅頭，嬉笑著較勁誰跑得更快，邊跑邊噓著有些燙手的饅頭。等到幼童們一路跑進(jìn)張懿看不見的死角，又聽聞他們唱起歌謠來：“陳太守，太丘孫；潁川子，西河椿；東來龍首憩離石，仁愛之名鄉(xiāng)里聞?！?p> 張懿聽得一陣心煩氣躁，對同行的張楊問道：“稚叔，今日當(dāng)是陳庭堅廣赦的最后一日，怎么還有如此多亂民前來？”
張楊作為并州云中人，如今家鄉(xiāng)已為鮮卑所占，居無定所，只能隨著刺史在整個并州奔波，并州對他而言就是他的家鄉(xiāng)，他見西河來了陳沖這樣一個官員，不在乎前程自己補貼照顧百姓，實在是高興非常。只是上司肉眼可見的忿忿，張楊也只好眼觀鼻鼻觀心，一本正經(jīng)地分析道：
“明公，您治州郡多時，也當(dāng)知曉亂民最為狡詐，輕易不肯取信于人，非得有前人探路不可。商君徙木立信，十金為賞尚為民所怪，今陳君廣赦亂民，牽扯甚廣。事關(guān)性命，陳君用兩月之時以示言而有信，亂民方敢前來。何況明公您也知道，亂民以為力小位卑，唯有成群結(jié)隊才能壯膽一行。以在下看，此日夜里，說不得還有大批亂民要入城?！?p> 張懿久經(jīng)宦海，哪里不明白這些道理。他想不明白的卻是陳沖怎么是這樣一人，他這兩月也派人時時詢問陳沖近況，陳沖這兩月招撫亂民足足有五千余人，據(jù)回來的亂民說，圜陰圜陽兩縣的白波賊軍聽聞陳沖如此施政，內(nèi)部也起了齟齬。
雖說歸來亂民尚不足賊軍的十一，對白波賊軍的實力并無根本上的損失。但正如陳沖之前所說，西河如今籍戶上不過兩萬左右，陳沖兩月能增籍五千，可以說施政是立竿見影，把張懿幾年來的作為襯托得格外無能。
可要張懿知曉陳沖的政策，他也不屑去干。升米恩，斗米仇，張懿心中哂笑：你陳庭堅確實是好定力，竟能在這里坐兩個月，可你陳庭堅難道能養(yǎng)這群亂民一輩子？西河郡的錢糧大半為我征調(diào)，你從哪里去借調(diào)糧草呢？
張楊見上司神色稍緩，不禁松了一口氣，便順勢為張懿寬心道：“明公，雖說陳使君政績斐然，可匈奴一行，使君也是收獲頗多??！如今單于已經(jīng)命左賢王、左日逐王、休屠王、大且渠、須卜骨都侯【1】點齊一萬大軍，五萬大軍只等年底便能整頓完畢，兵出北地，在朝廷眼中，陳使君固然人杰，卻比不上使君能解朝廷燃眉之急??！”
這話撓到了張懿癢處，他神色不僅不再不豫，反而頗有幾分怡然自得起來，他撫須做淡薄狀，笑道：“這都是有賴朝廷大勢，天子圣明，又有大將軍、袁掾史襄助，方才能如此順利，我等食朝廷俸祿，不可不盡心竭力，為朝廷解憂才是?！?p> 張楊連連稱是，說話間，車隊已經(jīng)抵達(dá)刺史府。卻見門口卻挺著另外一行車隊，看制式花紋，是都屬于大將軍府的白虎云紋。張懿下車后，一個小吏匆匆趕來對張懿道：“明公，大將軍府的來使已經(jīng)等待您兩個時辰了。”
張懿的政治嗅覺讓他嗅到一些異樣的氣味，如今征調(diào)諸事順利，沒有理由派人來問才是，很有朝中產(chǎn)生了一些變數(shù)。他向小吏細(xì)細(xì)問道：“來使是哪一位？他有無透露因何而來？來時神色如何？是喜是憂？”
小吏回道：“回明公，此次來的是大將軍府功曹荀諶荀君，他來時緘默再三，下屬多次詢問，他也守口如瓶，而且神色淡漠，在下實在難以看出荀君心緒。”
張懿心中頓時忐忑起伏。荀諶乃是袁紹心腹，即使不算袁門的加持，潁川荀氏當(dāng)眼整個華夏也是一等一的名族，如今大將軍派他前來，非是大事不可，而今荀諶又不露聲色，想必是不想讓外人知曉，莫非是朝中常侍孤注一擲，在天子面前做最后反撲？
但胡思亂想也沒有結(jié)果，張懿索性收斂心思，叫眾吏各行其是。荀諶已到府上，哪怕朝局如何敗壞，首當(dāng)其沖的還是京官，亂不到地方上。
進(jìn)得廂房內(nèi)，張懿便摒開眾人，霞光透過墨梅屏風(fēng)，可見荀諶靜坐的身影。荀諶如今已年過三十，但因家風(fēng)緣故，他格外注重調(diào)養(yǎng)生息，外表仍然年輕，張懿靠近便聞到一股淡淡的熏香，這才發(fā)現(xiàn)荀諶正翻著一本書冊，書冊上墨跡方新，顯然是剛編好不久。
還未等張懿出聲，荀諶關(guān)上書本，嘆道：“如今國家動亂四起，天下紛爭不息。張公還在為國家奔波，諶卻安坐于此地，讓諶良心難安啊?！闭f罷，起立為張懿行禮致意。
張懿雖然官位遠(yuǎn)高于荀諶，但荀諶此時卻身兼朝廷使者和大將軍幕僚的身份，張懿卻也不敢自居高位，對荀諶笑道：“荀君哪里話，張懿不過是在郡內(nèi)奔波，荀君卻是奔波于四海，從河南至西河，路途遙遠(yuǎn)，我卻不能迎君宴請，讓荀君等待多時，是我疏忽了才是?！?p> 荀諶搖首笑道：“張公無須如此，靜室讀書，我也好久沒有這般機會了?！彪S即他俊秀的面龐逐漸露出嚴(yán)峻的神色來：“張公既然屏退左右，應(yīng)當(dāng)應(yīng)該知曉諶有大事述說與公?！?p> 張懿也著實厭倦了正事前的這些無用功，頷首道：“不瞞荀君，確實如此，不知是何大事，需要勞君遠(yuǎn)來，是否朝中有所變動？還要請君賜教?！?p> 荀諶卻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從袖袋中掏出一份詔令，雙手遞予張懿，待張懿收下后才繼續(xù)道：“此乃大事，還請張公細(xì)看?！?p> 張懿面露疑惑，接過后打開閱讀，開篇便令他大驚失色，雙手微微顫抖間，幾乎要將詔令丟落，待情緒穩(wěn)定之后，他繼續(xù)往后看去，等到一篇讀完，他將詔令置于席案之上，幾乎是面如死灰，連發(fā)鬢也似乎一瞬間蒼老幾分，他向荀諶行禮道：“如此大事，卻如此朝令夕改，恐怕會引起大禍啊?！?p> 荀諶拿過詔令，將它重新卷合，喟嘆道：“國家不幸，我等盡力而為，張公不須如此，詔令有明文于此，何況明年二月，劉玄德便會帶軍入并，有他與陳沖相助，局勢尚不至于大亂?！?p> “還有一項事，是不可以寫在詔令上的，但大將軍已同天子談妥。只要單于同意，朝廷可以將西河以及太原二郡，都交予匈奴放牧，那時張公可把州治移駕河內(nèi)，陛下已同意將河內(nèi)郡劃至并州。既如此，張公也可斡旋一二，不足以成大患?！?p> 張懿思量再三，最后咬牙道：“既如此，還尚有可為，張懿為朝廷盡力，如若不成，還望朝中諸公勿怪?！?p> 這封令荀諶與張懿如此作難的詔令，其實只有一個消息，以及兩個布置。
開篇是，九月初，中山相張純與同鄉(xiāng)張舉起兵反漢。張純私下與烏桓首領(lǐng)丘力居結(jié)盟，以事先準(zhǔn)備征討西涼的烏桓突騎抄掠薊縣，不過兩月之間，接連攻殺漢護(hù)烏桓校尉公綦稠、右北平郡太守劉政、遼東郡太守陽眾等人。
如今張純已有眾十余萬，屯于肥如。更可怖的是，張純奉張舉為天子，自命為彌天將軍、安定王，二人移書州郡，聲言張舉將代漢為帝，要求天子退位，公卿奉迎張舉。
民間遂又有圖讖流傳，說道:幽燕有天子，西苑登潛龍。兩翼扶云飛，彌天此太丘。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影響較張角之“蒼天已死，黃天當(dāng)立”更為可怖。
西涼王國聲勢雖然浩大，卻也只是自稱合眾將軍。張舉稱帝，是在政治上發(fā)起了更為強烈的攻勢。而且幽州之南，是冀州河北平原，朝廷賦稅來源多來于此地，再三斟酌之下，朝廷為此不得不掉轉(zhuǎn)槍頭，把首要解決的叛逆改為張純張舉二人。因此天子下令張懿，讓他加緊征調(diào)，改為從匈奴征發(fā)十萬大軍，兵發(fā)幽州，同時調(diào)劉備于明年二月領(lǐng)一萬東平軍入并，勢必要將張純張舉一舉剿滅！
張懿雖然才能平庸，但言而無信朝令夕改這種行為的后果又豈能不知？如今一個中山相便能讓整個帝國東北部糜爛，即使殺掉張純，事后便不會有更多的張純了？
張懿想起自己的仕途，又想到整個大漢的命運，一時間看見窗外霞光絢爛如夢，竟有幾分癡了。
【1】骨都侯：匈奴官名。原是冒頓單于設(shè)置，分左右，由異姓貴族擔(dān)任，位在谷蠡王之下，是單于的輔政近臣。在匈奴南遷后，基本代指所有獨掌一部的異姓部落首領(lǐ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