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X年,我五(小蝦米)
在走向急救室的路上,我簡直邁不開腿了,抽搐著的不僅是心,我的腿和胳膊好象都在抽搐著。我看了一眼小魚,她正在抹眼淚,邊抹著眼淚邊對我放出一個微笑來。這是一個跟哭差不多的笑,只是咧嘴的角度有些不同。我伸出我抽搐著的手,去撈她的手,發(fā)現(xiàn)她的手也在微微地顫抖。
走進急救室的我們,后來我想,一定就象一對顫顫巍巍的老頭老太。
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師父了,他身上連接著許多軟管和線,他身后的儀器有許多燈在紅的綠的閃著。他的眼睛上蒙著紗布。我和小魚都叫著師父。小魚說:醫(yī)生,師父的眼睛怎么啦?黃醫(yī)生說:你們不是從眼科病房來的嗎?你們不知道?林先生在那里動了手術(shù),現(xiàn)在麻藥剛過去。
我驚呆了。我忽然明白了,我非常震驚地明白了。我的膝蓋撞在了師父的病床上,我叫著師父。師父說:小霞來啦?小魚也來啦?我說:師父,我的眼睛是你的眼睛?師父居然笑了,他說:我聽出來了,小霞,你又能看見了,對嗎?我說:可是,怎么可以這樣?我說不出更多的話了。師父說:我很高興,我馬上就要離開你們,離開這個世界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活得太久了。很高興我在最后還能為你,為你們做一件事情。我說:不行的,師父!我不能要你的眼睛。你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了,我怎么還能要你的眼睛?我要還給你。我們走,師父,我們回眼科去,重新做手術(shù)。師父咧著嘴說(表示他在微笑):別傻了孩子,我本來就是要死的了,要眼睛還有什么用?我真的很高興,特別高興,因為我還能在你的身上活下去,你要用我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看詩歌。對了,網(wǎng)上有一首詩,是寫小魚的,一個叫德昂的法國人寫的,你們可以找來看看。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的語言只剩下哭泣了,我完全忘記了黃大夫的囑咐,我撲到了師父身上,抽泣著抱住了我的老和尚,我的師父。他從被子底下抽出手來,摸著我的頭,讓我想起我小的時候他那摸我頭的動作,他說:不要怪你爸媽,是我求他們的,我求他們讓我把眼睛給小霞,求他們不要告訴小霞的。
小魚也蹲在了我旁邊,跟我一起捏著老和尚師父的手,小魚也在抽泣著,我無法知道這手上的和身上的顫抖有多少來自我,又有多少來自小魚。
我說:對了,師父,剛才醫(yī)生在問,你有親人嗎?你在語音里提到了你的太太,她在哪里?老和尚說:我要去見她們了。小魚說:她們?是復(fù)數(shù)的她們?老和尚說:該來的都會來,該去的都會去。我會告訴你們的。我說:你會告訴我們?你什么時候告訴我們?你還會活下去的,對嗎?老和尚,師父?老和尚師父說:別傻了,孩子。孩子們,你們好好生活吧,詩歌的希望就交給你們了。阿彌陀佛!
我聽到了遙遠的鐘聲,那咚的一聲,在老和尚說阿彌陀佛的時候。那咚的一聲當(dāng)然是來自我的病房里。老和尚的手緊緊地捏著我和小魚的手,同時捏著我們兩個人的手,然后卻慢慢地松了開來。我和小魚大叫著師父。黃大夫在一邊說:林先生去了。
我和小魚不約而同地跪了下去。我忽然想起了黃大夫的話,我們應(yīng)該讓師父愉快地高興地離開。我沒有做到,我們沒有做到,可是我們應(yīng)該做到的。我不哭了,小魚也不哭了,我知道,我們總是會同時想到一個點子上去。我們不約而同地磕下頭去,異口同聲地說:師父走好!
黃大夫說:你們真幸福!你們有個多么好的師父??!
本來我跟小魚剛才對視了一下,我看到她臉上正在努力地做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我相信那是笑臉,因為我也在做笑臉,一定也比哭還難看。我們都想讓師父愉快地離開??墒屈S大夫這句“多么好的師父啊”卻讓我們重新痛哭起來。忍都忍不住。
回到我的眼科病房,我的爸爸媽媽眼睛睜得好大。那是一種驚慌失措的眼神。怎么啦?二燈大師怎么了?媽媽問。我沒有回答媽媽的問題,是小魚回答的:師父走了。爸爸媽媽都失聲叫了起來。媽媽說:他去世了?我仍然什么話都不說。仍然是媽媽提問:你們見到他了嗎?還是你們?nèi)サ臅r候他已經(jīng)?仍然是小魚回答:我們見到他了。他還跟我們說了不少話。說完話去世的。爸爸問:他在哪里?我們?nèi)タ纯?。我仍然不說話,還是小魚說:叔叔阿姨,我?guī)銈內(nèi)グ桑屝∥r米休息一下。媽媽說:對,你休息一下吧。媽媽是對我說的。爸爸說:小魚,你告訴我們在哪里就行,你陪著小蝦米吧,他還需要恢復(fù)。
小魚可能真的是擔(dān)心我,就告訴了爸媽急救病房在哪里,自己留了下來。
爸媽離開后,小魚摟著我,讓我坐下。我們在床邊坐了下來。她摟著我說:你再哭一會兒吧。我也摟住了她。我們濕臉貼著濕臉,就這么摟著。我又哭了起來。小魚也又哭了。我們的淚水流在了一起。
爸媽很快就回來了,說師父已經(jīng)被拉走,送到太平間去了。
爸爸說:你都知道了?我知道,爸爸的問題是向我提出的。可是我仍然沒有回答。小魚搖了搖我。我想起了師父的叮囑,不要怪爸媽。其實我并不是怪爸媽,我知道這真的是師父的意思,爸媽也是為我好??晌?,好象就是不想說話。還是小魚替我回答的:眼睛的事情,師父已經(jīng)說了。媽媽說:大師可真是好人哪。媽媽哭了起來。我抬眼看了一下,媽媽顯然已經(jīng)哭過了。爸爸也流過淚了,現(xiàn)在也開始第二次流淚。媽媽說:你也不要太傷心了,大師會上天堂的。媽媽這話當(dāng)然是對我說的。我仍然沒有出聲。
我的感覺是,我的眼睛又能見人見物了,可是我的心卻失明了。眼睛看著的,一切都是亮的,還特別的亮,可是心里卻是一團漆黑,黑得我都說不出話來了。
在我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的時候,是小魚這個嬌柔的女孩子站了起來,拿主意,想辦法,同時還要安慰我們父母兒子三人。她說:我問一下醫(yī)院,是不是可以把師父運回到我們那里去。我說:對!這是我從師父那里走出來后說的第一句話。
小魚走出了我的病房,很久后才回來。我感覺都過了一個世紀了。小魚說:醫(yī)院同意了。他們請示了上級,然后就同意了。醫(yī)院還聯(lián)系了縣城醫(yī)院,先把師父送到縣城醫(yī)院去。
我站了起來,我說:太好了!這是我從師父那里回來后第一次說一個字以上的話。然后我又說了一句字數(shù)更多的話:什么時候走?小魚說:明天,明天就可以。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醒了,聽著外面小鳥在唱歌,我是在一種甜蜜的感覺中醒來的。我馬上就知道了這種甜蜜的感覺之出處,因為我被兩條發(fā)出甜香的胳膊圍著摟著。小魚。小魚摟著我睡了整整一個晚上。房間里是一片白色,亮得刺眼的白色。我這是在醫(yī)院里。我想起來了,爸媽到附近的酒店去過夜,小魚說要陪夜。護士就笑了笑,什么也沒有問。爸爸嘟嚷了一句,如果在我們那個時候,要看結(jié)婚證的。護士沒有問,可是小魚自己卻說了,還說得很響很清脆:我是他妻子!那護士又笑了笑。護士第一次笑,是一種敷衍的笑,例行公事那種,意思是好吧,跟我沒關(guān)系。護士第二次笑,卻有一種酸味,我從她對著我的眼睛里看出了那種酸味,好象是說,你們好美,兩個人都好美,把我往哪里放?
卻原來,小魚特地宣示她是我的妻子,是一種鋪墊。晚飯后,她就鉆進了我的被窩,吻著我,摟著我。我當(dāng)然也不甘落后,給予同樣的甚至更熱烈的回報??墒撬尤粨Я宋艺粋€晚上。我的心都被糖漿黏住了,甜得都心癢了,黏得快跳不動了。我想起了大哥那句名言:如果說我要跟你起床,那就是徐志摩了。我想,那就是小蝦米了,一輩子的小蝦米,一輩子的小魚。
我吻了她的額頭一下,她嗯了一聲,反面抱得更緊了。
我跟小魚是跟著師父的靈車回縣城的,爸媽坐另一輛車。醫(yī)院說,是省政府派的,具體地說,是省民政廳和民宗委。省醫(yī)院同意派車送師父回我們縣里,我已經(jīng)很驚奇了。我是今天才感到驚奇的。昨天的我完全處于心失明的狀態(tài)。這個狀態(tài)是我自己感覺到,自己總結(jié)出來的。反正周圍是黑的,身體里面是木的。今天,在小魚的懷抱里醒來,我忽然就恢復(fù)了常態(tài),話也多了起來,甚至有點愉快。我的愉快來自一個想法:就象師父老和尚說的,我用他的眼睛看世界了,也就是說,他活在我的臉上,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