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都市

　　金魚花的夢想，與這座都市息息相連。

　　當金魚花的思考與靈感，落筆成為文字、成為平面、成為影像的時候，這位工齡兩年，職場優(yōu)質新鮮人就特別開心，那種創(chuàng)造出“瓜熟蒂落”過程的開心。每一次，看著自己腦袋里一點小小的靈感火苗，在時間里柔弱地搖曳，然后突然像聚集了超大能量，爆發(fā)出一團大火，這場頭腦風暴的過程，艱難又迷人，勝利只屬于堅持者。

　　金魚花是有志于在廣告行業(yè)有所作為的。她將絕大部分精力花在業(yè)務能力提升上。如果一定要用六邊形來形容，她的短板就是很少考慮人際關系、很少顧慮關系。但最近，這些關系卻纏上了她，讓她感覺束手束腳。

　　金魚花經歷了一場又一場提案。在碩大的黑白空間里，她環(huán)顧圍坐的冷漠挑剔的客戶，語氣鏗鏘有力，“如果有天眼，我們會看到：城市，就像是匍匐在大地上的圖騰，隨著住在里面千萬人的呼吸，一起一伏，非常壯觀。這巨型的圖騰，是我們的家園，生生不息……本次城市文化廣場的創(chuàng)意與靈感，正是來源于此。”

　　臺下一片靜寂。金魚花感覺自己往平靜的水池投了一顆石頭，毫無漣漪。沉著的金魚花心里沒了底，手不自禁都有些顫抖，竟慌亂起來，心激烈地陣陣抓緊，金魚花掙扎著，茫然四顧，才醒悟過來，不過一個夢罷了。金魚花無法理解自己的夢境，這個項目其實已經獲得成功，剛剛簽約，而自己的夢境竟然如履薄冰。金魚花心里問自己：“是壓力太大了嗎？”

　　都市的黎明，黑夜與光明糾纏，此進彼退，你消我長，終于光勝利了。金魚花感覺四肢有了力氣，伸手抓了手機，五點五十分。她正看著，手機清晨鬧鈴也適時唱起，一陣吉他撥動心弦，悠揚的歌聲唱著，“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Such a lovely place，Such a lovely face……”

　　直到鈴聲唱完，金魚花才劃動了手機，起床。

　　金魚花完全清醒了，啟動她的標準程序。這個被她命名為J's life的程序里，萬變不離其宗的核心：要鍛煉、要讀書。要鍛煉，要讀書。要鍛煉，要讀書。重要的事情總要說三遍，她的腦中深深銘記著兒時爸爸對她說的話，“金魚花，你要鍛煉身體啊。金魚花，你要多讀書啊。”一晃眼，金魚花長成了大姑娘。書籍給了她憧憬的未來，身體給了她抵抗挫折的力量。

　　對于金魚花精準無比的生物鐘和固定程序，姚遠姚同學是嘆為觀止的。

　　金魚花和姚遠遙是大學同班、同宿舍同學。十八歲那年的燦爛秋色中，兩個小姑娘在大學校園一見如故，引為知己。兩個人都贊同這種說法，因為遇見了你，從此生活便多了光與彩。

　　愛睡懶覺的姚遠姚說，“金魚花，你真的是十八歲的女孩子嗎？你真的不知道，睡懶覺是多香甜嗎！我覺得，你可能是個機器人，是個女戰(zhàn)士！”

　　機器人？女戰(zhàn)士？多大的腦洞，多離奇的比喻，但好像又很貼切！金魚花感嘆道，“姚遠姚，你可真是寶藏女孩，一肚子的美好！”

　　金魚花喜歡遠姚的通透，遠姚愛著金魚花的清澈。青春美好的友誼，讓兩個年輕人的花季更加燦爛、更加溫柔。一向清冷如風的金魚花也陶醉在花海里，不知道自己因此都變得溫柔了、柔軟了。

　　她依舊天天跑步、天天讀書。有一天，她在跑道上遇到了一位帥氣的小伙子小王，從此他們天天相遇在清晨。畢業(yè)了，浪漫的花季似乎拉上了帷幕，她的人生展開了另一頁。

　　她加入了“都市漂流”的人生大挑戰(zhàn)。

　　大學畢業(yè)后，金魚花和姚遠姚一起留在了Z市。金魚花向往廣告行業(yè)，姚遠姚則喜歡媒體。兩個人經過一番尋找，都得償所愿，找到了興趣與專業(yè)都對口的單位。金魚花總結說，“都市的魅力就在這里，充滿選擇、機會和想象力?！?p>　　另一邊，金魚花的帥哥小王說，“對不起，我不能漂，因為追求穩(wěn)定性是我們家族的基因?！彼丶摇翱脊?。兩個年輕人都有些失望，但沒有選擇立即分手，畢竟認認真真地相處過，考慮過未來，總想著或者未來有新的轉機呢，于是開啟了異地戀模式。小王走的時候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奮斗累了，回新城來找我吧?！?p>　　高鐵站人來人往，金魚花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看著，她的小王拖著行李進了站，他沒有回頭，一陣子就匯入人群，淡出了她的視線。她有些悵然，莫名想起畢業(yè)晚會，合唱的那首《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p>　　高鐵站沒有芳草萋萋，只有人海別離。

　　金魚花和姚遠姚四處找房，在郊外的興波社區(qū)，尺水街13號住下了。這里的公寓，都是當地村民的自建房，間隔頗周正，周圍挺干凈。她們租的是套一房一廳，約三十平方，還帶個小陽臺，很實用。美中不足，是離城區(qū)有點遠，準確說是很遠，上班一個單程就要兩個來鐘的車。這時間，足夠從一個小城到另一個小城。

　　三個月后，金魚花過了工作試用期。姚遠姚說，“金魚花，我要搬走啦，我和老邵，現(xiàn)在根本沒時間見面，他覺得長此以往，什么美好的愛情都可能黃了。他讓我搬過去一起住，我同意啦?！?p>　　金魚花爽快地說：“雖然我舍不得，但是我們還在一座城里，想念了就見面，想回來住就回來?！?p>　　遠姚又叮囑，“你現(xiàn)在工作穩(wěn)定了，我就放心啦。你和小王啊，其實我是不看好異地戀的，你可要長個心啊。另外，如果以后，工資高了，換個離公司近點的地方住吧。最后，如果感覺寂寞、空虛和無聊，就來找我耍啊。”

　　金魚花心里知道，遠姚就是為了陪她，才住到這荒郊野外。姚遠姚性格直率、心境敞亮，這些都是金魚花最欣賞的，與遠姚做朋友算是人生之幸事之一，簡單又美好。

　　尺水街一年前，終于通了地鐵，上班變簡單了。金魚花就一直住在這，這里房租便宜，可以多攢點錢。而且房東阿姨好相處，人一旦熟悉了，莫名就對某個地方生出些感情來。

　　這一晃，金魚花工作兩年了。今年三月以來，她“雷打不動”的生活程序被打亂了，金魚花媽媽查出嚴重的心臟問題，不得不來Z市做手術。金魚花的程序做了些修改，比如從前，她會做一份色香味俱全的健康午餐，現(xiàn)在不做啦。又比如，她堅持每天運動30分鐘，現(xiàn)在減為5分鐘。姚遠姚說她是個機器人，還真像，非常忙碌，她的固定流程，鍛煉和閱讀竟然都保留著。

　　金魚花給媽媽準備了早餐，粥、花卷和雞蛋，還有水果。媽媽說，“醫(yī)院有營養(yǎng)餐，不用送?！钡l(fā)現(xiàn)自己媽媽，只舍得點最基本的餐。她心疼媽媽，每日提前訂好餐，有時候就在家煮點東西帶過去，畢竟家常飯菜，是病中的人最想念的。

　　六點四十分，金魚花就出門了。尺水街上的早餐店已經蒸騰起來，“郭記腸粉”店里熱氣騰騰，新鮮出爐的腸粉色澤晶瑩，米香撲鼻；“美軒”的包子也在熱氣中出籠，每一只都神氣活現(xiàn)；而“緣來”的油條已煎出嫩黃，香濃的豆?jié){開始裝杯。金魚花穿行在食物間，食物的熱氣讓她略有些焦慮的神經都放松了，她打算著，下次帶一份郭記的雞蛋腸粉給媽媽。

　　醫(yī)院，永遠表面安靜，內里卻暗藏洶涌。

　　金魚花走進123號病房時，一眼望去：3號床空著，2號床的姑娘還在睡，一張睡臉上眉頭擰得緊巴巴，姑娘的母親愁容滿面，像尊雕像坐在旁邊守著。金魚花的媽媽蘇香玉住在1號床，床已經揺起，看妝容是已經梳洗過，沒有見到護工歐阿姨，金魚花剛想開口，媽媽將大拇指放在嘴邊，“噓……”，金魚花住了口，微笑跟媽媽招呼。這個媽，永遠那么溫柔，從來都特別在意別人的感受。

　　金魚花到醫(yī)院已經七點十五分，呆一個鐘就去上班。她張羅好早餐，倚靠著床邊坐了，順手拿起床頭掛著的賬單。現(xiàn)在已經是術后10天，每天的費用還是要一千多元。對于賬單上的這個數字，金魚花其實已經熬過了兩個艱難階段，一天要那么多錢的震驚期，不夠錢的恐懼期。現(xiàn)在的她，很平靜，只是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賬戶余額還能撐幾天。

　　媽媽住院后，金魚花對錢的看法有了改變，以前就覺得重要，要不媽媽不用去那么遠的地方打工，現(xiàn)在覺得更重要了，一病才知道錢的威力。危機時刻，姚遠姚小天使又來給她撐腰，“金魚花，你需要用錢一定要找我借，別去網貸啊。我跟你說，我家啊很有錢，而且那些錢，未來都是給我的?！苯痿~花聽了，想流淚又想笑，遠姚永遠有本事，讓你的感動不要決堤。遠姚看她表情，說，“不許感動，你可是機器人，女戰(zhàn)士，要心如磐石。記住，別網貸！”朋友的暖心，倒是讓她鎮(zhèn)定下來，雖未到那一步，心下卻有了底氣。同時金魚花也下決心，要多做些活，多賺錢才行。

　　金魚花看賬單的時候，媽媽在看她，觀察到女兒微微蹙眉，她心臟就像被攥了一把，疼的眼淚兒涌上來濕了眼眶。她輕聲說，“花兒，真是累了你啊。我看，下周就不用請護工了。”金魚花轉頭，看見媽媽眼淚水在打轉，內心里使勁整理了一下酸楚的情緒，提了口氣，語氣輕快的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媽，你就安心地康復吧，有我呢，這兩年我可存了好些錢呢?！?p>　　金魚花要離開的時候，護工歐阿姨回來了。歐阿姨送她到門口，悄聲道，“3床昨天晚上走啦?！苯痿~花有些迷糊，“走啦？”歐阿姨壓低嗓音，“大概夜里兩點走的，沒救回來。2號床那個妹妹嚇了一夜不敢睡?！睔W阿姨天天在醫(yī)院看著生老病死，本該看淡了，但其實，她每次都憋得慌，必須去找人傾述一番，心里才得舒服安寧。

　　金魚花張大了嘴，終于明白歐阿姨說啥了，嗓子眼不禁有些緊。那張空床住的是個中年女人，有兩個讀書的孩子。這一下子沒了，那個家該怎樣？金魚花心下有些慌，她折回病房，輕輕地擁抱了一下媽媽。媽媽雖不知女兒心理，但下意識就回抱了女兒，還輕輕拍拍她的背，金魚花輕聲說：“媽，我下班再過來，你的手機要開著啊?！?p>　　金魚花疾步走過病房、走廊、大堂，擦肩而過病人、醫(yī)生、路人，融入道路，當她投身入地鐵洶涌的人潮，身影顯得那么弱小。

　　在八點四十五分，金魚花到達“紅起廣告”公司，上班程序啟動了。她住得遠，地鐵準時，幾乎都是這個點到公司。公司規(guī)定，全勤可以有100元的獎金，她幾乎月月拿。

　　金魚花的崗位是撰文，但工作內容雜，要做策劃案、寫創(chuàng)意、寫文案、跟客戶提案……這是個二十來人的小公司，用人少，所以大廣告公司幾個部門的職責，在這里就聚合成一個人需要完成的活。這倒是鍛煉了剛畢業(yè)的金魚花，兩年里她飛快地成長著，成了公司的中堅力量。

　　上班有些緊張，時間過得飛快。到六點差十分，總監(jiān)大人讓大家加班開項目碰頭會，大家伙無奈，這種時間這個安排，就是不想你走。金魚花念著媽媽，有些焦躁。這位總監(jiān)名叫武耐斯，是老板娘的遠親表妹夫，自從來了公司，他和金魚花就磁場特別沖突。武總監(jiān)控制欲強，希望下屬能“臣服”于自己，但是金魚花不聽話，不畏懼，不能拿捏在手中，感覺令他極為不爽。武總監(jiān)的工作作風堪稱“上班留白，夜晚著墨”，長久無謂的加班，最是消磨人，金魚花真心不喜歡。有一次公司早會，讓大家真心提意見，眾人沉默中，金魚花忍不住委婉提出了這個問題，從此招來了總監(jiān)的嗔怒與記恨。自此，武總監(jiān)心中，和金魚花是結仇了，就一直想著怎么開了她。無奈金魚花的能力強，她出的方案與創(chuàng)意總是能得到客戶肯定，他暫時沒逮到機會。

　　武總監(jiān)注意到金魚花幾次看手機，諷刺地說，“我跟你們講，能加班是福報，年輕不努力，老大徒傷悲?！苯痿~花想早點去醫(yī)院看媽媽，她沒有表情地看了總監(jiān)一眼，兩人眼神對上，金魚花并未退縮，看著他。武總監(jiān)覺得又被冒犯了，氣得心絞痛，又叨叨了許久。

　　他對金魚花說，“華翔這個項目，由你負責，帶著新來的文案寧寧一起做，這個客戶對我們公司很重要，一定要拿下?！苯痿~花看了看那位新同事寧寧，對她微笑了一下。這個才畢業(yè)的女孩子來了公司幾天，金魚花對她的唯一印象是，寧寧擁有一頭順滑垂墜的秀發(fā)。

　　晚上十點，金魚花終于回到家。這一個月來，她幾個點的跑，太累了，不論如何給自己打氣，總覺得心口缺了口氣。她給自己泡了杯茶，坐下了。她覺得，自己要真是機器人就好了，機器人不會累，不會疼。

　　出租屋的客廳裝了一盞暖色調的燈，金魚花坐在一片金色中。她翻開手機相冊，一陣找，最后點開了一張照片。照片古舊，一個梳妹妹頭的秀氣的小女孩在中間，爸爸媽媽在左右兩邊。照片顯然是在像館照的，布景是天安門。金魚花呆呆地看著照片，看著她愛的爸爸和媽媽，心里給自己打氣。窗外的一片天，依稀有幾點星，她喃喃自語，“爸，我知道，你在天上看著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