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X年，我五（小蝦米）
我感激小魚。算起來，她給我的是我的第三次生命。第一次是父母給的，讓我成為一個活物，第二次是老和尚二燈大師給的，讓我成了一個有詩愛詩的活物，第三次是小魚給的，讓我從死去的活物變回成活著的活物。
我感激昆明。感謝那里的空氣和水，樹木和街道，那里的?；ㄐ２?，行走的和坐下來的人。因為有了小魚。我重新有了小魚。
可是，老和尚說過那么一句話：悲極生樂，樂極生悲，這就是人生，人生就是樂與悲的循環(huán)往復(fù)。當(dāng)時我只是當(dāng)禪語聽的，一個耳朵進(jìn)去，另一個耳朵就出去了。可是后來，當(dāng)我再度回到悲里，而且是極度黑暗的悲里的時候，這句話忽然悄悄地貓著腰回來了，進(jìn)了我的耳朵，又進(jìn)了我的腦子，再也出不來了。
先是武漢，后是湖北，一個巨大的城市，比昆明還大，一個省，居然被封了起來。疫情這兩個字每天震撼著大家，每一個人。我們走在昆明的街上，山上，湖邊，嘴和鼻子也沒有了，跟所有的人一樣。每個人都用一塊布代替了嘴和鼻子。只有小魚的眼睛還在笑著。小魚的眼睛笑，小蝦的眼睛就也笑，在湖邊，山上，街上。
學(xué)校關(guān)門了，同學(xué)們，包括所有的?；ê托２荩娂娀丶胰チ?。小魚來問我啟程的時間，我說，我收拾一下就走。她說，她先不回縣城里的家，她先跟我回村子里的家，可以嗎？我說：當(dāng)然可以了。我沒有問她怎么跟她那暴躁的胖阿爸交待，我也不去想我怎么跟我的爸爸媽媽交待，盡量不去想，因為那樣的眼睛會出現(xiàn)在我的眼睛前面，那是兩對四只充滿擔(dān)憂的，擔(dān)驚受怕的眼睛。還有奶奶的眼睛。加起來是三對六只。我盡量去想熱水塘，想老和尚和小和尚。當(dāng)然還有小魚。什么叫“還有”。小魚就一直在我眼前晃著。
可是我忽然就發(fā)燒了。燒得很厲害。整個學(xué)校，整個宿舍，所有的人都嚇壞了。宿舍里還沒走的也走了，我的周圍響起匆忙的腳步聲。小魚打手機(jī)電話給我，說她急死了，可是我們學(xué)校不讓她進(jìn)來，甚至連校門都進(jìn)不來。我說：沒關(guān)系的。不一定是的。你先回家去吧。我們都避免說“新冠”這兩個字，好象一說這兩個字，這兩個字就會變成活物，爬出來，壓下來。
然后我聽到救護(hù)車鳴笛的聲音。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醒來的時候是深夜。一點光亮都沒有的深夜。一個女生的聲音說：他醒了。一個男生說：你怎么樣？我說：是問我嗎？我挺好啊。那男生說：那就好。沒事的。我們都檢查過了，你得的不是新冠。醒了就好。我說：可以把我眼睛上的布拿掉嗎？那男生說：你眼睛上沒有布啊。我說：不會的。沒有開燈嗎？那男生說：你怎么了?？床灰妴?？什么都看不見嗎？然后我的眼睛感覺到光亮了，有點熱的光亮。但除了這些光亮，我什么也看不見。那男生說：不要急，小伙子，我們請眼科醫(yī)生來看看。
從光亮到黑暗，再從黑暗到光亮。然后，另一個比較老的女生的聲音說：看來是發(fā)燒燒的，兩個眼角膜都穿孔了。我說：醫(yī)生，我的眼睛能好嗎？那比較老的女聲說：會的，放心吧。睡覺吧。小伙子。天亮了就好了。
她說天亮了就好了。這句話一直記在了我的腦子里?？墒翘焓裁磿r候會亮呢？我的天好象永遠(yuǎn)都是黑著的了。
我聽見了爸爸的聲音，他說，別哭嘛，哭有用嗎？然后我聽到了媽媽的聲音，那是媽媽抽泣的聲音，本來我還沒有聽到，爸爸說完別哭，那聲音反而鉆到我耳朵里來了，然后那聲音伴著匆忙的腳步聲，遠(yuǎn)了。媽媽是奔出房間去的。
然后，我是坐著出租車出的醫(yī)院，再然后，我下了車，聽見一個比較嫩的女聲在說405，應(yīng)該是房間的號碼。我和爸爸媽媽住進(jìn)旅館了。再再然后，我聽到了小魚的聲音，她的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但是這回好象在水里泡過了，又曬干了，干得有點裂開了。她說：小蝦，然后停頓了幾秒鐘，再說了：米。又連起來叫了兩遍，好象是背一個新的單詞：小蝦米，小蝦米。我說，小魚，沒關(guān)系的，我知道的，小蝦就是小瞎，瞎子。沒關(guān)系的。
這兩天，我的心已經(jīng)平靜下來了，其實，我覺得應(yīng)該說是麻木了。我很奇怪我怎么會這么快就麻木下來。我甚至在想，我有了第三次生命，然后有了第三個名字。我的第一個名字是夏小霞，一個幾乎已經(jīng)被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忘記了的名字。我的第二個名字是小蝦，一個被所有人叫到現(xiàn)在的名字，一個到哪里都跟校草聯(lián)系起來的名字。我的第三個名字是小蝦米。我知道，以后大家都會叫我小蝦米，而不是小瞎子?？墒俏揖褪窍棺?，就是小瞎子了，以后會變成中瞎子，老瞎子，死瞎子。校草？還校草呢？以后我是一個被人用鄙夷的眼光或者可憐的眼光看著的瞎子了?？偠灾?。兩只眼睛的角膜都穿孔了。這話我聽到了，聽清了。我是讀過書的人，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忽然想到了金庸小說《天龍八部》里的阿紫。阿紫是一個瞎姑娘。可是后來有游坦之把眼睛挖給她?？墒峭诮o她之后她卻不想活了，她跳崖了。難道還真有人把眼珠挖給我嗎？難道我也要跳崖嗎？我忽然有了一種恐怖感，我揮開了那只捏著我的手的小手，我怒吼著：滾！滾出去！
你怎么啦？小蝦米？小魚的聲音充滿了驚恐。她又捏住了我的手。我被她的驚恐軟化了，我的聲音也變軟了：走吧，小魚，離開我，回家去，好嗎？我求你了。
我聽到小魚的哭聲。她的小手把我的手居然捏疼了。她說了好多，不走就不走永遠(yuǎn)不走一輩子不走之類的。我后來也不再說什么了。其實，她的小手是給了我一些安全感的，雖然同時也讓我的心不停地抽搐?？墒俏也蝗绦脑偎﹂_這只小手了。我安慰自己說，我是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