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X年,我五(小蝦米)
沒有了。我什么都沒有了。白天沒有了,大學(xué)沒有了,廣闊的世界沒有了,這輩子的人生沒有了,小魚沒有了。是的,尤其讓我痛苦的是小魚沒有了。小魚小蝦變成了小魚小瞎,同樣的發(fā)音,意思不一樣了。小蝦可以愛小魚。小瞎卻不可以害小魚。絕對不可以的。
我們的村子里游客多了起來。我一出門,就會聽到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許多聲音。許多聲音里經(jīng)常有這樣的聲音:他是瞎子。讓開一點。哎喲,這么年輕,相貌蠻好的,怎么是瞎子。有時候,還有一群小孩子跟在我后面,我聽得出來,即使他們不說話我也聽得出來,他們都是只有幾歲,最大的也就十來歲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我走出去,他們就跟著我,多半時候不說話,就那么跟著。好象要看看我是不是會撞到什么,比如墻啦,或者人啦,或者自行車,或者停在哪個角落里的汽車。有一次我還真撞到了一輛停著的車子,是一輛正在卸貨的手推車。這些男孩女孩就歡呼起來:撞到了!小瞎撞到了!我叫他們滾蛋,他們不理我,甚至繼續(xù)地不發(fā)聲音。我舉起拐杖嚇唬他們,他們就四散跑開。然后又聚集攏來。后來,我舉起拐杖,他們也不跑開了,一個小男孩叫道:打呀!我知道,我聽得出來,他是小梳子的小弟弟,比小梳子小整整十歲。旁邊的小男孩小女孩就壯著膽子亂喊,打呀!打!后來他們有時候干脆跑上來拉我的衣服,拉一下再跑開幾步。
于是,繼小蝦成了小瞎之后,小瞎還成了村子里的一個新玩具。有了這個新玩具,我們的村子有了一點兒童樂園的味道,象未來的迪斯尼樂園那樣的味道。這些小男孩小女孩好象還玩不夠的。每天都這樣。當(dāng)然,有時候,后來每天都有大人,多半是他們的父母,跑出來罵他們,有的還被父母們拖回去或者抱回去??墒?,只要這個新玩具走在村子里,總還會團聚起一幫子大大小小的小孩子來。可是,我慢慢地不生氣了,這些比我還小得多的小孩子對我的情緒起到了修復(fù)的作用,我反而有點喜歡這樣的新身份了,我甚至?xí)α?。真的,我已?jīng)忘記了笑是什么東東了,現(xiàn)在笑又回來了。當(dāng)然,我是后背朝著這些孩子的時候笑的。
媽媽問我:你怎么啦?你笑什么呀?媽媽的聲音是驚恐的。她覺得我是不應(yīng)該笑的。我知道。一個剛當(dāng)上瞎子的人怎么能笑呢?一個小瞎子笑起來,是不是很奇怪,很恐怖?我說:沒什么。真的沒什么。我發(fā)現(xiàn),我說話的聲音也平和了下來。
我不是莫名其妙地就笑的,而是想到什么才笑的。在這黑暗的日子里,有的是時間讓我想事情。我想到老和尚給我和小魚講的笑話。我想到我和小魚仰面躺在昆明山上樹林空隙里的草上,閉著眼睛裝睡著,然后小魚把什么草捅到我的鼻子里,讓我把噴嚏打得她一臉的梨花帶雨。我是故意的。我想到很多很多,還有在縣城的山上,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一只大鳥忽然地從我們面前飛起,她嚇得一下子抱住了我,我趁機就抱緊了她,說乖小囡不怕噢。
后來,我試著白天在院子里房子里發(fā)呆,或者睡覺,或者裝著睡覺,或者聽聽電視里在說什么,聽那些年輕的年老的男的女的鮮肉腌肉們都在電視機里說些什么,哭些什么,吵些什么,聽聽世界上這里那里疫情怎么樣了,哪里又發(fā)射導(dǎo)彈了,哪里火山爆發(fā)了。
我想,我可以夜里走出去。因為我是瞎子,反正白天晚上對我來說沒有區(qū)別。我想,我為什么不能晚上夜里出去呢?這個想法讓我興奮起來。
我說的晚上是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大概凌晨四五點鐘的時候吧。想到了就做。反正我白天睡得夠夠的。
我每天都是踏著爸爸的呼嚕聲走出去的。我試著不用拐杖。一開始我是摸索著走出去的,經(jīng)常還會踢到什么,比如大廳里的椅子,或者門檻,甚至墻壁。因為我一開始經(jīng)常會走歪掉。有時候甚至是頭先碰到墻壁,碰得兩眼冒金星,鼻子噴火。
我每天都會走到熱水塘那里,然后摸到我熟悉的大石塊,坐下來,把我已經(jīng)不小了的小腳泡到熱得發(fā)燙的水里,踢著熱水,看著空中揚起的熱水花。我真的是看著的。我覺得自己看到了,看到了熱水花后面笑得前仰后合的小魚和她朝著我踢起來在熱水花后面朦朧著的小腳丫子。
我每天在那里坐到蟲子的叫聲被小鳥和大鳥的叫聲打斷,然后被徹底地鎮(zhèn)壓下去。
后來我聽到了腳步聲,在我走出門去,在我不會再撞墻不會再踢到什么東西而能夠在街上走得順暢的時候。有時候是一個人的腳步聲,有時候是兩個人的。我聽得出來,有時候是媽媽的腳步,她會盡量輕地走,跟著我走,但我又怎么會聽不到呢。有時候還有爸爸的腳步聲,他也盡量走得輕。
我不僅聽得清爸爸媽媽的腳步聲,不僅可以在許多人的腳步聲和其它聲音比如說話的聲音里分辨出哪只踏下去的是媽媽的腳,后來還能分辨出是她的左腳還是右腳,她這天穿的是布鞋還是拖鞋。
后來,爸爸媽媽的腳步聲沒有了。也許他們跟了幾次就放心了,知道我不會出事的。與此同時,我能分辨出來的聲音越來越多了。凌晨,天亮前,在街上,我能聽出我走到哪里了。能聽出,同時也能聞出來。我聽到那個節(jié)奏時快時慢的呼嚕聲是張三伯發(fā)出的。其實那聲音比我爸爸的輕多了,而且是從樓上發(fā)出來的。還有其他人的呼嚕聲,有時還有夢話,盡管隔著窗子,實際上都很輕,但我慢慢地都能聽到了,而且我還能聽出這個呼嚕那個呼嚕是女人還是男人發(fā)出的,是年輕人還是中年人或者老年人。再后來,我能聽出來,這個呼嚕是本村人的,那個呼嚕是外鄉(xiāng)人也就是游客的。夜晚或者凌晨的聲音漸漸變得越來越豐富多彩,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太豐富太多彩了,把我的夜晚行走變得充滿了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