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X年，我五（小蝦米）
我終于是一個人走著了。從第二天開始，小鴨老纏著我，非要跟我一起走出去。我用了幾天的時間，連罵帶哄，最后關(guān)上院門就飛快地躲到一邊去，一直到小鴨開門出來，東轉(zhuǎn)西轉(zhuǎn)，最后不得不抽著鼻子走回去，重新關(guān)上院門之后。
總算一個人走在熟悉的路上了。后來我就漸漸聞到了各種各樣的花開放出來的味道。我真后悔為什么當(dāng)初不研究一下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花。這世界上我叫得上名字的花少得可憐，盡管在我家的村子周圍，什么花都有，一年四季都有，這個開完了那個開了。老和尚真行，我想起了他念過的那首七律，那里面就寫了好多種花，什么丁香啦，蓮花啦，好多種老和尚寫的花我都沒有見過?？墒俏衣勚兜?，忽然能感覺到是什么花開了。雖然叫不出花的名字，但我看得到花的樣子。我說看得到，說的是用第三只第四只眼睛看得到。第三只第四只眼睛是別人沒有的，也是別人看不到的。還有草，還有樹，我發(fā)現(xiàn)它們原來都有不同的氣味。
這樣的日子每天都在過著。然后我感覺到夏天來了。我已經(jīng)說過了，我不數(shù)日子，瞎子的日子是沒有盡頭的，其實應(yīng)該說瞎子的夜晚是沒有盡頭的，有什么可數(shù)的？我也說過了，不是因為夏天炎熱，因為這里永遠(yuǎn)不會太熱，何況是夜里。我感覺到夏天，一是因為味道，我聞到了夏天的味道，應(yīng)該說是樹葉的成熟，花的更多的開放。二是因為聲音，因為蟲子叫得更歡了，越來越歡了，連成了一片，連到了我家的村子那里，連到外國去。偶爾也有鳥叫。只是我不會一直走到小鳥叫成一片的拂曉。
我想到夏天來了，夏天終于來了。這終于兩個字，讓我激靈了一下。也就是說，抖動了一下。終于，我想，小魚要回來了，暑假了，小魚要從省城回到縣城來了。
我希望她別來。永遠(yuǎn)別來?？墒俏抑牢疫@個希望是騙人的，也就是說是騙我自己的。我又怕她不來，永遠(yuǎn)都不來。
可是她來得那么快，還真是我沒有想到的。
是小鴨帶進(jìn)來的。小鴨說：姐姐您坐。那位姐姐只是嗯了一聲，然后就在按摩的沙發(fā)上坐了下去。小鴨端來了熱水，說：姐姐您泡腳。這位姐姐仍然只是嗯了一聲。然后發(fā)出了脫鞋襪和腳入水的聲音。
她只是嗯了一聲，可是我的心已經(jīng)跳出嘴巴了。我是說，快要跳出來了。別人嗯一千聲一萬聲我也聽不出來。不是我聽不出來，而是我不會去聽，或者說，那不會讓我心跳，我是說不會讓我的心跳跟平時不一樣。
其實，讓我的心跳變得大不一樣的又豈止是這么一聲嗯。還有那我永遠(yuǎn)忘不掉想忘卻忘不掉的味道，那種我自己覺得象雨后的草和花一起發(fā)出的味道。雖然只是我自己的感覺，但卻又那么真實，跟真的草和花一樣。
我用毛巾包她的一只腳，然后把她的另一只腳端到面前，我按了一下，她發(fā)出了“啊”聲。我忙說：對不起，重了嗎？她說：嗯。她還是只說嗯?？梢晕衣牭贸鲞@一聲嗯的不同，這一聲嗯是含水的，濕潤的。
她卻說：你哭了？你別哭啊。她終于說話了。我說：你才哭呢。她真的哭起來了，使勁壓著聲音。她坐起來，拉住了我的手，一直把我拉到沙發(fā)上。她親著我的臉，把我本來就有點濕但只是有點濕局部濕的臉弄得水淋淋的，就跟泡在熱水塘里那樣。
我跟爸爸再三關(guān)照了，爸爸也再三地答應(yīng)我了，說是我到縣城按摩院的事誰都不告訴的。可是，小魚是誰啊？再說她又認(rèn)識那么多我的同村人，再說爸爸不說不等于媽媽不說，媽媽不說不等于奶奶不說。不管是媽媽說了還是奶奶說了，村子里一定是傳開了。就象爸爸當(dāng)年喊著“中了”的時候那樣傳開了。那是明傳，是叫喊著傳的，這是暗傳，是沒聲音地傳著的，暗傳傳得更廣更快，也一定傳得更有滋有味津津有味。然后不管是誰，小梳子也好，小娘子也好，小木頭小石頭小圓子，誰都可能是那個叛徒。反正沒什么可追究的。我也不想問。如果要說話，在小魚面前，或者說在小魚懷里或者小魚在我懷里，在這種時候，每一分鐘都有十幾句話排隊等著。要從這十幾句話里抽出一句講出來，那是多么不容易啊。
然后小魚就每天都來了，有時候一天還來兩次，每次還要加鐘，也就是說再延一個鐘頭什么的。叫她不要來，她偏要來，來了泡一下腳就抱住了我，然后我們就一起泡腳，跟在熱水塘邊那樣。只是在熱水塘那里，我們的腳只偶然地相互碰到過，碰到跟觸電一樣又分開，在這個木桶里，那算是分不開了。不但分不開，而且不是她踩著我，就是我踩著她，輪流的，爭搶的，每次都弄了一地的水，讓小鴨抱怨半天。
小魚問我最近寫了什么詩，我說：我還寫什么詩啊，我要寫就是寫黑暗黑暗一切都是黑暗永遠(yuǎn)都是黑暗。小魚說：現(xiàn)在時髦的話叫暗黑。我不喜歡暗黑。我喜歡黑色的眼睛。我說：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顧城的詩。小魚說：對，是的，我們一起去尋找光明。我說：你用讀書去尋找，我用捏腳去尋找。小魚說：對。她的“對”字又是濕的了。
小魚給我念了她寫的詩。有一首叫《埋葬》的，特別地震撼到我：
用可愛埋葬愛/用憐憫埋葬追求/用輝煌埋葬真實/用別人埋葬自己/生下來/就為了享受/偉大的祖墳/黛玉的手/就那么完美/不能用自己的手/埋到老/有幸屬于勤勞的民族/難道只能有/短暫的假期
真正震到我的，是最后那句“難道只能有/短暫的假期”。當(dāng)然，“假期”后面應(yīng)該跟著問號。不過跟許多現(xiàn)代詩一樣，我們喜歡不用標(biāo)點符號，小魚是這樣，我也是這樣。我總覺得標(biāo)點符號太明了，要暗一點才對。小魚也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