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步不讓 第2章 地下斗場
位于懷遠坊的地下斗場,是長安城遠近聞名的盛景之一。
斗場共有五座,分別位于【莫入街】、【無蹤巷】、【天隱樓】、【離月井】以及【孟大叔醬肉冠名大道】
來自天南海北的能人異士云集于這五座地下斗場,不限身份,不限手段,全力相搏,勝者為王。
這一日深夜,【莫入街】外,斗場外人山人海,酷愛斗技的武者、日常投機的賭徒、剛剛下工的打工人……人群自橢圓形的斗場一路綿延到街尾。歡呼、喝罵,聲浪震耳欲聾。
而在喧鬧之中,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忽而壓倒了一切。
“勝者,裴擒虎!”
來自斗場主辦方的蒙面裁判,口中叼著一只雞冠哨,以銳利的聲音宣布了比賽的結(jié)果。
只見那層層包裹的斗場正中,一位白衣劍手踉蹌后退,而后狼狽不堪地跌坐在地,雪白的長衫沾染泥塵,視若性命的魔劍撫霜無力地丟到一旁,咳嗽聲連綿不止,胸前白衣也染上了點點猩紅。
“咳,是在下,咳,輸了!”
來自稷下的年輕劍士,幾次掙扎起身,幾次無力軟倒,最終只能以屈辱的臥姿拱手認負。
“承讓?!?p> 另一邊,豪取二十一連勝的虎族拳師,仿佛在克制著什么,一板一眼地向強敵抱拳回禮。而后,他上前兩步,想要將落敗的劍手拉起來。
然而對方卻毫不領(lǐng)情,歪頭啐道:“用不著你來假惺惺!”
裴擒虎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斗場里這種輸人不輸嘴的對手,他已經(jīng)見多了。有人哪怕被打得頭破血流,都要維持一種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姿態(tài)。
不過,那又如何呢?重要的不是別人瞧不瞧得起他,而是自己瞧不瞧得起自己。
想到蘇烈曾經(jīng)的語重心長,裴擒虎心中既有釋然也有失落。
在衛(wèi)所戍邊時,每當他心緒難平,牽引得熱血翻涌,力量瀕臨失控,長官蘇烈都會及時為他開導迷思,指明正路。
那段時光,雖然沒有顯赫的地位,沒有富庶的生活,
可惜,都已經(jīng)過去了。
帶著幾分惆悵,裴擒虎不再理會那倔強的敗者,轉(zhuǎn)而向觀眾們舉起雙臂,迎接喝彩、咒罵、挑釁、以及各式各樣的喧嘩。然后在萬眾矚目之下,沿著斗場內(nèi)的狹長走廊回到了休息區(qū)。
十余名躍躍欲試的武者,以各式各樣的目光審視著他。
有同樣來自稷下的劍客,有長安本地的豪俠,甚至有一臺通體火紅的機關(guān)人……這些都是經(jīng)歷過地下斗場層層篩選的強者,出場時必定會沐浴在歡呼與鮮花的簇擁下。
然而此時此刻,與二十一連勝的新晉明星相比,他們卻如同陪襯一般黯然無光。
對此,自是人心各異。
曾幾何時,裴擒虎還對這些同行的好意和惡意感到介懷,如今卻已云淡風輕。
因為每次他從斗場中得勝歸來,聚在這里投來好意惡意的同行們都會換上一批。他們或者是在斗場中重傷離場,或者是僥幸險勝后,心有余悸地選擇帶著獎金退隱。能持之以恒參與斗技的人屈指可數(shù),以至于在二十一連勝后,裴擒虎已經(jīng)看不到熟面孔。
所以,這些匆匆過客的好意和惡意,又有什么所謂呢?
裴擒虎大大方方地越過眾人,只是與一個黑衣刀客擦肩而過時,卻聽對方在咬牙切齒間擠出一句咒罵。
“得意忘形的畜生。”
裴擒虎腳步不停,心中卻不由微微一動。
得意忘形……嗎?
這個貶義詞,換做幾天之前都不能讓他在意分毫,但公孫離帶來師父的留言,卻讓裴擒虎不得不在意“忘形”二字。
不能自由駕馭變身能力的他,豈不正是“忘形”?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是經(jīng)歷衛(wèi)所驟變之后,心緒不寧,所以才無法順利變形。然而,或許一切只是因為他忘記了衛(wèi)所時代的磨礪苦難,選擇沉浸在了長安的繁華富庶,堯天的溫和關(guān)懷中?
他看似云淡風輕,視財貨權(quán)勢于無物,但如果真的云淡風輕,又何必在斗場連戰(zhàn)二十一場?贏取虛名?
因為只有在斗場之中,才能找回長城衛(wèi)所時代那份熱血激情?
還是因為,在斗場中的些許波瀾,已經(jīng)讓他滿足,可以不再執(zhí)著過去?
迷茫之間,裴擒虎已經(jīng)來到一扇金銀交織的房門前。那是在他十連勝以后,斗場的主辦方就為他專門提供的私人休息室。
推開門,迎面便是一頭猙獰的惡虎挺身欲撲,鋒利的尖爪和利齒閃爍寒芒,殺意凜然。
裴擒虎對此卻只是在心中嘆了口氣,絲毫沒有迎擊的打算。
畢竟,對著一座雕像擺開架勢,也實在太蠢了些。
只不過每次看到這具栩栩如生的餓虎撲食像,都會讓人對主辦方的惡趣味感到無奈。
“怎么,你不喜歡?太可惜了,這可是我用了兩瓶醉云霄,才請到平樂坊的三刀大師親手雕琢的,任誰見了都要喊一聲’媽呀,老虎吃人了‘”
在裴擒虎心下嘆息之時,一個嬌小的身影從雕像后面轉(zhuǎn)了出來,那人身高只在一米五上下,身材纖細窈窕,五官清秀,然后……閃耀奪目,存在感十足。
只見她一身華貴的金絲緞,腰間是一條魔紋黃玉帶,腳下踏著滄浪千里靴,一頭靚麗的紅發(fā)被璀璨的碧玉發(fā)箍束成一束束,身旁還環(huán)繞著兩只浮游的機關(guān)球,垂下叮咚作響的鉆石掛飾。
只身一人,卻呈現(xiàn)出五彩斑斕之態(tài)。
“婉姐?!迸崆芑⒁贿吂笆中卸Y,一邊瞇起眼睛以適應(yīng)強光,只是視線卻不自覺地被那兩只機關(guān)球所吸引……被亮閃閃會亂動的東西吸引,仿佛是一種銘刻在體內(nèi)深處的本能。
這份本能,曾在衛(wèi)所時代,讓他無數(shù)次提前察覺危機,消滅敵人。只是在如今的長安,卻只是被人拿來游戲,徒增煩惱。
而對于這個經(jīng)營懷遠坊地下斗場的老板娘,裴擒虎既有敬意,也有謝意。敬的是對方能將一個魚龍混雜的斗場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在整個長安城支撐起偌大名聲。謝的則是她愿意捧紅自己,推動打造二十一連勝的斗場奇跡。
裴擒虎從不覺得自己是什么天下無敵的高手,盡管他的虎拳便是蘇烈也贊不絕口,盡管虎型變身時,戰(zhàn)場上從無一合之敵。
但地下斗場從不講實力為尊,只有勝者為王,對上那些詭計百出,陰險狡詐,甚至不惜動用場外招的對手,從沒有人敢說自己一定戰(zhàn)無不勝。斗場運營多年,隕落的無敵高手已經(jīng)太多了,而每一個長連勝的出現(xiàn)和終結(jié),都必然有運營者的參與。
裴擒虎本人并不在意連勝的多寡,但二十一連勝終歸是婉姐的一番好意。
對于好意,當以好意奉還,這也是長官蘇烈的教導。
只可惜這個婉姐的惡趣味實在太多了,比如她對金銀的癡迷已經(jīng)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為裴擒虎裝修的專用休息室里幾乎全是閃瞎人眼的金銀二色;再比如這尊張牙舞爪的惡虎雕像;再比如每次她來找自己,都要帶上那兩個亮晶晶的機關(guān)球,抖得人躍躍欲試……
“婉姐找我有什么事?”
婉姐呵呵嬌笑著,說道:“沒事就不能找你?”
“只是你每次找我都有事?!?p> 婉姐說道:“畢竟你是二十一連勝的大忙人嘛,沒事打擾你多過意不去,好了閑話不多說,下一戰(zhàn)我準備給你安排一個強敵,做好準備哦?!?p> 裴擒虎有些奇怪,自從他進入這地下斗場,所遇無不是強敵,哪怕是剛剛狼狽落敗,看似不堪一擊的稷下劍客,其實也有著極其高明的劍術(shù),裴擒虎的勝利輕松卻不簡單。也是因此,他這二十一連勝才顯得格外有含金量。
“對手是【天隱樓】認證過的和你同級的星耀高手?!?p> 裴擒虎不由提起了幾分興趣。
地下斗場的斗士等級,可以簡單地分為若干檔:青銅、白銀、黃金、鉑金、鉆石、星耀,再往上的王者段位則近乎神話,迄今持有者僅一人。裴擒虎在豪取二十連勝后晉級星耀,而與他同級的高手,找遍五大斗場也屈指可數(shù),甚至【無蹤巷】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星耀空缺。
“是哪位?”
婉姐說道:“是個外人,叫朱俊燊?!?p> “外人?”裴擒虎更是好奇,一個沒參與過斗技的外人,居然能拿到星耀認證?
“打贏了前去認證的星耀高手,自然有星耀評級。當然,更重要的是對方不僅實力高強,還噱頭十足。人還沒到長安,已經(jīng)放話要敗盡長安高手,【天隱樓】的高手本想去打壓對方氣焰,卻反而成了人家揚名立萬的墊腳石,此事不出一日就傳遍懷遠坊。對此,我們幾個場主的想法就是給他足夠的面子,讓他能在萬眾矚目下和長安高手較量?!?p> 裴擒虎聽到這里,心下了然:“所以,我就是先鋒?”
“當然不,你是大將啊,朱俊燊在遇到你之前,要先過三關(guān),場地和對手我們都設(shè)計好了,守關(guān)的都是有名的強者,但多半攔不住那個外人,所以最后才要你來收關(guān)?!?p> 裴擒虎問道:“如果我也輸了呢?”
婉姐說道:“那他就太幸運了,可以親身領(lǐng)略斗場王者的風采,【星女士】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下場出戰(zhàn)了。當然,如果你贏了朱俊燊,【星女士】表示愿意與你一戰(zhàn)?!?p> 裴擒虎聽得心中怦然一動。
來到長安這些時日,長官蘇烈和戰(zhàn)友們的背叛一直如一團陰霾沉浸在心頭,而斗場的較量是少有的能讓他暫時忘記煩惱的事。
或許如今的裴擒虎的確已經(jīng)“忘形”,但即便是長官蘇烈還在身旁,他也一定會鼓勵手下最強的拳師去挑戰(zhàn)那位屹立在云端的斗場王者。
“那么,給我講講那個朱俊燊吧?!?p> 婉姐特意到休息室等她,顯然不是來炫耀新買的首飾,為的應(yīng)當就是這個外來的挑戰(zhàn)者。
“他與你一樣擅長拳掌功夫,似乎是來自云中……”
裴擒虎只聽到第二句話,就感到腦海中嗡一聲響。
來自云中?。?p> 來自云中的麻煩人物?
剎那間,裴擒虎只感到一陣熱流自脊椎擴散周身,眼前的景物也覆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
被長安和堯天所壓抑下去的憤怒、不平等諸多情緒,在這一刻醞釀爆發(fā)。
但幾乎同一時間,李元芳和公孫離的話浮現(xiàn)于腦海。
從大理寺和堯天同時發(fā)來的警告,讓裴擒虎第一時間就強行壓下了自己的沖動,做出了理性的反應(yīng)。
他咬緊牙關(guān),說道:“抱歉,這一戰(zhàn)我恐怕不能接。”
此時婉姐的話才說到一半,當即啞然,女子渾身上下的珠光寶氣宛如凝滯,過了很久,她才動了動眉毛,那清秀的臉上浮現(xiàn)出濃濃的疑惑。
“怎么了?為什么不能接?”
裴擒虎也有些無奈,是啊,為什么不能接?
從本心而言,他當然想接,他恨不得立刻就和那云中拳師決戰(zhàn)于斗場之中,以一雙虎拳從對方口中獲得真相。哪怕這意味著他要放下在長安城辛苦經(jīng)營得來的一切。
但很遺憾,他并不能隨心所欲,而克制的理由則不能說。
師父的指示當然不能泄露給外人,至于大理寺李元芳的告誡……生活在懷遠坊的人們,什么時候真的會把一個密探的話當真對待了?要是所有人都那么聽話,李元芳又何必隔三差五就跑到懷遠坊來展示他的大耳朵?
婉姐見此,露出意味深長的笑:“看來是有難言之隱啊,這就奇怪了,我記得你一向?qū)娬咭姭C心喜,對云中來人尤其感興趣。所以場主集會的時候我才會強烈推薦你出戰(zhàn),你現(xiàn)在突然性情大變,讓姐姐我也很為難啊?!?p> 裴擒虎沉默良久,只能拱手致歉:“此事實在抱歉……”
“不用說抱歉,因為我不接受?!蓖窠隳樕先話熘?,但她身旁閃爍的寶光卻仿佛籠罩上了冷意。
“地下斗場的規(guī)矩你也知道,賽程設(shè)計,并不需要征求誰的同意,除非你現(xiàn)在把星耀的頭銜摘下來,二十一連勝的額外獎金也棄之不理,就此退出斗場,否則……”
裴擒虎長出了口氣,說道:“那我就退……”
話沒說完,婉姐就變了臉色:“小祖宗你別開這種玩笑!姐姐我心臟抗壓能力沒那么好,你是想讓我猝死在你眼前?”
“我當然不是……”
“我可告訴你,你有退路,姐姐我可沒有!在場主集會上,我是豁出身家性命作擔保,才推舉你為守關(guān)大將的!現(xiàn)在宣發(fā)工作已經(jīng)全面展開,金山銀山都流水似的搬了出去,沒有回頭路了!”
裴擒虎聽得呼吸一滯:“真的?”
“這還能有假!?要不要我把賬本掏出來給你看???”婉姐發(fā)出杜鵑泣血的聲音。
“這,宣發(fā)而已,不至于那么昂貴吧?”
“不至于?你以為在繁華商區(qū)安排廣告是不要錢的嗎?你以為請茶樓里的說書先生講段子是免費的嗎?你以為在各個坊市分發(fā)傳單,不需要給坊主和官府打點嗎?每一場萬眾矚目的大戰(zhàn)都是拿錢堆出來的!”
“何至于此呢?”
“何至于此?不這么做就沒錢賺??!你以為地下斗場的經(jīng)營是無本萬利,坐地生錢的嗎?你們贏家的獎金是天上掉下來的?死者的撫恤金是官府撥款的?就門票那點收入,還不夠我請人給你作雕像的!”
“其實我真不想要這雕像……”
“我想!我想不行嗎???我一個月工作三十天,全年無休,唯一的樂趣就是裝點打扮,我在自家地盤上修個雕像,傷天害理了嗎?。俊?p> “那的確沒有……”
“你平時只管打架,哪里了解過地下斗場的運營艱難?你以為我們只要靠著區(qū)區(qū)門票就能花天酒地,卻從不肯認真打打算盤,看看那點門票錢夠不夠給員工發(fā)薪水!這斗場能維持運作,靠得從來不是那幾近免費的門票,而是進門以后的增值服務(wù)!靠的是幾十枚大錢一杯的白水,靠的是競拍搶座的前排雅座,靠的是盲盒販賣的選手周邊!而這些增值服務(wù)想要賺錢,最重要的就是來客必須要多。而想要來客多,就必須打廣告,不然懷遠坊五大斗場,除去【星女士】所在的超然世外,其余四座公平競爭,人家憑什么來看你家?”
婉姐這一連串的質(zhì)問,只讓裴擒虎一陣頭疼,他全然不懂斗場運作,只知道自己似乎是沒得選了。
只不過頭疼之余,也有些釋然,仿佛沒得選也是不錯的結(jié)果。
而婉姐在血淚控訴以后,則將話鋒一轉(zhuǎn):“當然,你有難處,我也可以體諒,我不強求你上場以后一定能贏,甚至輸?shù)脩K不忍睹都無所謂,但你至少要出場露面,要讓那些不惜一擲千金的豪客們有個付費渠道,不然姐姐我真的要被你坑死了!你不希望某天早上突然聽官府說在【莫入街】的枯井里發(fā)現(xiàn)一具矮小女尸吧?”
話說到這個地步,裴擒虎的確找不到再拒絕的理由,干脆點頭應(yīng)了下來。
“好,我就知道你是個體貼人的!”婉姐說道,“不過,既然你確定要出場,最好還是認真看下那個云中人的資料,畢竟對方是星耀高手,只要下場就有風險?!?p> “我知道了,多謝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