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離歌(二)彷徨初陣
“阿離好厲害,這次考試又是第一!”
“無論機關術還是刺擊之術,都把我們遠遠甩在了后面!”
“就連那些最難的古書,也都學得那么好!”
“可阿離總是不肯出去玩!”
同學們的話仿佛近在耳邊,羨慕敬佩的目光時刻不離左右,可阿離卻沒有多少高興自滿的情緒,恰恰相反,那種患得患失的情緒卻越來越重。
她已經(jīng)努力超越了所有的同學,努力強迫自己學好每一項科目,不論喜歡,又或者不喜歡,都要做到最好。
可那是因為在慈幼堂中學習了一年之后,她曾經(jīng)不自量力地去見老師,希望老師幫助她——“老師當初不是說,只要長安的人都知道我,都認識我,這樣阿洛姐姐就能找到我了?可我怎么才能讓人都知道我?”
于是,老師承諾,如果她能夠每科都考第一,那么,他就送她去能夠完成心愿的地方。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做到了,卻并沒有等來老師的承諾。
她甚至想過,自己是不是該當面詢問老師,可每當看到那銀面具,看到那給每個孤兒帶來溫暖的白衣身影,想到是老師讓她擺脫了饑寒和孤獨,她卻又覺得自己苛求過多。
“阿離,老師叫你去大槐樹!”
聽到這驟然響起的聲音,原本正埋頭走路的阿離一下子看向了聲音的來處。見是一個熟悉的同學,她立刻不假思索地飛奔了起來。
那棵大槐樹是老師常常徘徊的地方,盡管包括她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是老師親手帶進這里的,可是,他們敬重他,卻都不敢太接近他。就仿佛那是天上的旭日,人哪怕需要那份溫潤人心的暖意,卻也生怕被那驟然爆發(fā)的熾烈灼傷。
當阿離來到大槐樹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兒除了依舊戴著銀面具的老師,地上還撐開著那把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她夢中出現(xiàn)的牡丹花傘。哪怕已經(jīng)過去了三年,這把紙傘上那富麗堂皇的牡丹花卻依舊嬌艷如新。
她有些遲疑地瞥了幾眼,繼而方才快步走上前去,可讓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是,老師竟是將那把牡丹花傘收起,隨即遞給了她。她下意識地接了在手,隨即才后知后覺地醒悟過來。
“老師……”
“這把傘今后就是你的了?!?p> 阿離只覺得狂喜剎那間彌漫全身,可隨之而來的卻又是說不出的惶惑,但當聽到老師的下一句話,她就立刻打消了剛剛的所有顧慮,一下子變得全神貫注了起來。
“當然,這并不是白白送給你,你必須完成一件任務?!便y面具微微一笑,隨即輕描淡寫地交待道,“你不是課業(yè)閑暇就喜歡偷偷跳舞嗎?明天去曲江池畔,用你的舞姿打動人心。如果遇到有人喜歡你,想讓你去家中做客,那就盡管去。接下來的事情,自會有人聯(lián)絡你。”
老師居然知道她悄悄買了一把花傘,閑暇時間就偷偷地跳舞!
阿離頓時羞得低下了頭,可聽到那后半截話,她就立時為之凜然,可是,哪怕滿心惴惴,為了自己的夙愿,她還是使勁點了點頭:“阿離會努力試試看!”
“只要你完成了這個最后的考驗,那么,我就送你去能完成心愿的地方。在此之前,這把花傘的秘密,也該是時候告訴你了?!?p> “花傘的秘密?”阿離有些驚喜地瞪大了眼睛。哪怕那一夜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可是,那神跡依舊深深烙印在了她的心里。
“沒錯,這是一把機關傘,那個雨夜里你能使用它,就說明你和它相當契合。你記好了……”
面對老師那溫和的眼神,殷切的囑咐,阿離一面聽一面記,最終重重點了點頭。
“老師放心,阿離一定學會用它!”
當抱著那把真正的牡丹花傘匆匆離去時,阿離只覺得心中一團亂麻。直到一頭躺在小小的床上,她這才完全清醒了下來。
“阿離一定會成功的!”
她已經(jīng)改掉了自稱阿離的孩子氣習慣,可是此時,她卻又故態(tài)復萌,仿佛又回到了初到長安,一切從頭開始的時候。她抱著花傘在床上打了兩個滾,最終卻又一骨碌起身。
和當年相比,她已經(jīng)不是那個對機關術一無所知的小女孩了,既然得到了這件神奇的機關物,那么,為了完成老師交待的那樁任務,她應該好好熟悉這把牡丹花傘,至少得知道,當初雨夜中那如同神跡一般的閃現(xiàn),到底應該如何好好掌握!
夜晚的小巷中,一個小小的人影在月光下一次次揮舞著牡丹花傘,苦苦練習,仔細琢磨。
雖然和這把牡丹花傘有緣,那四個名字詩情畫意的招式,她也異常喜歡,然而,除了晚云落這一招,她很快就有所心得,不論是岑中歸月,還是霜葉舞,又或者孤鶩斷霞,她簡直是練習得磕磕絆絆,每次招式施展出來之后,面對那飄忽不定的落點,她都覺得異常茫然。
難道,之前那個雨夜,她能夠?qū)@把花傘得心應手,那都是巧合嗎?
到了天亮時分,阿離雖說已經(jīng)勉勉強強學會了所有四個招式,但心里卻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此番初陣,在沒把握用好這把牡丹花傘的情況下,這只能用作最后的退路。
春日的曲江池畔游人如織,明媚的陽光下,阿離打開了手中的牡丹花傘。那富麗的色彩頓時吸引來眾多目光。阿離甚至不用看都能察覺到,那些眼神中既有驚艷,也有獵奇,以至于她只覺得一對長長的耳朵都在微微發(fā)燒。
盡管也曾經(jīng)拿著一把自己買來的小小花傘在院子里獨自跳舞,盡管對老師的這把牡丹花傘已經(jīng)并不陌生,但是,第一次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表演,阿離除了緊張,本來就有揮之不去的窘迫和羞怯。
她努力不讓自己去留意那些圍觀的人,那些灼熱的視線,只是將所有的心神都投注在那把傘上。
足尖一次次輕盈點地,身姿飄逸在空中旋轉(zhuǎn)騰躍,手持花傘的小女孩就仿佛是春日里的花仙子,讓人移不開目光,只希望她能永遠地這么舞動下去。
只是,傘舞再美,卻終有停下的時候。當阿離終于放下手中花傘,輕輕舒了一口氣之后,她卻發(fā)現(xiàn)四周一片寂靜。她不由惶惑地抬起頭來,可隨之就只見一個比自己略矮一頭,戴著金項圈的女孩子蹬蹬蹬朝自己撲了過來。
阿離下意識地往旁邊避開一步,可當瞧見對方收勢不及,整個人眼看就要一頭撲倒在地上,她還是不由得伸出手輕輕扶了一把。然而,下一刻,那個矮小的身影就順勢撞入了她的懷中,如同牛皮糖一般死死抱住了她。
“兔耳朵姐姐,我又找到你了!”
阿離有些發(fā)懵??珊芸炀陀袀€老仆人匆匆上前,手忙腳亂地賠禮道歉,又試圖把人從她身邊拉走。然而,那小小的女孩子卻根本不肯松手,甚至死纏爛打地叫道:“兔耳朵姐姐,我叫崔離,我很喜歡你的舞,你能不能到我家做客?”
崔離……做客……這不就是老師說的,如果有人請做客,那就盡管去嗎?
雖然一切發(fā)展一如預料,可阿離還是忍不住微微猶豫,可女孩子接下來那句話,卻讓她頓時怔在了那兒:“對了,熊耳朵姐姐呢?”
熊耳朵姐姐……她說的是阿洛!
阿離呆呆地看著面前那個和自己同名不同姓的女孩子,再看到那依稀相識的金項圈,她猛然想起了當初長安城門口的情景。那時候,有一個被老仆抱在手中的小丫頭,伸手打算摸她的耳朵!
可是,都已經(jīng)那么久了,一個小孩子竟然還記得自己?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含糊過去,而是低聲說道:“我和她暫時分開了……”
她還沒把話說完,就聽到了一個不假思索的回答:“那你們一定還會相見的!”
見阿離朝自己看了過來,小小的崔離展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就和我們這么久之后也能見面一樣!兔耳朵姐姐,我記得你說過,你也叫阿離,和我名字一樣呢!”
“嗯,我叫公孫離……”
一大一小兩個阿離終究是一塊走了,而跟在后頭的老仆,則是明顯松了一口大氣,對于自家千金大小姐邀請一位混血魔種去家中做客,他并不在意,因為這早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大小姐喜愛那些長相和普通人不同的混血魔種,這已經(jīng)是長安人盡皆知的事。
全家上下從最初的頭疼到現(xiàn)在的司空見慣,他要做的,僅僅是多加留意,保護大小姐的安全,別讓居心叵測的人借此使壞。
曾經(jīng)因為囊中羞澀而沒能坐成的奚車,如今在長安已久,阿離自然已經(jīng)體驗過,因此,被崔離強拉上了一輛機關車,她再也沒有兒時那種見什么都新鮮好奇的勁頭。因為,她還記得老師說過,接下來還會有人和她聯(lián)絡。
然而,哪怕她時時刻刻集中精神,可直到機關車到了崔家,她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端倪。于是,崔離拉著她蹦蹦跳跳下了車,她無可奈何地跟上了那歡快的腳步,也就漸漸丟開了那所謂任務的負擔。
崔離那口口聲聲的兔耳朵姐姐,也許阿洛會覺得反感,可她察覺到的卻只有善意和喜愛。
崔家的宅邸華美軒敞,廚房烹制的佳肴豐盛美味,尤其是那偌大的花園,哪怕比不得曲江池芙蓉園的宏大規(guī)模,卻也遠遠不是阿離悄悄練過舞的慈幼堂那小院子能比的。在崔離的殷勤招待下,阿離品嘗了佳肴,逛過了花園,就連頭上也和崔離戴上了一模一樣的紫牡丹。
于是,當崔離遞上了一把百花折扇,請求她跳舞時,阿離根本不好意思拒絕。
盡管她只是第一次用一把折扇跳舞,舞步身姿都不可避免地有些生澀,然而,就仿佛是所謂的天分,那把扇子不過須臾就得心應手,仿佛是她指掌的延伸,哪怕還及不上牡丹花傘的如臂使指,可開合甩動之間依舊舒展自如。
直到崔離一面拍掌,一面輕輕哼唱起一首歌謠時,阿離方才微微一愣,原本隨心所欲的舞步仿佛一下子就停頓了。
見崔離愕然望了過來,阿離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沒有真正學過跳舞,也不懂曲樂……”
“沒學過跳舞?不懂曲樂?”崔離瞪大了眼睛,完全不相信似的瞪著阿離,直到對面和自己同名的兔耳朵姐姐雙頰微微泛紅,她這才趕緊搖了搖頭,笑瞇瞇地說,“一回生兩回熟,阿離姐姐你舞跳得這么好,是那些曲子配不上你!”
她曾經(jīng)見過很多混血魔種,但那些人或粗魯,或畏怯,或別有所圖,或故作高深……眼前的兔耳朵姐姐卻好生不同!
“你干脆到我家來住吧,我知道長安哪兒有最好的樂師,我請他們回來給你伴奏!”
“不不,我該回去了!”阿離有些慌亂地搖了搖頭,放下那把扇子就想起身。結(jié)果,就如同她被強邀到這里時的死纏爛打,崔離直接縱身一撲,死死抱住了她的腰,繼而就軟磨硬泡,求她在此住一夜。
并不知道老師那個任務的后續(xù),阿離頓時為難了起來??删驮谶@時候,一個侍女含笑送來了一份甜點——而大概是甜食勾起的興趣,又或者是篤定她怎么也不可能跑掉,崔離稍稍放手,興沖沖跑過去,兩眼彎彎地用手捻起了碟子里一塊杏仁酥放進嘴里。
當那侍女無可奈何地將碟子里另一塊杏仁酥捧到阿離面前,連碟子一塊塞在她手里,隨即笑著離去時,拿著碟子的阿離卻敏銳發(fā)覺,碟子底下仿佛粘著什么東西,手指一碰,她就判斷出,是一張薄薄的紙片。
一瞬間的猶豫之后,她用指甲輕輕一刮一勾,揭下了紙片,隨即借著吃杏仁酥為掩飾,快速瞅了一眼。紙片上只有寥寥數(shù)字——金戈樓取急字文書。
這難道是老師的吩咐?又或者僅僅只是別人的惡作劇?
阿離悄悄將手心中的紙條轉(zhuǎn)移到懷里,心中卻有些難過。盡管她在慈幼堂中也有一些玩得好的同學,可是,隨著她專心學習,不知不覺就和他們疏遠了,而就算是他們,最初見到她迥異常人的相貌時,也不免有些戒懼??梢哉f,崔離是唯一喜愛且親近她的陌生人。
而現(xiàn)在,她要欺騙這樣一個剛剛結(jié)交的新朋友嗎?
“阿離姐姐,杏仁酥好吃嗎?”
隨著這一聲輕喚,阿離如夢初醒,隨即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很好吃……但今天吃得實在是太多了,我得走一走!”
話音剛落,崔離就一把拽住了她的手:“我家里可大呢,我?guī)闼奶幑涔湎常 ?p> 阿離本該慶幸這天賜良機,可當她真的跟著崔離在這偌大的崔府當中閑逛的時候,她雖然努力尋找字條上的金戈樓,心里卻極其過意不去。直到小半日功夫轉(zhuǎn)了一個遍,她根本沒有找到字條上那地方,自然而然又漸漸焦慮了起來。
可是,看到暖陽的照射下,崔離的額頭上已經(jīng)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就把試探的話語吞了回去,從腰間解下手帕給人擦了擦,見崔離笑得明媚而燦爛,發(fā)現(xiàn)此時兩人已經(jīng)來到圍墻邊,她就盡量用最若無其事的聲調(diào)問道:“你家這宅子真的好大,看你走得滿頭大汗?!?p> “已經(jīng)走到頭了,隔壁就是劉胡子家?!?p> 阿離忍不住笑了起來,“劉胡子?這是誰起的綽號!”
“因為他有滿臉大胡子!劉胡子可兇了,我本來想叫他兇胡子?!贝揠x做了個兇巴巴的鬼臉,“小時候有一次我爬墻溜過去玩,撞見他在金戈樓里擦刀,他一刀突然揮過來,嚇得我哭了好久,他只能乖乖送我回家,然后給我爹低聲下氣賠禮!”
出乎意料地聽到了金戈樓三個字,阿離不禁心情一松:“是你偷偷爬墻過去,不該你賠禮嗎?”
“可他嚇著我了,當然該他賠禮!”崔離異常理直氣壯,緊跟著甚至抬眼打量那道高墻,似乎在考慮是不是要再翻墻去隔壁劉府溜達。
雖說如果放縱崔離任性一把,自己能試探出金戈樓的虛實,然而,阿離還是不假思索地一把拖住了這個比自己當初還要淘氣的千金大小姐,隨即二話不說就往回走。至于身后小丫頭那抗議的嘟囔聲,阿離只當沒聽見。
一大一小離開這堵高高的圍墻老遠,一旁的花木叢中,沒多少存在感的老仆卻是突然閃了出來。他笑容可掬地看著那一高一矮的背影,卻是輕輕舒了一口氣。
這個公孫離,還真是個不錯的小姑娘。
深夜的崔府,隨著各處屋宅的主人和下人紛紛歇息,燈火大多都熄滅了,只有路邊的石籠中,尚有燈燭長明。只是,除卻巡夜的人之外,卻也少有人在各處甬道又或者小道上行走。因此,當客房中的阿離背著收起的牡丹花傘悄然閃出門時,恰是無人瞧見。
阿離飛快地潛行出了院子,仿佛這黑夜就是舞臺,那無數(shù)靜靜矗立的屋宅就是觀眾,而自己正邁開輕盈舞步,在最廣闊的舞臺中向觀眾致以最精妙的表演。
她完全忘記了自己還是第一次在真實的地方潛入,而不是慈幼堂中某些課程中的演示,也完全沒有去想一旦失敗的后果。
她只知道,這是老師交給自己的第一個任務,而只要完成,她就能夠擁有實現(xiàn)最大心愿的機會和能力。
而且,那座金戈樓不在崔府,她也丟下了最大的心理負擔。
當阿離最終來到那一座分隔兩府的高墻之下時,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猛然一躍,登上了圍墻,隨即又用最快的速度墜地,一個翻滾躲入了某處角落。
這是崔府隔壁的劉府。早有準備的她壓下所有彷徨不安,隨即用心地回憶白天聽到崔離說的隔壁劉府情形。哪怕小小的崔離并不記得很多,但是,能讓一個翻墻的貪玩小女孩都能直接闖入的金戈樓,必定距離這堵圍墻不遠。
只是耐心傾聽了片刻外間動靜,阿離就悄悄探出頭去,隨即縱身輕躍,幾個起落后,她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诹耸畮撞竭h處的一處樹梢上。借助樹梢的高度,她通過樹葉的縫隙觀望著四周的環(huán)境,須臾就盯住了不遠處的一座小樓。
那是目光所及之處最顯眼的建筑。應該就是那座金戈樓?
幾乎沒有太多時間細想,阿離迅速從樹梢下地,借著花木乃至于圍墻和屋宅的陰影,悄然接近。夜色中的小樓沒有點燈,也聽不到任何人聲,可越是這種靜謐無人的環(huán)境,越是逐漸接近這座二層小樓,她就越是不安。
當她終于能夠看清那兩扇格柵門上的雕花時,一聲猶如咆哮一般的大喝陡然傳來:“深更半夜,何方宵小來犯?”
面對如此厲喝,阿離只覺晴天霹靂在頭頂炸響,簡直慌張極了。
當初阿洛姐姐就是因為在街頭貿(mào)貿(mào)然伸手偷東西被人抓了現(xiàn)行,而且還被她看到,這才失落沉淪,渾渾噩噩,最后不辭而別;而如果她眼下也被人當場抓住,送去崔離面前……
她簡直不能想象那恥辱的場面!當初她不能明白阿洛為什么棄她而走,而這一刻,她完全明白了!
可這樣的體悟完全無助于解決此時的困境。怎么辦……到底怎么辦?
阿離只覺得自己就如同待宰的羔羊,尤其是當那兩扇門猛然打開時,瞥見一旁有一個石燈,她幾乎想都不想就一個翻滾躲到了背后——甚至沒工夫去考慮那小小的石燈是否能掩藏自己的身形。
下一刻,一個留著須髯的壯實大漢就大步走了出來。然而,已經(jīng)覺察到外間那細微動靜的他剛剛把目光投向樓前那座石燈,就聽到了一個猶如夜梟一般的笑聲。緊跟著,外間的喝罵聲,叫嚷聲,刀劍交擊聲……種種遠近不明的聲音此起彼伏。
大漢迅速瞥了一眼石燈后那蜷縮成一團的小小身影,判斷出是個女孩子,他頓時猛地想起了曾經(jīng)那個翻墻跑到他家中玩耍的崔氏千金,面色不禁為之一沉??删o跟著,院墻上出現(xiàn)的一條黑影便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手中倏然亮出一把劍,隨即就低喝了一聲。
“哪里來的就哪里回去,快滾!”
隨著這一句指代不明的話,大漢便如同利箭一般猛地彈了出去,頃刻之間躍上高墻,和一條猶如鬼魅一般的瘦高個黑影纏斗在了一起。
而石燈之后,阿離卻腦袋一片空白。對方的那句話她聽到了,外間那詭譎難測的情勢,她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可此時此刻,她卻仿佛完全反應不過來似的,又或者說,在這種完全出乎她事先意料的情況下,她的腦海中只剩下了唯一的一個念頭。
金戈樓取急字文書。
各種紛繁雜亂的聲音瞬間從她的耳畔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貫注。石燈之后,她眼睛閃亮地盯著那座大門敞開的小樓,當眼角余光捕捉到墻頭那邊正在鏖戰(zhàn)的兩人一個細微的位置變化之后,她突然蹬地彈起,恰如其分地躲開二人視線,利落地騰躍滾入了小樓中。
屋子里沒有點燈,她只能瞇起眼睛盡量熟悉那黑暗的環(huán)境,很快就分辨出四周的書架、卷缸、花瓶、書案……而后毫不猶豫地朝書案奔了過去。
看到那一桌子公文,她袖子往上用力一拂,原本堆積如山的公文頓時各自散開。她迅速一一掃過,很快就從這些封函不同的公文中,找到了兩份標注急字的公文。
時間緊急,她來不及深究,一把抓起收入懷中,轉(zhuǎn)身就快步到了門口。只不過這么一小會兒,圍墻上的兩人已經(jīng)激戰(zhàn)更酣,似乎完全沒發(fā)現(xiàn)她這邊的情況——當然,就算他們真的發(fā)現(xiàn),她也已經(jīng)顧不得了。
看見某個方向似乎有火光閃爍,聞到空氣中彌漫著某種燒焦的氣味,阿離根本不用細想就知道,這座劉府已然危機四伏。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了另外那道分隔兩府的圍墻。
從小樓門口過去圍墻,大概頂多二十步……可此時還有讓她從容沖出二三十步的余裕嗎?來不及想太多,阿離輕輕摘下背上的花傘高舉撐開,腳下驟然發(fā)力疾奔了出去,頃刻之間已經(jīng)竄出了七八步遠。
哪怕這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墻頭激戰(zhàn)的兩人卻雙雙看了過來。
滿臉絡腮胡子的劉胡子看到那牡丹花傘,雖說看不清下頭是誰,但還是意識到了自己剛剛認錯人,頓時眉頭倒豎,一時怒喝一聲。而另外一個身形飄忽不定猶如蝙蝠鬼影的神秘瘦高個,則以為來的必定是自己人,頓時發(fā)出了得意的刺耳笑聲。
但無論劉胡子即將出口的叱喝,還是那神秘人難聽刺耳的笑聲,都隨之戛然而止。
因為就在喝聲和笑聲響起的剎那,阿離突然奮力擲出了手中花傘。那花傘打著回旋高高飛上空中,帶著一股凌厲的勁風,輕輕巧巧就越過了劉府和崔府之間那一道圍墻,翩然遠逝。
緊跟著,隨著花傘遠去,剛剛露出自己身影的少女,就神乎其神地悄然消失在了空氣中。
下一刻,阿離就從危機四伏的劉府中出現(xiàn)在花傘的旁邊,一把握住了傘柄,她卻來不及為自己終于用好了這一招而自得。在隔壁已然一片騷亂的情況下,崔府也受到了驚動,僅僅是落地的一刻,她就聽到了遠處那些呼喝喊叫的聲音。
如果想要從這里回到崔離安置她的客房,她還需要穿過兩個院子,其中更有一段長長的甬道。如此一段漫長的距離,她很可能會被人發(fā)現(xiàn),被人察覺,被人揭穿……然后就如同當初阿洛姐姐被人當場抓現(xiàn)行一般,在崔離眼前露出最狼狽不堪的一面。
不如趁亂離開崔府!
阿離只覺得這個念頭突兀地跳出來,隨即又迅速占據(jù)了整個腦海。來不及多想,她抓緊那把牡丹花傘收好背起,旋即慌忙沿著墻根往客房完全相反的方向疾行而去。多虧崔離帶她逛過整座崔府,哪怕是在這夜間,記性極好的她依舊走得分毫不差。
當來到一個拐角處,她突然停下了腳步——因為她赫然感覺到,就在不遠處,有兩個熟悉的氣息正匆匆而來。
她下意識地閃入一旁墻角和屋宅相交的陰影中,很快就看清楚了那一前一后兩個人。只見崔離手拿一盞琉璃燈,身上裹著一件毛茸茸的斗篷,當斗篷隨著跑動而被風吹起時,她看得分明,那里面竟然只是單薄的中衣。而在崔離的背后,則是那個和她形影不離的老仆。
“慢一點,小心!”
“阿離姐姐一定嚇壞了!是我把她請來家里做客的,我不能讓她有事!”
童言無忌,聽者有心,那一刻,阿離只覺得雙頰如同火燒一般滾燙,而本來就亂七八糟的心情更是猶如瞬間爆發(fā)的火山,直接炸裂了開來。
她忘記了自己才剛剛?cè)ジ舯诮鸶陿潜I取了文書,也忘記了自己此時的行蹤完全無法解釋,只知道,自己對不住那個一心一意善待她的小丫頭。
幾乎就在此時,崔離身后的老仆突然仰頭怒喝一聲,一個縱身撲上了夜空。
阿離下意識地抬頭,就只見夜空之中,一個神秘的黑影如同蝙蝠一般飛過,正在和那貌不驚人的老仆飛快過招,空中驚人的勁氣四散開來,一時之間根本看不出勝負。而那個人,恰恰就是曾經(jīng)和崔離口中那個劉胡子交過手的瘦高個神秘人。
劉胡子究竟如何了?
在這種乍然亂起的時刻,明明最適合趁機逃生,可阿離卻覺得腳下如同生了根一般。尤其是躲在黑暗中的她看到崔離手中那盞明亮的琉璃燈,更有一種被灼痛的愧疚感。
當發(fā)現(xiàn)崔離正呆呆仰望夜空,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不能動彈,她終于再也難以忍受心頭的負罪感,現(xiàn)身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一把抓住崔離:“快走,這里很危險!”
“阿離姐姐?”崔離先是嚇了一跳,認出是阿離之后,她大喜過望,一把抱住了阿離的胳膊,“你沒事吧!”
顧不得回答崔離的話,連拖帶拽將小丫頭帶到墻角處,阿離忍不住望了一眼夜空中的打斗,這才側(cè)頭問道,“這么大的動靜,你怎么就這么跑出來了?也不知道多帶幾個人!”
“祁伯很厲害的,他一個能打十個!”崔離嘿然一笑,繼而臉色顯得極其認真,“再說,這是我家,我是主人,不能讓客人陷于危難!”
聽到崔離這句話,想到自己這個客人剛剛還打算不告而別,阿離頓時更加黯然。她忍不住蹲下身輕輕摟住了崔離:“謝謝……其實你不用這么擔心我的。”
“可阿離姐姐不是也在擔心我嗎?”崔離似乎很高興阿離的擁抱,越發(fā)膩著阿離不肯放,“剛剛你沖出來拉住我的時候,我可高興了……”
阿離還想再說什么,突然,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彌漫全身。她本能地抱緊了崔離和手中牡丹花傘,猛然翻滾離開了剛剛站立的地方。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剛剛兩人藏身之處便遭到了空中落下的凌厲一擊,一時圍墻斷裂,碎石亂飛。
她慌忙騰出一手撐起了牡丹花傘迅速轉(zhuǎn)動。看似輕薄的傘面輕輕巧巧彈開了那飛來的亂石,然而,這也引來了空中的一聲驚咦??伤呀?jīng)再也顧不得其他,因為哪怕躲過了那陡然一擊,崔離好似仍舊受到了一些沖擊,此時正雙目緊閉,似乎昏迷了過去。
“崔離,崔離!”
阿離連連呼喚了兩聲卻沒得到回答,正惶惑時,頭頂傳來了祁伯的怒吼,頃刻之間,那打斗的烈度比之前陡增何止一倍,單單是空中傳來的強烈威壓,抱著崔離伏在地上的阿離就幾乎抬不起頭來??伤允菉^力起身,護著崔離,閃到了一處花叢的背后。
那是現(xiàn)在的她還完全不能插手的領域,她只能擔心地抱緊了身邊的小丫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頭頂那勁風的聲音方才突然消失。
這一刻,她慌忙抬起頭,卻只見祁伯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落地。她一把將崔離打橫抱起,高一腳低一腳地來到祁伯面前。
祁伯探手接過崔離,再一試呼吸,他就對阿離微微頷首道:“大小姐受了點驚嚇,等醒了就好?!?p> “她……沒事?”
阿離不確定地問了一句,等看到祁伯再次點點頭,看著崔離那安穩(wěn)的睡顏,長長舒了一口氣,抬頭擦了擦額頭,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冷汗涔涔。
想到今夜這連續(xù)不斷的變故,她橫下一條心,低聲說道:“勞煩祁伯對崔離說一聲,我先走了。謝謝她今天邀我來家里做客,可我……我對不起她!”
阿離說完頭也不敢抬,立時匆匆而走??芍皇亲叱鋈撞竭h,她就聽到了一個仿若在耳邊響起的聲音;“公孫姑娘,你既然沒有不告而別,既然救下了她,那就沒有辜負她。你放心,劉家上下只知道大小姐請回來一個魔種,不會知道你的名字。”
“江湖路遠,有緣再會?!?p> 腳步微微一停,阿離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是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躺在祁伯臂彎中睡得正香的小丫頭,隨即微微點了點頭,便逃也似的匆匆離開。
也不知道是否祁伯有意安排,她沿途沒有撞見任何人,甚至當來到崔府門口時,她恰是看見崔府的角門正開著,連一個守衛(wèi)都沒有。
她快步?jīng)_出了門,可就在選擇方向時,卻鬼使神差地往隔壁劉府而去。當來到那門樓稍遜崔府的宅邸門前時,她不但看到了沖天火光,而且還看到了那兩排從門內(nèi)綿延到門外長街上,清清楚楚的血腳印。
她一顆心猛然為之一顫,而幾乎是同一時間,她忽然覺得臉上濺上了一滴液體。
這液體一滴一滴飛濺而下,阿離最初幾乎生出了某種最恐怖的聯(lián)想,可漸漸的,她終于驚醒了過來,慌忙仰頭望去,就只見天空中竟是下起了雨。她不假思索的撐開了手中的牡丹花傘,繼而就發(fā)覺,隔著傘里,自己依舊能看見傘面上絢爛多姿的牡丹圖案。
哪怕曾經(jīng)從危險的劉府飄落到崔府后花園,哪怕剛剛遭受過來歷不明敵人的凌空一擊余韻,它卻依舊安然無損。
撐著花傘,大雨滂沱之中,阿離卻只覺得自己仿佛身處另一個天地。她佇立在那兒,看著死氣沉沉,火光熊熊的劉府,想到了那個迎擊敵人時撂下那句意味難明告誡的劉胡子,想到對方生死未卜,她忍不住有些難過。
然而,緊緊抓住傘柄,她終于完全恢復了平靜。哪怕長街盡頭馬蹄聲傳來,她側(cè)頭望去,看到了那一隊奔行而來的兵馬,也沒有多少驚慌失措。
又是一個雨夜,得到卻又失去了一個朋友,歡喜、惶惑、苦澀、無助、悲傷……種種情緒匯聚在了一起,她終于又品嘗到了曾經(jīng)失去阿洛姐姐時的那種心情。
原來,曾經(jīng)有那么一刻,她也幾乎變成了自己正拼命尋找的阿洛姐姐。那個自覺出丑,心緒難明,最終不告而別,躲在不知何處廢坊的阿洛姐姐。直到此時,她終于感同身受,這一刻,她之前一直掌握不好的牡丹花傘,此時終于仿若水到渠成一般豁然貫通。
長街上的兵馬越來越近,已經(jīng)有人注意到了劉府門前的花傘少女,然而,隨著少女猶如精靈一般輕輕扔出花傘,那纖弱的身影倏然消失在夜色中,就仿佛原本就不曾存在。
而在遠離長街的地方,接住花傘的阿離再次閃現(xiàn)出來,隨即再次擲出花傘,憑空消失……
雖然每次閃現(xiàn)之后,她還是無法掌握自己的落點,只能靠隨機應變,但阿離還是平安抵達了一個完全無人的街角。
雨已經(jīng)下得更大了,當終于精疲力竭地徹底停了下來時,她幾乎握不住傘柄,只能用僅剩的力量收起花傘,背靠民宅的圍墻緩緩滑落坐下,完全沒在意雨水打濕了身體。
“對不起……”
“為什么要對不起?”
耳畔乍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阿離慌亂地抬起頭,當看清楚那熟悉的銀面具之后,她愕然張了張口,嘴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緊跟著,她就只見老師取走了那把牡丹花傘,隨即輕輕巧巧將其打開,又對她笑了笑:“走吧?!?p> 那一刻,阿離幾乎愣在當場——眼前的情景像極了當初雨夜老師出現(xiàn)時的一幕。她依舊懵懵懂懂地跟著他,漫步在這一場大雨中,仿佛天空中飄下的不是瓢潑大雨,而是春日中輕柔的花瓣。
“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只是恰好遭遇了這一場罪惡?!?p> “老師,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那個金吾衛(wèi)的劉胡子觸碰到了埋藏在長安地底的黑暗,所以有人對他下了殺手?!?p> “那我取的文書……”
“那就是劉胡子得到的地底秘柬。原本我希望取走這件關鍵之物,避免這件事發(fā)生,但那些人來得急,手段狠,幸好你平安無事?!?p> “可我……我欺騙了崔離。”
“只要你愿意,她仍然會把你當成朋友?!?p> 阿離卻黯然搖了搖頭,隨即發(fā)現(xiàn),自己此時正和老師并肩站在一棵高大的槐樹下,而這并不是慈幼堂。她環(huán)顧左右,突然福至心靈地叫道:“這是我第一次看見老師的地方!”
銀面具點了點頭。他一手輕輕收起了牡丹花傘,而另一只手卻摘下了那銀面具。面具之下是清雅俊逸的年輕容顏,嘴角藏著淡淡的微笑,但最最引人注目的,卻是那微露霜白的鬢發(fā)。
仿佛是發(fā)現(xiàn)阿離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突兀的霜白,他微微一笑,彈指間,那滿頭烏絲頃刻之間霜白如雪。
阿離頓時大吃一驚:“老師,你的頭發(fā)……”
“這才是我的真面貌?!?p> “真面貌……”阿離又是歡喜,又是困惑。歡喜的是自己終于看到了老師的真正容貌,困惑的是,老師為何會突然對她展露真顏。
“在長安,有一座清幽風雅的牡丹小院,那里住著一位曾經(jīng)受到過女帝召見,但卻依舊整日和弟子弈棋,不問世事的牡丹方士?!?p> 曾經(jīng)聽同學們提過那位神奇的牡丹方士,阿離頓時瞪大了眼睛。
果然,下一刻,她就只聽老師輕描淡寫地說:“我就是牡丹方士明世隱?!?p> 驚訝過后,阿離終于想起了自己千辛萬苦取得的文書。她顧不得去想老師就是明世隱到底代表著什么,連忙從懷中拿出文書,雙手呈遞了過去。
明世隱隨手接過,卻看也不看就攏入袖中,繼而將牡丹花傘再次朝阿離遞了過來,面上滿是溫潤的笑意:“這長安城看似安樂祥和,然而,就如同你今天經(jīng)歷的,某些人的陰謀和算計,讓長安的某些角落變得黑暗而危險。阿離,你覺得應該怎么做?”
不等阿離的回答,他的聲音中就流露出某種銳利的決意:“難道不該如同鏟除牡丹花下的雜草一樣,把他們鏟除?”
見阿離有些懵懂,明世隱便笑道:“罷了,你不用想這么多。我答應過你,只要你做成這樁任務,我就送你去能夠完成你心愿的地方?,F(xiàn)在,跟我來。”
明明應該狂喜,明明應該輕松,可阿離努力地想要扯動嘴角笑一笑,最終卻是徒勞。
當看到明世隱轉(zhuǎn)身前行,而大雨不知不覺已經(jīng)停了,阿離快走兩步追上之后,終于漸漸反應了過來。她想到了今夜險些受傷的崔離,想到了那個對她疾言厲色卻心存善意,如今卻很可能已經(jīng)沒命的劉胡子,想到了劉府那一場不知是否會殃及崔府的火。
“老師,我想要找阿洛姐姐,可我也想要幫你,幫你鏟除長安的那些黑暗和危險!”
明世隱轉(zhuǎn)頭望去,就只見背后那少女的眼神明亮而璀璨,就仿佛她那不染塵埃的琉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