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陰歷十五，是京城市集的日子，這天的京城總是熱鬧得異常，熙熙攘攘地街道穿插著巷子里大小買賣吆喝。
阿良一襲黑衣，在堆滿人的街道，不管前面是誰，奮力地向前擠著，嘴里一直嘟囔著什么。
忽得踩了對面壯漢的腳，壯漢抬起腦袋，準(zhǔn)備指著他的鼻子開始罵街。可看清來人，賣力吆喊起來“良少來了，都讓開?！?p> 本該擁擠的街道聽了這話，自覺地為他讓出一條路。
“你說，月亮圓了，你就回家。我找你，咱回家?！北娙寺犞⒘甲匝宰哉Z，瘋瘋癲癲，一直重復(fù)這句話從身邊跑過，都嘆了一口氣。
阿良的身后是追著他跑得仆人，在后邊叫喊著“世子，世子，將軍回來了，咱回家?！?p> 阿良聽了這話，不回頭，只顧向著西北方跑去，嘴里回了一句“別騙我，他還在西北戰(zhàn)場。我去找他?！?p> 太陽從東南方向緩緩落下，留下了阿良面朝西北方的長長的影子。
過了不久，他們卻又看見，靖安王騎著匹烈馬，載著被捆著良少，大搖大擺地進了靖安府的大門。
一、
阿良姓楚，他父親是皇帝的親弟弟，是執(zhí)掌兵權(quán)的靖安王。
武將王侯之家，偏生出一個不能練武的體弱少爺，就是阿良。
說到阿良，生在月圓夜，卻從娘胎里帶來病，打記事起，會吃飯就會喝藥。宮里御醫(yī)和江湖名醫(yī)郎中請了多少，都不見好轉(zhuǎn)。
請來的道士和尚也是不計其數(shù)，都說阿良命弱，活不過20歲。
后來，王爺不知聽哪個云游道士的話，說將軍殺孽過重，故還報于長子，長子命弱，需命硬之人擋災(zāi)，還塞給他一個小男孩，說兩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而他，只是比世子早了幾個時辰，必保佑世子平安。
王爺本不信，但依舊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留下來孩子，收作了義子，取名楚鵠，一求志向鴻鵠，二求護阿良平安。
阿鵠入府是滿月，陰冷陰冷，夜光透過窗子照在阿良慘白的臉龐上，沒有一絲屬于孩童的鮮活氣息。
阿鵠把系在胳膊上的紅繩解下，小心地帶在阿良右手手腕上，看著阿良虛弱的眼神，心頭一緊，伸手將他攬在懷里，用同樣小小的身子暖著阿良冰涼的雙手。
阿良團在阿鵠懷里，抬起頭看著緊緊抱住自己的人，平時不愿碰人的他竟覺得格外親切，糯糯地喊了句“哥哥?！?p> 阿鵠抱得更緊了，堅定地回了句：“哥哥在。”
靖安王和王妃就站在旁邊，看到眼前這一幕，也有些動容，心中開始真正接受這個“長子”。
兩人走上前，與兩個小小的人抱在一起。月色依舊，依舊陰冷，被擠在中間的阿良卻察覺出了平時沒有的暖意，來自哥哥身上的暖意。
就這樣，靖安府，多了一位長子，單名鵠。
世子卻是二公子，名為良。
那年，他們八歲。
二、
“哥哥，你快看，今晚的月亮真漂亮啊?！卑⒘紦u著哥哥的胳膊，“我想去上邊看?！彼噶酥冈鹤永锏姆宽敚荒樋是蟮乜粗Ⅸ]。
阿鵠見狀，把他攬在懷里，輕功點地，來到房頂上，剩下院里一群被嚇壞的人?！笆雷拥钕?，您快下來吧。摔壞了怎么好？”
阿良朝著她們吐了吐舌頭，“才不會呢，有哥哥在，我怎么會傷到呢？”說完自豪地看了一眼身邊的阿鵠。
阿鵠入府已有幾年，阿良的身子開始好轉(zhuǎn)，雖看起來依舊比同齡的瘦弱，但性命無憂。
阿良很黏哥哥，每天晚上要和哥哥擠一張床上，才能入睡。
阿鵠，無父無母，從小跟師父長大，可師父說，他的命數(shù)在王爺府，非要讓靜安王收他做義子，當(dāng)時小小年紀不理解。
可當(dāng)那天，他看到?jīng)]有血色的阿良時，他大概有些明白，他只想好好地護著他，用一生。
如今，看著懷里的阿良，正在癡癡地望著月亮發(fā)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柔和的月光照在阿良有了一點紅潤的側(cè)臉上，“阿良，你說你這么好看，以后要娶一個什么樣子的弟妹啊?！?p> 阿良白了一眼，沒理他，只是看著天上的圓月，一輪明月掛黑藍色幕布之下，在黑夜里照得靖安王府通明，這黑夜中光，像極了自己的哥哥，在那個萬念俱灰只帶等死的夜晚，緊緊抱住自己，沐浴在月光之下的哥哥。
“我必須有世子妃嗎？哥哥不行嗎？”阿良想著，手不自覺地牽住了哥哥的手。阿鵠先是一愣，沒有多想，只以為阿良怕冷，便又往懷里抱了抱。
“哥哥，我們下去吧?！卑⒘奸_了口。阿鵠應(yīng)了一聲，準(zhǔn)備帶他下去。忽然腳下突然一滑，眾人驚呼，兩人掉了下去。阿鵠來不及多想，把阿良護在懷里，將自己的背朝向了地面。
只聽得“砰”地一聲，兩人摔落鋪滿銀杏葉的葉堆里，將剛整理好的銀杏葉摔了個四散。
“我沒事，阿良沒事吧?！北槐娙朔銎饋淼陌Ⅸ]，對著阿良仔仔細細地瞅著，生怕他有一絲傷口。
阿良力氣小，只能由他擺布，卻看到了哥哥被樹枝劃破衣裳和后背隱約漏出的淤青。
還沒看完，阿鵠覺得眼前一黑，在阿良“哥哥”叫喊聲中，倒在院子里。
等阿鵠再醒過來時，背上的淤青也涂了藥，散發(fā)出絲絲涼意，減輕了不少疼痛。
剛想挪動一點，就感覺自己的衣服被一只手拽著，這只手的主人躺在自己身邊，滿臉淚痕，睡得剛好，嘴里卻一直嘟囔著：“哥哥快點好，阿良不能沒有哥哥?！?p> 阿鵠聽了這話，輕輕地摸了摸熟睡中阿良的頭發(fā)，看到了阿良胳膊上的紅線，想起掉落那一剎那的心痛，“哥哥也不能沒有阿良?！?p> 這天依舊，月光如許，滿月當(dāng)空。
這年，他們十五歲。
三、
時光飛逝，歲月穿梭，本是馬放南山，刀槍入庫的時節(jié)，卻因為一場雪災(zāi)，北方異族南下。靖安王帶長子楚鵠北上御敵。
臨走時，阿鵠是少年將軍，提一桿家傳將軍槍，牽著馬，看著面前默默含淚的阿良，本想抬手抱住他，愣了一下，想起人前，便摸了摸他的腦袋，一臉關(guān)切。
“阿良，等今年生辰，月亮圓了，我就回家?！?p> 說完，一轉(zhuǎn)身，提槍上馬，飛奔離開，留下直愣愣地呆在原地的阿良，死死地拽著手上的紅線。
不知為何，戴了這么多年，紅線鮮紅依舊如當(dāng)年模樣。
阿良在王爺府收到一封封從邊關(guān)到來的家書。從邊關(guān)大漠黃沙，到月落孤城，還有阿良從未聽過的新奇事物。
阿良讀了一遍又一遍，他在等，等信上的人騎著戰(zhàn)馬，在月圓之前，走進王爺府，陪他看月圓夜的滿月。
四、
“對不起?！本赴餐跽f這是阿鵠的最后一句話。
阿鵠帶的軍隊繞道后方，在最后卻暴露了行蹤。
已經(jīng)幾近夜晚，烏云密布，看不見一絲亮堂。等到靜安王帶兵趕到的時候，一片狼煙戰(zhàn)場，血流成河，幾近無人生還，在大波敵軍面前，只聽到到零星幾句，“活捉靖安王長子者，賞黃金百兩?！?p> 最后跳崖一瞬間，阿鵠依稀看到率兵趕到的父親。他想到了還在京城等著自己回家的阿良，心頭一痛。
“阿良，對不起?！卑Ⅸ]用盡所有力氣，將自己的最后一句話喊給父親。聲音在山谷中回蕩，送到了靖安王耳邊。
“我的兒……”靖安王聽到了這句話，看到在身邊養(yǎng)大的兒子掉入懸崖，內(nèi)心憤然，“沖?。 ?p> 副將從側(cè)面直沖而上，前后夾擊，敵軍大驚，大獲全勝。
戰(zhàn)斗結(jié)束，在懸崖邊，靖安王穿著染血的戰(zhàn)袍，跪在阿鵠跳下去的地方，一口氣沒提上來，急火攻心，一口鮮血直噴而出，倒了下去。
五、
阿鵠跳下的那瞬間，他想起了阿良，隱約之中出現(xiàn)了相似的記憶，好像是很久以前。
在閃過的樹叢中，他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在眾人“道德敗壞，天理不容”的逼迫聲下，抱著一個男子，從懸崖邊一落而下，絕望中帶著凄涼。
“阿鵠，下輩子，我們還要在一起?！鄙磉叺哪凶訉⑺o在懷里，用最后一絲力氣說出了最后的承諾。
“阿良，帶好紅線，要不然你會把我弄丟的。”阿鵠扯了扯身邊男子手腕上的紅線，閉上眼睛，縱然絕望，縱然被世人不容，但能與愛的人共赴黃泉，我愿意期待來生。
那晚的月，很明，很亮，將兩人眼角的淚痕，嘴邊的微笑和緊握的雙手銘刻在兩人深處的記憶之中。
如今的阿鵠，重復(fù)著曾經(jīng)的記憶，痛苦地閉上眼睛，一滴淚從眼中劃過。
紅線是師傅給了自己，說是上輩子留下的。
一碗孟婆湯，一座奈何橋，紅線牽著的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這輩子，看到阿良的那一刻，他便知道兩個人便有過往和今后。
“阿良，對不起。”
這輩子我又要失約了。
下輩子，我們找一個地方，沒有戰(zhàn)爭，沒有偏見，我正大光明站在你身邊，對著滿座賓客，將愛意說到盡興。
將軍府，阿良不知所謂地留下一滴眼淚，浸濕了手上的紅線。
他坐在窗前，抹去眼角的淚痕，“哥哥，我想你了?！?p> 當(dāng)夜，月黑風(fēng)高，烏云滿天，沒有滿月，只有阿良的一夜無眠。
六、
天上的月亮升了起來，滿月的夜。京城并不起眼的小茶樓，賓客滿座，人聲鼎沸。小二提一壺?zé)岵?，在人山人海中穿梭?p> 這晚上的天兒，大家都等著這月圓夜必在的角兒。
醒目一拍，滿座皆驚，只見臺上走出兩個俊俏少年，一襲大褂長衫，翩翩少年郎，一個桌子里，一個桌外，站定上臺鞠躬。
一個腿子活，開扇合扇之間，包袱抖落而出，臺上兩位對話滔滔不絕，精彩之處，臺下滿座哄堂大笑。
桌子里的少年先說了話。
“咱們分一分角色。一共兩個角色，我來薛仁貴，剩下的您挑?！?p> “那我只能來柳銀環(huán)了?！?p> “誒～”
“那咱們什么關(guān)系？”
桌子里的少年一愣，伸手打開桌子上的折扇，露出套在胳膊上的那節(jié)紅繩，輕搖折扇，淺笑開口：“兩口子，夫妻啊。”